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自畫像(隨筆) ——午后隨想 之一
舉家移居申城,不覺之間已然三年有余了。我總是會在一個人漫步的時候,禁不住感慨,這三年怎么感覺就像一眨眼的功夫。是啊,以前總是聽老輩人感慨“人啊,一輩子一晃就過去了?!蹦菚r不理解這句話,只當是父母的一句口頭禪而已,所以也就是聽聽,從未去用心感受過,當稍微能感受到這句話的涵義時,我的發(fā)際線竟然快跑到頭頂上了。正所謂“少年不懂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br />
歲月恰似一杯泉水,年少時候,總覺得這杯水理應(yīng)是滿滿的,怎么搖晃,它都是滿的,杯底的樣子,永遠是浮于水面上那種隱隱綽綽的,捉摸不定的感覺。而今人快到了中年,恍然間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那一杯倒也到不出去的泉水,不知何時早已下去了半截,甚至還在汩汩往外流,這時才想盡可能穩(wěn)住雙手,用心端著,但端著端著,水依舊溢滿腳下的路,杯底,似乎越來越清晰了起來。每每思索至此,不禁有些惴惴不安,怎么辦,怎么辦?于是,腳步在不覺之間由散步變成了小跑,繼而又變成了奔跑,似乎身后有人追趕,頗有孤身夜行,月影三人而彼此不可知之感??只?,成了心里最大的影子,奔跑或許不僅僅是為了趕路。
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從小就是這樣。年幼那時,村里同齡的男孩子,不論陰晴晝夜,都會成群結(jié)隊地在村里的打麥場”打土仗“,他們以土塊做子彈,以麥垛和窯洞做戰(zhàn)壕,”子彈“來回穿梭,叫喊聲不絕于耳,偶爾有哪個”戰(zhàn)士“中彈,伴著鼻涕眼淚跑回家,整個存在里彌漫著他們永不停歇的”硝煙“味兒”。但我不喜歡這種戰(zhàn)斗。他們還會三五成對,上樹掏喜鵲窩,爬屋檐抓麻雀崽子,然后帶著些戰(zhàn)利品你追我趕,似乎也頗有樂趣。我也不喜歡這種熱鬧。至于那些年我的游戲是什么,實在不記得了,總之是屬于不合群的那一類。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原因,我從小被左鄰右舍的叔叔阿姨喊“女娃娃”。他們說:我前世應(yīng)是個女兒身,陰差陽錯地脫生為兒子,只是站著尿尿,仍然帶有女兒的性情。我聽了這話,心里很不舒服,甚至覺得這是對我最大的否定,于是為了證明我是個男子漢,便總在沒人的時候,站在墻跟、樹下撒尿,憋足了勁往上尿。甚至為了能尿到更高,而憋一上午,每當看到自己制造的那一縷噴泉,高出了我好幾個身子的高度,我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
我這種表面文靜,內(nèi)心里從不停息與人拗著的行為,我后來給自己下了一個頗為高級的定義:披著羊皮的狼。我這種“偽善”的形象與人設(shè),保持了很多年,直到初中畢業(yè)前那一學期,被我的班主任老師敲碎了。
班主任老師姓燕,微胖、矬個兒,梳著大背頭,發(fā)際線與我如今有過之而無不及。燕老師教我們語文,兼班主任。他的語文課在全校頗有名氣,常常有其他語文老師三五成隊來我們班聽他講課。所以燕老師也許是出于個人形象的考慮,一年四季不論冷熱,都穿著一套深藍色的西服,西服上衣偏大,總是蓋著屁股。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能在講臺左右踱步的同時,把朱自清的《背景》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背下來,其豪情酷似陣前發(fā)言的將軍。燕老師還寫著一手好字,其粉筆板書,可謂全校一絕,他從初一開始,要求我們每個人每周三篇硬筆書法臨摹的作業(yè),直到初三從未間斷過。所以我后來想想,我能喜歡文學,能有一筆相對滿意的字,或許與燕老師當年的教育也是分不開的。
初三第一學期快結(jié)束了,那日班主任突然沖進教師,朝著坐在最后排的我招了招手,意思讓我隨他出來一下??此砬槔淠?,嘴角有種標志性的抽搐,我預(yù)感大事不好。遂捂著跳動的小心臟,跟了出去。燕老師站在教師門口的欄桿前,瞅著我,足有三五分鐘后,才壓低嗓門:“怎么著?我聽說你要打我?”
聽聞燕老師如是質(zhì)問,我頓時腦袋嗡嗡作響,雙眼茫然無措,隨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啊,沒,沒,沒有啊……”
燕老師繼續(xù)死死盯著我的眼睛:“我不管有沒有,反正有人說你要打我?!彼还芪?,繼續(xù)道:“可以,你要打就多叫幾個人,我怕你一個人不夠……”
從那之后,我在燕老師的眼中,徹底沒了形象,也沒了位置,更沒了“文靜聽話”這個身份,相反我變成了一個心懷不軌的叛亂分子,似乎隨時都會落草梁山,與朝廷作對。當然燕老師終是沒有表現(xiàn)出要招安我的意思,我們就那么冷戰(zhàn)直至畢業(yè),畢業(yè)拍照那日,同學們都積極找老師合影,我卻沒和任何一個老師拍照,自然也沒見到燕老師的影子。
實際上燕老師說我要打他,這絕對空穴來風,我表示非常冤枉,不過實話講,他對我確實心懷不滿已有一段時日了。原因我也清楚,班上和我關(guān)系最好的三四個同學,從初二開始都變成了“二流子”,他們整天逃課,打架,甚至偷著抽煙,進錄像廳。我只是與他們關(guān)系好,但我從未參與過一起“違法”活動,不過在燕老師眼中,我原本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是好學生,怎么會混跡到這種二流子隊伍中去了,大概他也有種怒其不爭而愈發(fā)怒的原因吧。現(xiàn)在想來,我那時候是憋著一口氣兒,嘴上不敢與燕老師叫板,心里就是拗著,時至今日,每每想到這件事,我都會在心里重復一句話:“燕老師當年真的冤枉我了,他一定是聽信讒言了?!钡珶o論如何,在燕老師那里,我第一回變成了不聽話的孩子,而且還是敢造反的那類人。
人言道:“知子者,莫若父?!边@話我深表同意。對我的秉性最了解的,莫如我的父親。記得我大學剛畢業(yè)那時候,父親特意和我聊過幾句話。那日晚飯過后,全家聚在一起聊天,父親夾著半截煙頭,盯著我,給母親和哥哥們說:“你們兄弟們,都是不服輸?shù)耐尥?,但?shù)老五最倔,別看這娃娃平日里話不多,軟綿綿的,但這小子心里裝著一頭牛呢,要是犟起來,拉都拉不回來的,這娃娃將來走正道,會是個漢子,但萬一走了歪道,只怕會是個拿刀子的……”
如今想想,父親說的,似乎還真是對的。不過,目前而言,我走的算是正道,從這一點看,父親該是欣慰的。
八零后的我,趕上了第一批高考改制,趕上了大學畢業(yè)就業(yè)競爭,趕上了房價飛速上漲,趕上了大學生多如牛毛,這些都是時代使然,但時代使然之下,是一個個活蹦亂跳的青春少年,我就是其中之一。大學畢業(yè),感受了半年事業(yè)單位看報紙喝茶的日子,深覺渾渾噩噩地浪費生命,遂辭職而進一所學校試圖教書育人,又半年后,覺得縱然大學所學能有所用,但畢竟毫無挑戰(zhàn)性,也是心有不甘,又辭職,扛著背包輾轉(zhuǎn)第三地,走進了一家上市企業(yè),這一進,幾乎定下了我至今為止十多年的事業(yè)路線,我預(yù)感今后也許沒法轉(zhuǎn)行,或者轉(zhuǎn)不起行了。
初進企業(yè),領(lǐng)導的意思是,做海外業(yè)務(wù),農(nóng)村娃娃不適合,為什么呢,因為沒見過世面,說白了,就是太土,不夠丟人的。源于此,我成為了這家企業(yè)的最底層員工,一個普通的跟單員。但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機會留給了我這個有準備的人吧,在此企業(yè)的十年中,悶頭悶?zāi)X地從一個業(yè)務(wù)員,干到了海外客戶經(jīng)理,再到大區(qū)經(jīng)理。但我直到離職這家上市公司,似乎都從未張揚過一次,在領(lǐng)導眼里,我一直是個”悶蛋“,不善匯報邀功,更不善阿諛奉承,僅僅用一年一年逐級上升的業(yè)績,拿到我該有的那部分工資錢。在那里的最后兩年,我開始在業(yè)余時間學習寫散文,于是,我在朋友同事眼中多了一個形象,關(guān)系一般的不好直說,但關(guān)系最好的鵬鵬還是笑著告訴我了:“你啊,就是悶騷?!蔽衣犞?,呵呵一笑,我更愿意將鵬鵬的這句化理解為“不甘寂寞,折騰不止”。
三年前的那個春節(jié)剛過,回到公司,我鄭重其事地給部門總監(jiān)發(fā)了封電郵,全文二十個字,中心思想“我要離職”。電郵發(fā)出半小時,總監(jiān)私信我去小會議室“聊天”。向來對我不曾有笑顏的她,微笑著說:“王啊,你別沖動,年輕人要穩(wěn)住……”
一周后,公司副總找我談話:“怎么樣你才能不走?給你漲三千工資可以嗎?”
翌日,公司新到任的總經(jīng)理讓我去了他的辦公室,操著一口臺灣腔說:“深圳分公司,日本分公司由你自己選,都行……”
一個月后,我打掃了那個自己蹲了十年的格子間,捏著一份保密協(xié)議和一封離職證明,走出了這個在業(yè)內(nèi)頗有名氣的,有三千多員工的上市企業(yè)。
再一個月后,我?guī)еS了自己七八年的那個行李箱,出現(xiàn)在了申城的某個地鐵口上,走出地鐵站的那一瞬間,我長長地舒了口氣,小聲感嘆:“兄弟,我來了?!?br />
在申城三年,從零開始熟悉環(huán)境,熟悉業(yè)務(wù),熟悉上下游產(chǎn)業(yè)鏈,以及熟悉這家企業(yè)的管理,直至管理這家企業(yè)。這三年,面兒上看,我還是那個蔫頭耷腦的家伙,但一走進辦公室,我便不自覺地從直覺上提醒自己:“是該適當走出悶騷的境界了,畢竟當下的社會,巷子深了多香的酒也沒人聞得到?!辈贿^即使如此,我的原則,或者說本性卻很難改變,我天生不是一個張揚的人,但我天生是個倔脾氣,我喜歡自己微信的簽名“低調(diào)做人,高調(diào)做事?!倍疫@句話似乎在無形中成了我的樣子,成了我的座右銘。
喜歡安靜,喜歡獨處,喜歡咖啡店里最角落的位置,喜歡深夜的街邊漫無目的的游走……這些似乎都顯得有些頹廢,有些不積極。不過就我看,也是因人而異。心態(tài)決定性格,心態(tài)還能決定胸懷,以及一個人的思考所及的深度。我酷愛安靜,酷愛獨自一個人在夜色中漫步,酷愛在喧囂的城市中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然后握著一杯“拿鐵”,聽自己的呼吸聲,這時候的自己,是完整的,靈魂與肉體高度融合,肉體與思緒完美協(xié)調(diào),這時候,我會捋一下我的工作,偶爾還能寫三五千文的字,如此,不是很好嘛。
俗話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早就過了而立之年,在而立之年我做了,或者說做到了“而立”該立的事情。如今“不惑”之年已然在朝我招手致意了,我還是習慣提前做好準備,就像我會提前定好次日差旅的鬧鐘一樣。誠然,歲月如梭,感慨萬千又萬分不甘,但該來的必然會來,該迎接的必須迎接,該不惑的,最好盡早不惑吧,畢竟,不惑該是男人最好的生命狀態(tài)。
男人四十未必成熟,成熟亦未必能不惑,但不惑必然是成熟的,是睿智而穩(wěn)重的。我希望我是后者,預(yù)見來路,然后埋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