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霞微醉，暈染了靜謐的小村莊，石子路的地上有一股濕氣，向上潮化著，顯得更加青藍了，凈如水洗般。
　　 李惠蘭在村頭的大桑樹下，和小蘭兒已經(jīng)呆了好幾個鐘頭了。要是沒人提醒，她會陪著孩子坐到天黑，三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歇。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她就輕嘆：“老鬼，今天拿雨衣了沒有？軍裝穿好些？別給國人丟臉！”又深情地在心中說，“老鬼，你要還活著，多好！看看我們的孫子小蘭兒，都五歲了，穿了一件小提花連衣裙，很好看，你那時走的時候，思君才一歲?！彼坏貕櫹聹I來，她從來不會哭，生活把她改變成一個戰(zhàn)士了，讓她堅強。瞬時，她又極力的掩飾著自己，不讓孩子看到。
　　 當(dāng)內(nèi)心強大到一個無法企及、超越的程度的時候，生活也會燦若星辰，靈魂也會超常。也許，那份漫長的等待，有著濃濃的情誼，有著深深的眷戀，有著百味的人生而讓人婉轉(zhuǎn)動真，這一切，讓人羨慕極了?？梢哉f，她的這份執(zhí)著和燦爛堅持，讓年輕人充滿了永久的動力。
　　 村中的鄉(xiāng)親們，時常向她投來了敬意的目光。
　　 李惠蘭是一個有威望的老中醫(yī)，又是一個樂觀開朗的女子，人們有時會和她開玩笑。
　　 那一年，許華參加抗美援朝，和她在村口臨別的時候，她沒有流過一滴淚，只是狠狠地說：“要是立不上個功，別來見我！過了江，我等你的捷報，你要活著回來！” 許華沉默著，心中暗下決心，并隨軍車走了……
　　 那話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尊嚴(yán)和犧牲，意味著一個軍人對國家的忠誠。
　　 多少年過去了，沒有如意地等到他歸來。
　　 鄰居鞠鳳香也勸過，“嫂子，別等了，你都等了這么多年了，或許早不在了。”她不容許任何人干涉她的事情，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李惠蘭嘴唇微翕了一下，苦澀涌上心頭，本來就脆弱的心，被水激了一般，瞬間冰冷下去。許久，她堅強地說：“我相信他還活著?！?br />　　
　　 二
　　 “奶奶，我想抓刁石，去那棵大槐樹下玩，好不好？那兒有許多小伙伴?！币粋€略顯稚嫩的聲音傳進李惠蘭的心扉。她和氣地應(yīng)了一聲，隨手?jǐn)n了一下烏黑如油的長發(fā)，微微一笑，挓上小蘭兒的手健步而出。
　　 李惠蘭身膀兒筆直挺立，面如紅果，五旬開外，甚是健朗。
　　 她陪著孩子們玩得正興，就見許思君來到孩子陣營中?？吹胶⒆雍闪送恋皟簳r，就怪怨道：“媽媽，你看你，都把孩子帶成啥樣了！”
　　 “你小時候還不是個小野丫妞兒，還不是土生土長嘛！”
　　 思君聞言，心中的傷痛又點燃了，失去了父愛時的苦痛，讓她脆弱，讓她有了些許遺憾。轉(zhuǎn)念一想，農(nóng)村的孩子的可愛之處就是在土中成長，才會更加健康。剛才的話，這讓她無語，卻也不時地溫暖著、滋養(yǎng)著她的心窩。她從小體會過的苦，比起母親的默默承受和忍受，不值一提。
　　 孕育生命的苦澀相比失去的，都是一樣的，都是母親心上的肉，無法割舍。做兒女的，思君很明白。假如要是在城市，自己不會很快樂，也不會有歡聲笑語。一個沙發(fā)的距離要比門與門的距離要遠很多，恍如陌路的情形時常存在?？赡苡袝r還不能抵達對門，就會夭折了，原因簡單，城里封閉得太多了，不好溝通，而不像農(nóng)村處處都是自己認(rèn)識的人，而且還是同宗同族的，沒外人。
　　 李惠蘭欲言又止，“孩子，堅強點兒，有媽媽在，我就是你的天空?！?br />　　 思君嬌嗔道：“媽媽，我沒怪你。你是我的大樹，讓我靠一靠。我把飯做好了，你也是個野奶奶了，也不知道餓！”
　　 “都是孫子弄的。”
　　 一路上，母女倆有說有笑，還不時地像小孩子似的跳個皮筋?！澳闱魄?，你們年輕人就是缺乏激情?！?br />　　 “媽媽，好像你才十五歲似的?！彼季Φ煤喜粩n嘴。
　　 思君是學(xué)醫(yī)的，衛(wèi)校畢業(yè)后和她開起了診所，本來她可以留在城市，去過更加安逸的日子，由于她熱愛這片土地，才放棄了分配的工作。自己還和丈夫開了十畝山地，種起了藥材。每逢收獲的時候，喜氣洋溢到她們的心中。
　　
　　 三
　　 房子后面有一大片桔子樹，到了夜晚時分，陣陣的幽香沁人心脾，讓人癡迷；時不時地還有孩子們的歡笑聲，一定是在躲貓兒，過家家。這片不同凡響的樹林，在李惠蘭的心中有著特殊的意義，有過甜蜜，也有過悲傷。她很怕觸痛被塵封的記憶，一旦打開思念的洪流，心中如冰，又烈如驕陽，不會太安靜了。愛情是熾烈的火種，一秒都不會安熄于現(xiàn)實中，都不會被隨意的沙流埋沒。
　　 她靜靜地啜了一口茶，這里是許華和她最熱愛最富有詩情畫意的地方，駐守著他們難得的浪漫。小棲片刻時，最美的時光仿佛定格在學(xué)生時代，甜蜜如桔子般，酸酸甜甜，散發(fā)清香。許華是剛分配不久應(yīng)召入伍的，為了響應(yīng)國家號召，為了國家的希望，投入到了新中國的建設(shè)事業(yè)當(dāng)中去了。她就想，要是他在，或許是個好醫(yī)生，是個好黨員，扶危濟困。
　　 前些年，村中有好多大學(xué)生出了村子。到了節(jié)假日，他們自告奮勇地為李惠蘭作畫，大都畫她的年輕時光，也參考了僅存的十張照片?？墒?，一張張都未中意。閑暇時，李惠蘭和孩子們學(xué)起畫來，樂此不疲。
　　 孩子們不論大小，從不空手而歸。李惠蘭會給他們很多糖，也會靜靜的看孩子們爭搶著吃完，隨后懷心一笑。他們愛稱為“糖媽媽”，人如其名，總是給人甜美的感覺，很賢惠。一聽到這話，有時會樂上一天。有了好吃的，總是會分散給滿屋子的孩子和串門的人。思君常常抱怨，說媽媽大方過頭了，這會讓她狠狠批評，“吃完掙下的，才算剩下的，又吃不窮人！”然后，又開始上處事為人的政治課了。
　　 李惠蘭回到自己房間，等孩子睡著了，又戴上手套，把手帕包著的照片放好，默流一股淚，看著自己的杰作，雖然不上臺面，也是快樂的。這屋子中的東西，從不讓人動，這是她原則，除了小蘭。平時沒事時，就會打理一下，給人以干凈整潔的感覺。
　　
　　 四
　　 許華的生日又到了。李惠蘭把長壽面搟好，敬上一柱平安香，看著孩子吃完，又把他的公文包檢查一下。每天都這樣，害怕生灰。隨后放到自己的枕邊，再把湛藍色的中山裝疊放到衣柜中。
　　 這些事讓思君很不理解，“媽媽，爹都走了很多年了，別苦自己了?！?br />　　 李惠蘭堅毅的目光看著女兒，“唉，你爹還在，可能還活著，這是你爹最喜歡的東西，包是我買的，這中山裝是我縫的，他換的布，不管我做什么，他都喜歡，總是傻傻的看著我，又抱你，你的這雙小鞋子，他也愛不釋手！”又長嘆道，“要是我多做一雙布鞋，他也不會受苦了。他走的時候，我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她遺憾地說著，回憶起往昔歲月，“那時候人窮，許家到你爺爺時敗落了，是個大家族，做一件體面的衣服要花錢，你爹那時把雞蛋攢夠了，才購的這塊布，一文當(dāng)二文用，你的衣服都是他省吃儉用省的，都給你了，害怕你受冷。他從不會亂花錢，我認(rèn)識他那時，他給我買了一個筆記本，自己在寫麻頭紙……一輩子就給了我這個，但我知足了。他走得再遠，我會感受到他心跳！”
　　 思君愛而含恨，打抱不平，“我恨爹爹，為什么好好的工作要舍棄？拋下你不管……”哪知話還未說完，一記巴掌打過來，把思君打得轉(zhuǎn)不過彎來。此時，李惠蘭的心咯噔懾了一下，思念的潮水在她心中化成了股股的淚水，委屈含恨的珠露兒洇濕了她的衣領(lǐng)，“我不允許你這么說他，你應(yīng)該感到驕傲、自豪，沒有大家，哪有小家？你說的對，為了你健康成長，他不參軍也可以活下去，可以在醫(yī)院飛黃騰達，一天到晚守著我們。誰不想父母妻兒熱炕頭，你想過沒有，我們村的兄弟們都有父母妻兒老小，都身赴國難，他難道沒有家國情懷嗎？難道在國家危難時，惹人詬病，一個血性男兒怎能沒個責(zé)任擔(dān)當(dāng)！”
　　 她沉默了片刻，心疼地?fù)崦季逍愕哪樀?，“你爹是愛你的，他走的時候為你流過淚，這讓我終生難忘！他對得住國家和人民，他是一個純粹的勇敢的戰(zhàn)士。每一個國人沒有太多的選擇，只有迎難而上的堅強，你要體諒一個軍人的尊榮和苦衷！你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不會理解硝煙彌漫時的樣子，是牽掛，是擔(dān)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解放軍都是我們的親人。你要記住他，相對于我，這點苦不算什么！”
　　 “媽媽，你真的知道我爹還活著？”思君好奇地問著。
　　 “我去找過軍委的同志，他們說要為我查一下，說是消失了，回來的人都說沒見過尸體，不知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br />　　 “我看你很堅定?！?br />　　 “習(xí)慣了。”李惠蘭微微地笑著。
　　 思君懂得母親了，于是安慰道：“媽媽，別難過，爹是愛你的，也是愛我的！”
　　 “孩子，我不圖個別的，要是我能到那兒看看多好。那怕是看上他一眼，我今生無悔了！就算他不回來，我也要好好活著，不因為英雄的逝去而悲泣；不因為我的消沉而一蹶不振；相反，我要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發(fā)揮余熱，把你教育成為一個有益于國家和民族的人。當(dāng)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沖突時，要以民族利益為重，不能有抱怨！”
　　 那天晚上，母女二人促膝談心，直至深夜。
　　
　　 五
　　 多年以后的一個清晨，陽光燦爛，心內(nèi)的一抹陽光沖淡了陰郁。望眼欲穿的路上，款冬花在享受著露珠，散發(fā)著香味，合歡樹前也是有個好兆頭了。一輛遠道而來綠色的吉普車，把人的夢驚醒。
　　 李惠蘭領(lǐng)著孩子在診所前玩，她心如明鏡，一一審視著過往的行人。
　　 一個穿著老式志愿軍軍裝的高個子信步走來，衣服略顯發(fā)白而整潔，軍功章掛滿胸膛，拄著手仗，領(lǐng)著二兒二女。他穿著樸素大氣，兩鬢斑白，面色紅潤，目光炯炯有神。又見右胳膊甩著一個空袖子，左腿半跛著……
　　 他正和鄉(xiāng)親打招呼，大家一一熱切地?fù)肀е瑖u寒問暖起來。
　　 就在那一刻，一切的酸楚、驕傲、苦澀映在李惠蘭的心中，彌漫著心田。
　　 她不顧一切地迎上去，打量了許久，細(xì)細(xì)地端詳著。兩個人淚如泉涌，心中億萬個愛字、恨字已經(jīng)擰成一股繩了，互訴心聲，半晌說不出話來。李惠蘭摸了又摸他的胳膊，他左手堅實有力地?fù)肀е?，良久…?br />　　 “老鬼，你負(fù)傷了？快說說你這胳膊？疼不疼？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連珠炮似的關(guān)心讓他難以回答，“沒事，有生之年，能見你一面，我已經(jīng)感謝上蒼了！這是我的福氣！我無怨無悔了！臉上的疤是襲擊白虎團時掛的彩，天公開了眼！”他開朗發(fā)笑著，順便為她擦了一下眼睛。
　　 “你看我，一激動就這樣，孩子們，請到屋子坐，你們也餓了，我做個飯?！?br />　　 久逢的路上總是有彎彎曲曲的執(zhí)著和癡迷，心中有愛了，一路不再孤單；一雙手在挓著你負(fù)重前行，一雙眼在關(guān)心你；一顆心在牽掛著你，即使第二次相遇，也是那么默契，不會太陌生。心相遠了，遠離誘惑，相遇真切，惟一不變的是愛心。
　　
　　 六
　　 許華靜靜地看著孩子們吃著飯，李惠蘭忍不住地說：“老鬼，這么多年了，不想說說你的故事，我理解你?！彼齽忧榈匚罩?。他很費勁地取出一個筆記本，里面的血跡殷然在昨天。她瞠目結(jié)舌，全是戰(zhàn)斗筆跡，救下傷員的經(jīng)歷。
　　 “我在德川打伏擊時為救戰(zhàn)友腿受傷了，緩了二個多月，那里沒藥，愈合得慢，我請求歸部隊。后來美國佬空襲時，我的腿病又復(fù)發(fā)，右臂潰爛，也是拜他們所賜，是炸下的傷。我們那時沒制空權(quán)，天天狂轟濫炸……”
　　 “后來，我被朝鮮人民所救，等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胳膊沒了。一個朝鮮姑娘為我做了手術(shù)，負(fù)責(zé)我起居，她是孩子的母親，叫金貞惜。我當(dāng)時很絕望，在我失去信心時，她幫助了我，她是個賢妻，讓我珍愛一生，很善良，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溫暖。等我好了，我又和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
　　 一個男孩子說：“媽媽，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去年害了心臟病死的?！?br />　　 李惠蘭喟然長嘆，“你們現(xiàn)在過得好嗎？”
　　 “兩個兒子（金中、金朝），要當(dāng)兵去了，為祖國做貢獻了。兩個女兒（許安、許好）還在讀初中，生活還可以。我自己還行，以前和貞惜為一家醫(yī)院效力，施展一下抱負(fù)，看到孩子們健康成長，我也含笑九泉了！”
　　 “你為什么不早來看我，讓你受罪？”
　　 “蘭兒，分別的第十個年頭，我和貞惜來找過你?！币粋€小女孩把信交給李惠蘭，“媽媽，這是我母親的遺言和照片?！?br />　　 李惠蘭慈愛地說：“好孩子，真懂事，多吃點兒。”又嘆道，“要是見一面，也能心安，活著多好。我錯過了，那時我正在進修，家里沒人！”
　　 “蘭兒，部隊的手續(xù)也馬上辦好了，我終于葉落歸根了，可以躺到母親的懷抱了！”
　　 “回來就好，來了也不穿好點，還是老一套?！?br />　　 “學(xué)學(xué)關(guān)公，這是你送我時穿的！要是沒這個護身符，我早就……”
　　 “咱不說了！”兩人開懷大笑……
　　 等待的路很遠，下定了決心，一切都會如愿，漫漫長路也會近在咫尺。漫長的等待，執(zhí)著的堅守，都是愛的艱辛付出，這需要強大的勇氣和力量。為了真愛的等待，任何付出都是難能可貴的！
　　
　　 （2019年正月于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