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繭(小說)
百無聊賴,我躺在床上撕手掌上的老繭。
這幾天的工作太繁重了,手掌上漸漸多出一些新繭子出來。厚厚的一層死皮,像一座座小小的山丘。老繭逐漸破裂,整個手掌就像樹皮,摸哪,哪就刺棱棱的不舒服。好在我天天上班,不休息回家,好在回家后老婆也不理我?!袄吓怼?,我撕著撕著,突然就想起他來。
老彭是我十多年前的工友。
故事得從十多年前說起。那天,我們干完活,離下班時間尚早,幾個大男人就在工具房里喝茶閑聊。閑聊之中,我就看見老彭從工具柜里抽出一張嶄新的砂紙。誰也沒在意老彭干什么,砂紙么,無非是他要打磨什么東西用。我們繼續(xù)吹牛聊天,說一些工作上無關(guān)痛癢的事。
老彭把砂紙撕成兩指來寬的布條狀。這個時候,沒人理會老彭。老彭用條狀的砂紙在手掌上,手指關(guān)節(jié)上來回打磨,像在拋光一件精美的物件。此時,工友老王最先發(fā)言,他戲謔調(diào)侃:“有些人,今晚上要回家抱婆娘去了,把手上的老繭打磨掉,摸著婆娘舒服?!蔽覀冮_懷笑起來。
這個老王,中午在大毒日頭下干活,還中暑嘔吐呢,吃下的回鍋肉全吐了出來,看樣子,現(xiàn)在是恢復(fù)過來了。
老彭笑笑,沒有理會我們。他仍然用砂紙來回打磨他手上的老繭。磨幾下,他就嘬起嘴,朝手上輕輕地吹一下,再來回磨幾下,又嘬起嘴輕輕地吹一下。老彭磨得很認真細致,每磨好一處老繭,他都會把手掌湊近眼前,用手指來回摩挲。有時,還會再磨兩下,直到滿意為止。磨好一處,又磨下一處,老彭有條不紊,樂此不疲地磨著,他磨磨又看看,看看又磨磨,已全然把自己的雙手當做一件珍貴的藝術(shù)品。
“有什么磨的,干我們這行,天天苦了賊死,誰手上沒得幾個老繭?;丶移拍锊唤o摸,就干她,就狠狠地捏她的奶子。老子在外苦錢,摸摸你,還嫌老子手上有老繭。”還是老王,他大咧咧地說。
“你知不知道,我多長時間沒回家了,你知不知道,我上了多長時間的班了,你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哪像你,天天有婆娘守著?!?br />
老彭一連串地發(fā)問,情緒有些激越。工友老王無言以對,他認識到自己言語的過失和唐突,臉上火燒火燎地紅。老彭又繼續(xù)磨他的老繭。也許是受老彭話語的侵染和鼓動,我們幾個大老粗,都把自己的手掌撐到眼前,端詳一番。有的抱怨時間過得真快,才一眨眼,就老了,有的抱怨工作太辛苦,不應(yīng)該來這樣的單位。
我看著自己的手,感覺它是那樣的丑陋和難看。
看著看著,我的心仿佛長出了繭子一樣的難受。
我把手掌狠狠地拍打在身旁的桌子上。我曾經(jīng)最自豪的就是我這雙手啊,它細膩光滑,不肥不瘦,它手指修長白嫩如同筆直的蔥桿。尤其是在坐公交車沒有座位的時候,只要我的手一伸出來拉著公交車的拉環(huán),好些小女孩的手在我面前就相形見絀。
抱怨有什么用呢,得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無法改變殘酷的現(xiàn)實,就得接受現(xiàn)實,就得接受自己,對自己好點。我從工具柜里抽出一張嶄新的砂紙來,也像老彭一樣,打磨手上的老繭。
“我也來磨磨手上的老繭?!?br />
另一個工友苦笑著,從工具柜里抽出一張砂紙來。工友老王看看老彭,老彭沒理會他,又看看我,我沒理會他。他悵然若失地自笑起來。
“哦喲喲!哦喲喲!不就是幾個老繭么?!?br />
我們誰也沒理會老王,自顧自地磨著手上的老繭,那天,我把手上的老繭,每個都打磨得很光滑。
然而現(xiàn)在,我是否還需要再打磨老繭呢,我看不需要了——生活的老繭有些是長在手上,有些是長在心上。十多年過去,我跟當年工友老王一樣的年紀。我更傾向于并贊同老王說的那幾句話——“她不給摸,就干她,就狠狠地捏她的奶子。”難道是我的老繭長在了心上,無法觸及,無法打磨。
我不停地用手指來回摳著手上的老繭,狠狠地使勁摳幾下,就可以撕下一塊死皮。那撕下的一塊塊死皮,仿佛一塊塊干枯的人臉,他們冰冷絕情,充滿著詭異的笑容。
今年剛過完年,我腳上痛風發(fā)作,我讓媳婦陪我到街上買藥。吃完晚飯,她收洗了碗筷,我們帶著孩子,像往常一樣,在田野里邊走邊玩,不時的還會停下來,用手機照幾張像。走過田野,我們就來到鎮(zhèn)上。找了幾家藥店,因為還在過年,所以都沒開門,我們又原路返回。路上,媳婦接了個電話,是她侄女蘇蘇打來的,叫她回家?guī)椭暇W(wǎng)課。媳婦掛了電話,沖著我淡淡地說:“你能不能跑,你能跑么,跑回家去,幫蘇蘇上網(wǎng)課?!蔽乙宦牼蛠須猓瑝褐瓪?,嗔怪地說:“你沒看見,我走路都還成問題,你是不是大腦進水?如果不是,就只能說明,你根本就沒把我當回事。你知不知道,痛風有多痛?”
就這樣不歡而散。我當時的心情,灰暗到極點,我期望老天也給她來一次痛風。第二天,媳婦在衛(wèi)生間里洗頭,她對我說,去把娃娃抱來,我?guī)屯尥尴聪雌ü?。我去抱娃娃,娃娃在沙發(fā)上蹦蹦跳跳,不肯去洗。我強行把娃娃逮住,抱進衛(wèi)生間。媳婦大聲嗔怪道:“你怎么這樣磨騰時間,我還要上班呢,再晚了,我趕不上上班?!?br />
“頂多耽擱了你一分鐘,你就這樣大吼叭叫?!蔽翼斄讼眿D一句,抱著娃娃走開。媳婦走上樓,坐在梳妝臺旁,拿出吹風機,有模有樣,邊吹邊整理頭發(fā)。八九分鐘過后,頭發(fā)吹干。媳婦拿出口紅,對著鏡子,抿著嘴唇,涂涂又抹抹,抿抿嘴唇再輕輕點兩下。六七分鐘過后,媳婦口紅抹好,她拿出眉筆,拿出脂粉,慢慢騰騰地描著眉,擦著粉。我看著鏡子里的那張人臉,自問:“這是我要的臉么?這是一張被復(fù)制的臉啊!”我的心突突地跳動著,我走近梳妝臺,哽咽一下喉嚨,平復(fù)一下激越的心臟,對著鏡子里那張嬌艷的臉說:“啊哈,都半個小時過去了,你怎么還不去上班。娃娃耽擱你一分鐘,一分鐘啊,你就喪嘴喪臉。你太自私了,做人可別太過分。你有大把的時間在這里擦紅抹粉,你就沒有一分鐘的時間花在娃娃身上。昨天我腳疼,你讓我跑,今天娃娃才耽誤你一分鐘,你就......”我的心跳得更加厲害,無力再說出最后的話來。不等話說完,我就消失在鏡子里。
“你不是就想離婚么,你選個時間,我好請假?!?br />
鏡子里的人走了出來,嘭的一聲,門被關(guān)上,搖著風走了。我懷疑,這門是被她扭動的屁股關(guān)上的。
晚上,時鐘的時針指向十二點,從鏡子里走出的女人又回到鏡子里。折騰了近半個小時,她來到床邊,脫衣上床。為了緩和一下矛盾,我想和她溫存一下。我的手,長滿老繭的手,剛觸碰到她的身體,她就把我的手甩開。我那不安分的手,又在她身上游走。她猛然坐起來,一把拽下胸衣,再一把扯下褲衩。胸衣和褲衩,被她兩把揉合在一起,像一團烈火飛出床外。嘭的一聲,她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叉開兩腿,兩眼望著房頂。她的兩只眼睛,像死去已久的魚眼。席夢思大床閃了幾閃,仿佛波濤中航行的小船,而我就是那個駕船航行的人。
我穿好衣服,一腳跨過那件我花了幾大百塊錢買的胸衣。紫色的胸衣,如同被掰開的貝殼,已全無內(nèi)容,又或許更像一只折斷翅膀的蝴蝶。
走到臥室門口,我又折轉(zhuǎn)回身,我把我的身體放在那張船上,任其波濤洶涌。躺在床上,睡意全無,我想象著,我一個人走進黑夜。黑色的路,延伸到更黑的遠方。冷風徐徐,我用手捂著臉,直感臉上被一張巨大的砂紙硌著,粗糙,僵硬。我扣著那些硌臉的老繭,看著掛在天際的一彎月牙。那月亮,不就是黑夜的一塊老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