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只是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不識字，更談不上有文化，但她也具有中國婦女傳統(tǒng)的美德。母親雖普普通通，但對家庭、對我們卻是貢獻巨大。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要做的最重要的兩件事，一件是掙工分，一件是操持家務(wù)。單這兩件事，就耗盡了母親的青春。當時對一個家庭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工分了。在隊里分糧食，甚至分草，都是和工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每一個人都是要有相應(yīng)的平均工分，參與隊里的口糧分配。要想有工分，就得有勞力掙，掙不來就要用錢買。不是當工人的發(fā)工資，上哪里能弄到錢。工分跟不上，參與了分配，就拉下了口糧錢，這個賬終究要還。
　　 我們家孩子們多，都尚在幼年，沒有能下地勞動的，工分只有父親去掙，可父親一個人怎么也掙不來全家人的工分。這樣，工分就成了一家人的大缺口。于是，母親就擠著時間做家務(wù)，盡力量地出工，多掙一點工分。女性在隊里是半勞力，掙的工分也就是整勞力的一半。提起這個事，我到現(xiàn)在還是憤憤不平。其實有很多農(nóng)活，女性做得功一點也不少于男勞力，甚至出的力更大。在隊里挑水、插秧等一些活，都是女性的。鋤地挨著鋤，誰也沒落下，就是工分不一樣。但也有例外，就是農(nóng)忙的時候，尤其麥收季節(jié)，麥子不讓場，都恨不能一下子把它收到家。這個時候隊里加工，工分就高了。但也有分工，只有下地割麥子工分才高，在打麥場里干，工分是不會高的。一般婦女都是在麥場里干些零活。為了那高工分，母親堅持下地割麥子。割麥子是最累的農(nóng)活之一。這個時候天又熱，母親的衣裳都濕透了，頭發(fā)被汗水貼在臉頰上。母親的這一形象，永遠印在我的腦海里。雖然如此，母親仍堅持著，從沒聽見她叫苦、叫累。我成年以后，也割麥子，體會到了里邊的艱辛，也體會到了母親的付出。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母親是半勞力，但也掙了無數(shù)的工分。在掙工分的同時，母親的家務(wù)從沒落下。一家人的衣裳雖然穿著不怎么整齊，也打著補丁，但都是干凈的。我們家的暖壺里，常年有熱水。一日三餐再簡單，也都按時吃。這以后，我也養(yǎng)成了這樣的好習慣。母親算計家庭的日子很直接，就靠她的干。能在晚上干的活，不在白天干。秋天里曬地瓜干，那一個個的地瓜，用推子切成一片片，都是在晚上。能往下拖的活，趕著陰天下雨干，擠出時間掙工分。
　　 說到這，母親常常唱那不知是從何時傳下來的歌謠：勤掃天井懶趕集，陰天下雨走親戚。也就是說，勤拾掇家里，沒有要辦的事，不要趕集，下雨天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家務(wù)活最繁重的是攤煎餅。這要加工煎餅糊子。機器加工還好，否則就要人推磨了?？蓹C器加工是要錢的。為了省那一買兩毛的錢，我們家的煎餅糊子多數(shù)是人工推磨。推磨，母親當然首當其沖。推完磨后，母親又把糊子烙成一張張的煎餅。母親烙的煎餅很薄，攤得也均勻，嚼著發(fā)香。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一生的享受。我家支著一架碓，東鄰西舍都來卡糧食。那些小腳的奶奶、大娘們卡確實費力，母親只要沒有要緊的活，都會幫她們卡完。過去物資匱乏，最要緊是吃的。偶爾做次好吃的，母親總是濟著我們吃。開始我是只管吃，等到年齡稍長才覺出來。我的母親就是如此。我們的家境，影響了我的人生。在我的學期，剛好恢復(fù)了高考，但我卻沒能上大學。一個原因是在那個時期走出來的學生成績，離當時大學的門口確實有不小的距離，我也不例外。再一個就是家庭的原因，我得要為家里掙工分。還有就是當時國家經(jīng)濟環(huán)境好了，我覺著我會在社會上成為一只鳥，能自由地飛。后來卻是如此，雖然風里雨里，卻自自在在的半生。好在孩子們都上了大學，普通人家，也算是學有所成，我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慰藉。
　　 母親雖不識字，她腦子里卻有無數(shù)古老的歌謠。夏天里晚間乘涼，月亮滿了，月光伴著夏日的水汽，輕柔地撒下來。我們坐在蓑衣上，母親拿著蒲扇，為我們趕著蚊子，看著天上的滿月，她就會唱：腳跐碓，手扒麻，頭頂笸籮曬芝麻。母親說月亮上住著月亮嬤嬤，月亮嬤嬤真能干，干起活來全身都不閑。腳跐著碓，手里扒著麻，頭頂上頂著笸籮，曬著芝麻。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對月亮媽媽也是非常佩服，佩服她不光是能干，更重要的是月光能照亮黑夜。當時的夜晚像是幻境，遠處有時會發(fā)出閃光，空中有螢火蟲或磷火搖曳，還有不知誰家自制的熏蚊繩閃著火光。我覺著那熏蚊繩燃起來特別好聞，幼小的我都懷疑它能不能熏到蚊子。安靜的夜，說話聲都是輕輕地。這應(yīng)該是農(nóng)閑人的幸福時光。算起來我對天空的向往也是從母親開始的，也就是那首歌謠。我曾很多時候獨坐著，看月亮，想月亮嬤嬤，想著人是不是能到月亮上。直到讀書以后，才知道月亮上的嬤嬤是高山和溝壑形成的影像。也難得古人對月亮的想象，把月亮嬤嬤形容得那么美。青澀童年，苦樂年華。
　　 秋天來了，地里的活少了，母親卻忙碌起來。她把一些衣裳和被子都找了出來，重新整理一遍，該洗的要洗洗，該補的要補補。實在不能穿用的，母親把它們歸攏到一起，糊皵子用。糊皵子是大小都能用的，哪怕是一縷布條。糊皵子不是什么復(fù)雜的工藝，用面粉打成漿糊，把稍微大一點的布塊鋪在底層，然后抹糨糊，把那些碎布鋪在當中，最后在鋪上大一點的布塊，然后用力抹平，把它們曬干，就成皵子。以后多層納在一起，做鞋底用。一雙鞋主要的成分是費布料，那再碎的布，是沒有一家扔掉的。做這些活的時候，母親也會唱起歌謠：拆拆洗洗，漿漿理理。就是說，秋天來了，天氣轉(zhuǎn)涼了，好準備御寒的衣物了，該拆的拆，該洗的洗。過去的衣裳不用熨斗燙，靠的是漿。這個過程不但能把衣裳和布料漿得平整，而且味道特別好聞。其實這首歌謠是寒蛩的叫聲，它們是十分合拍的。秋天的到來，是和寒蛩的叫聲一起的。寒蛩就是蟋蟀。它善斗，是個有靈異的昆蟲。大家都知道蒲松齡寫的蟋蟀的故事。寒蛩叫起來，對人們發(fā)出了提醒。我以后特別注意寒蛩的叫聲，它一叫，秋天就到了。這時候，你不得不感嘆大自然的造化。在這個季節(jié)里，寒蛩盡情地歌唱。注意聽，開始一只獨奏，隨后有應(yīng)和的，接著成了合唱。拆拆洗洗，漿漿理理，特別悅耳。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的臉上都會露出溫和的喜色。
　　 過的日子雖然艱苦，母親也向往美。干活回家，母親遇見好看的花，就采一束，捎回家，或給妹妹們玩，或別在帳子上，裝扮一下家。我們家的帳子是用秫秸稈做的。母親的穿戴極簡，有兩個二分錢一個的發(fā)卡，就算是妝飾了。母親自己做的事，我記憶最深的，就是自己洗頭發(fā)。母親有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她每次洗完，總是對著鏡子反復(fù)地梳，梳了一遍又一遍，那頭發(fā)都分明的一根是一根。然后又反復(fù)地向后攏，卡上發(fā)卡，左看看，右看看。我想，這應(yīng)該是母親最欣賞自己的時候?，F(xiàn)在，母親過去一頭的黑發(fā)已經(jīng)變成了滿頭銀絲。想想我對母親做得很不夠，心里非常愧疚。好在母親現(xiàn)在有個很好的生活環(huán)境，眾子們照顧得也非常周到，使母親能安度晚年，我心多少有點釋然。
　　 母親會唱歌，且唱得也算中聽。母親為人和善，從未和人爭吵。所以，每到冬天，場完地了，沒有活了，東鄰西舍都會聚集到我家玩。大家在一起，會唱的唱一段，會說的說一段，打發(fā)光陰。東胡同的楊大爺最能唱，他往往是帶著大家一起唱，氣氛非常活躍。這時候母親也會隨著大家一起唱。他們唱的有男女對唱的故事，有唱抗戰(zhàn)參軍支前的。我還想著兩句勸郎回頭的歌詞：不拉環(huán)的手榴彈，你要么往外扔，到那時得解放，功勞簿上有你的名。郎參錯了軍，媳婦勸回頭?，F(xiàn)在多數(shù)想不起歌詞來了，非常遺憾。母親自己在搓麻繩或者納鞋底的時候，也會唱，可唱得很少。唉，生活的重擔喲……
　　 日月不停地轉(zhuǎn)，日子一天天地過，只要往前走，就有希望。那個時候每一年家家都養(yǎng)一頭豬，一家人的希望，往往都要寄托在它身上。所以，人們都盼望著豬快快長大。我們家的豬圈非常寬敞，而且整潔。母親對豬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夏天里天熱的時候，母親會向豬圈里灑水。冬天里天冷，母親都會把豬食溫熱，再給豬吃。有青草的時候，母親教我們拔一些青嫩、汁多的喂豬。母親常說：在家給豬撿沙撿草，強起上遠路行好。豬最終被人殺掉，吃了。母親非常同情豬的命運。每當我們家的豬賣掉的時候，母親都要難過好長時間。我們家的豬從沒辜負母親的期望，都是長得很快。每到年底，都會長成大豬。把豬賣了，解決一家的用度，歡歡喜喜過個年，繼續(xù)著我們的希望。
　　 母親不識字，沒有文化，但她卻有一套教育子女的理論。她常說，上等人用話教，中等人用棍教，下等人用棍也教不好。三條路要走當中那條。為人要三不聊：一不聊狗，二不聊小孩，三不聊女人。吃虧人常在，好漢蹲在牢里。想想這些，都非常有道理。人分三六九等是對的。三條路走當中那條，按母親的理解，走當中，行得直，做得正，不下流。其實它的含義也暗合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庸之道。為人不撩狗，狗是什么東西，它是會咬人的。小孩辨別能力不行，什么話也能說，用東西也不會分輕重，就是用刀捅了你，你也是白吃白挨。女人的事更是復(fù)雜，自古就有說道，現(xiàn)在為了勸誡人，都編成了歌曲，《女人是老虎》。吃點虧忍著是對的，平常人生活中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小事不忍，容易釀成大禍。強勢的人容易出事，這些例子比比皆是。母親堅守這些，應(yīng)當是很高的境界。我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步理解，終生受益。
　　 若論世界上最愛我們的人，當屬母親。我寫我的母親，是那個年代農(nóng)村母親的一個縮影。她們吃過苦、受過累、挨過餓。但無怨無悔，對家庭、對后代有著無與類比的付出。現(xiàn)在的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假如我們過去生活曾向往陽光，那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已是陽光燦爛。我們應(yīng)當永遠感恩母親，感恩時代。
　　 時間如匆匆流水，很快過去，但記憶卻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