一
　　 從小時候記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一個傻二叔，小名叫石頭。他個子不高，不胖不瘦，總喜歡戴一頂帶遮沿的帽子。二叔穿戴不整，卻很干凈。平時臉上總是掛著一種莫名的笑，生起氣來，眉頭擰成兩個大疙瘩，嘴里的牙咬得嘎嘣響。走路或者干活的時候，嘴里喜歡念叨電影里的一些經(jīng)典臺詞，我記得最清楚的幾句有：“你男人呢？發(fā)財了吧？”“阿米爾，沖”“奶奶，你聽我說！”
　　 他先天性智障，一天學(xué)沒上，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最多能數(shù)三十個數(shù)，上山砍柴計數(shù)單位是“五”，人若問他你砍了多少柴，他會告訴你，“四個五”、“五個五”或者“六個五”,再往上就不知道多少了。吃飯的時候自己一張小桌子，每次吃完，就自己把碗筷收拾干凈，從來不和大家混在一起。他飯量很大，一頓能吃兩大碗飯，一大碗菜。逢年過節(jié)，有時候吃撐了，壞了肚子，半夜三更往廁所跑。
　　 二叔最喜歡吃蒜醬，每年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家家戶戶吃餃子，我們家都是前一晚把餃子包好。這天夜里，二叔都要趁夜深人靜，家人都熟睡之際，悄悄起來，上身披一件大棉襖，下身穿一件短褲，一臉怪笑地剝一小碗蒜，然后搗蒜泥。此時如果有人起來打擾了他，他就會騰起熊熊怒火。我有一次不知情，聽到廚房有異動的聲音就去看，還不識時務(wù)地問了一句：“你不冷嗎？”這一問可冒犯了他，他氣勢洶洶、咬牙切齒地說：“你個鬼火，不睡覺，瞎串啥？”我從沒見他發(fā)這么大的火，嚇得縮著脖子跑回屋里。
　　 他有一個木頭箱子，里面盛放著幾個大小不等的盒子，分門別類裝的都是他四處弄來的“寶貝”，有毛主席像章，有手電筒，有廢手表，有廢收音機，還有從它們上面拆下來的零件……堪比“杜十娘的百寶箱”。這些東西都是他給人挑水、掏廁所、種菜園子換來的。他把這些用自己的勞動力換來的物件都做好記號，整齊地裝在箱子里，再用一把大鎖牢牢地鎖上。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觸碰了箱子，他就會大發(fā)雷霆。家里沒人的時候，他有時就會把這些東西倒騰出來，一臉怪笑地挨個把玩一遍。過春節(jié)的時候，他會把所有的主席像章都別在胸前，所有的手表都戴在手上，直到把胳膊都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他才戀戀不舍地把這些寶貝裝回箱子里。偶爾高興的時候，還會拿幾個毛主席像章送給姑姑。
　　
　　 二
　　 說二叔傻吧？但他卻是個“新聞百事通”，村里誰家有大事小情第一時間知曉的就是他。誰家生小孩了，是男孩還是女孩？誰家兒子訂婚了，要了多少彩禮？誰家姑娘出嫁了，去了多少娘家人？誰家母豬下崽兒了，活了多少個……他都知道，雖然這些都是與他無關(guān)痛癢的事。他最熱衷的新聞是誰家新買了電視機、縫紉機、收音機，只要聽到消息，他就像是大人物一樣，一定要第一時間趕到，還要看個究竟、發(fā)表高見。有一些人家不喜歡他看，他就會問：“你家水缸有沒有水了，要不要幫你們挑一缸水？你家柴火垛漏不漏雨，要不要再苫一苫？”諸如此類等等。人家盛情難卻，就讓他挑兩擔(dān)水或者抱一捆柴，這樣二叔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看人家的電視或者聽收音機了。如果誰家有淘汰的舊手表、手電筒、收音機等小家電，二叔會想盡一切辦法弄到手。他會把這些東西都拿回家不分晝夜、不厭其煩地拆卸、調(diào)換、安裝，有時還要管奶奶要點錢買點小零件重新組裝，實在修不好的，他會氣呼呼地拿到大門口的石頭上使勁地砸碎了，以泄心頭之恨。
　　 那些修好的東西，二叔就戴在手上、背在肩上，沒事的時候拿出去到處炫耀，還是滿臉的怪笑。玩夠了，他會把這些東西送人或者與別人交換，也不計較誰吃虧誰占便宜?？傊?，他就是倒騰著這些舊物玩。父親常說二叔是個只長吃心眼、傻透腔的人，說他不傻的人都傻?？墒窃诒姸嗳搜劾?，二叔有著超乎正常人的能力，很多人都不認為他傻，只是一個腦子缺幾根筋的怪人。或許這就是哲人們常說的那句話：“上帝為你關(guān)起一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吧。
　　 二叔人緣好，有求必應(yīng)，誰家手電筒壞了，誰家收音機不響了，二叔居然手到病除，這是傻子能干的事嗎？許多聰明人也未必能干了。說起精通小家電，二叔可是“交了學(xué)費的”。村上有一個修家電的李師傅，二叔總?cè)ニ铱此藜译?，李師傅嫌他礙事，就說：“傻了吧唧、礙眼吧啦的，沒地方擺你，回家吧。”無論他怎樣說，二叔就是不走，還傻笑著說：“等一會兒，我回家燒地瓜給你吃”。二叔說話從來都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個冬天，家里的紅薯幾乎都被二叔燒好拿給李師傅了。不僅如此，李師傅家的院墻倒了，他就幫李師傅和泥搬磚砌墻；園子旱了，就幫著澆水……畢竟李師傅在村里也是個體面人物，怎好意思抓傻子勞工占傻子便宜？修理家電的時候，就讓他在一邊看，時間久了，一些簡單修理小家電的技術(shù)二叔還真學(xué)會了。
　　
　　 三
　　 二叔在生產(chǎn)隊干活，只算半個勞動力，也許一些人認為他只能算是半個公民。隊里吩咐二叔干啥他就干啥，人們稱呼他為傻石頭，但他做事認真。春天，隊里社員們上山栽樹，一塊磁療表戴在腳腕上，隊長看到了問他為啥戴腳上，二叔回答，這表太好使了，我這兩條腿輕飄飄的。隊長一聽樂了，你這兩條腿輕飄飄的，你怎么不快點干活呀？怎么還在后面磨蹭呢？二叔牙咬得嘎嘣響，再不好意思言語了。但是，二叔栽的樹，成活率可是百分百。
　　 二叔的記憶力很好，途經(jīng)的地方、看過的東西過目不忘。有一次，我們二生產(chǎn)隊的羊丟了一只，怎么也找不到。最后竟然是二叔發(fā)現(xiàn)混在三隊的羊群里了，二叔去了就把那只羊給認出來了。隊長很高興，說傻石頭真有用，比羊倌兒都強。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羊倌兒記恨在心，有一次借修理家電之機，利用二叔的傻，和二叔“五馬倒六羊”，說二叔偷了他的手電筒。二叔有理講不過，于是見到他就罵：“你個狗尿苔，兔子下的，狼抗的玩兒意……”把那人罵急惱了，對二叔大打出手。這件事被村長知道了，替二叔討回了公道。
　　 雖然二叔有時候犯倔，卻是個孝子，從來不頂撞爺爺奶奶。奶奶常年體弱多病，一共生了父親兄弟姐妹六個孩子，都各自成家生兒育女，不能經(jīng)?；貋?，唯有二叔鞍前馬后照顧奶奶，從無怨言。冬天寒冷，奶奶犯了氣管炎，夜里咳嗽，只要喊一聲“石頭啊”，二叔不管睡得有多香甜，夜里有多么冷，急忙起來給奶奶倒水，拿藥，捶背。整個冬天，二叔早上都是第一個起來，等把炕燒好屋里暖和了，才讓奶奶起床。白天就去山上砍柴。從沒說過一句辛苦的話。
　　 我結(jié)婚后，住在縣城，生活很拮據(jù)。二叔聽說了，只來過一次縣城的他，不辭辛苦，步行三十多公里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我家。我都不敢想象，一個大字不識的傻子二叔是怎樣一路尋來的。他身上背著一個花布包袱，里面是一臺掛鐘，左右手腕加在一起，共戴了六塊手表，說這些都是挑好的拿來給我和愛人的，說著，他還從衣袋里掏出一塊小電子表，說是給我兒子的。這些過時的東西在我們眼里一文不值，可是對于二叔來說，那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和一生的財富。我可愛的傻二叔為我傾其所有！淚水禁不住充滿我的眼眶，我要挽留二叔住一夜，可他怎么也不肯，吃了一頓飽飯后，他又是一臉怪笑地回家了。
　　
　　 四
　　 二叔一輩子未娶，一直把爺爺奶奶伺候到死，最后遵照奶奶的遺囑，二叔去了養(yǎng)老院，享盡天年，無疾而終。在養(yǎng)老院期間，二叔是個好勞力，他能伺候養(yǎng)老院的病人端屎端尿；他能犁田種菜除草施肥，每年都被評為養(yǎng)老院的勞動模范，得來的獎品自然入了他的“百寶箱”。我們這些做侄兒侄女、外甥外女的每逢他的生日或節(jié)假日，都帶著他喜歡吃的東西去看他，他也會一次次打開他的“百寶箱”，分享給大家看。從那時起，我終于讀懂了二叔臉上的怪笑——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滿滿的幸福記憶。
　　 小時候村里人都喊二叔傻石頭，我不敢這么叫，可心里一直覺得二叔就是名副其實的傻子——傻吃傻喝傻倒騰，有委屈不講，吃了虧也不說，只會憨憨的笑、默默地做。與二叔相比，我算是一個聰明人，如今我已過了不惑之年，偶爾回想曾經(jīng)做過的一些事，曾多少次在錯誤的路上倔強地前行，流著淚也不肯回頭，還要盡力地偽裝自己很快樂，就怕讓周遭的人恥笑與不屑。
　　 我這難道不是一種傻的表現(xiàn)嗎？
　　 歷朝歷代能稱王稱霸者不是上天眷顧的驕子，就是大地施恩的梟雄，唐太宗怕魏征說他玩物喪志，活活悶死了懷中的小鳥；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草草結(jié)束了一個王朝……坐擁天下的人都不免一時犯傻，何況浮休的草芥？
　　 從古到今，凡是物欲橫流的年代，就有聲色犬馬，就有功名利祿，就有紛紛擾擾的人間苦事……那些苦心鉆營的聰明人，在世俗的羈絆下，無法自由、不得快樂，都在反復(fù)折騰中掙扎，也在得失交錯里悔恨。然而，我的二叔卻有著傻傻的幸福，他活得自由，活得真實，活得簡單，活得健康，他鐘情一生的破鐘爛表就是他高到頂點的追求——那里或許蘊藏著許多聰明人永遠也尋覓不到的快樂。
　　 二叔傻傻的一生，沒有給社會造成危害，甚至還造福一些人。他有自己發(fā)自本能的價值觀，他知道靠勞動才能贏得自己的想要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二叔也可以是一面時光久遠的鏡子，從歲月的折痕處泛射出人間最根本的幸福之光。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