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看著背著書包上學放學的孩子們，我心中常常生發(fā)無限羨慕和感慨。
　　 我上學時不到六歲，正趕上十年動亂開始的時候，教育受到?jīng)_擊，學校不能正常上課，學生上學連書本都沒有，書包空空如也，里面只有幾根粉筆和兩把小木棍。另外肩上背著一塊石膏板（寫字用的。那時買不到寫字本，也買不起寫字本。）就這行頭便能進學校上學了。
　　 那時，一個不到千人的小村莊同年齡的孩子就有幾十個，他們同一年上學，一口三間屋的教室根本容不下，滿屋子唧唧歪歪全是學生，就連屋門口也坐滿了人。我們用的教室根本就不是為孩子們上學準備的，那是土改時沒收的地主家的住房，屋子里沒有課桌，學生坐在凳子上，把石膏板往腿上一放就成了臨時課桌。
　　 最可一說的就是學生上學用的小凳子，那真是五花八門。家庭講究一點的給孩子準備把小椅子，不講究的拿個小板凳，家庭情況差一點的孩子只能搬個樹墩子或是拿塊木板下面墊上一塊土坯就是凳子了。還有的學生只搬一塊平整的石塊往屁股下一放就算有座位了。那時候日子窮，能糊弄就糊弄。
　　 我們上學那陣子，農(nóng)村只吃兩頓飯。學生早上起來什么都不吃就去學校。早上兩節(jié)課，九點多就放學吃中飯。下午四節(jié)課，五點多就放學。那時候?qū)W生放學真叫放學，老師不布置作業(yè)，學生離開學校愛干什么干什么，老師從不過問。每天放學，學生都是把書包往家里隨便一扔便去玩耍，再也不問學習的事。小日子過得輕松自在，無憂無慮，根本不用擔心老師檢查作業(yè)一事。
　　 那時候上小學就學兩門課，語文和算術(shù)，其他課沒有，課程也淺顯得很。語文就學偉人語錄、口號。算術(shù)就是傳統(tǒng)的加減乘除，沒有更深奧的東西。
　　 就是教學那么淺顯的知識也難找到勝任的老師，那時候村上有學問的人很少。就說我上一年級吧，一個月竟換了三位老師，他們學問淺，教不了學。直到下學期才算有了一位固定的老師。說起這位老師，他給我的印象很深刻。記得他當時教我們的時候三十多歲，個子不高，臉黑瘦，顴骨很高，眼睛也不大，給人的印象是不像老師，就是地地道道的一個農(nóng)民。其實他就是個農(nóng)民，他原來不住在我們村，他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剛來我村居住才兩年。起初人們不知道他上過學，后來才聽說他高小畢業(yè)，教學沒問題。這位老師說話聲音特大，他講課的時候街上走著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當時一個二三百人的學校代課老師只有五六個人。這樣一個年級也就只有一個老師代課，語數(shù)體育一個人全包。那時老師對學生抓得很不嚴，早晨上課都不點名，誰來就來了，不來老師也不問。還有的學生就是到校了，也就是掛個名，上完一節(jié)課或兩節(jié)課就偷偷跑出學校玩耍去了。就是這樣老師也不管，因此學生在校學不到什么東西。偶爾考試，也是不及格的占大多數(shù)，成績好的很少。我當時還算老實，而且特別渴望知識，那些簡單的知識對于我來說，仿佛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充滿神秘和奇異。因此每天都去上課，每節(jié)課都認真學習，學習成績還算可以，常常得到老師表揚。這讓我對知識的追求更加強烈。
　　 到四年級，遇到了一位好老師。這個老師是公辦老師，是從縣城下放到農(nóng)村支教的。他師范畢業(yè)，正兒八經(jīng)地科班出身。他的出現(xiàn)使我村學校面貌大大改觀。他來到我村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大隊給學校蓋兩間辦公室，再也不能讓老師在教室里辦公。大隊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從此老師們有了正規(guī)辦公室，每個老師都有了像模像樣的辦公桌。學校也不再以吹哨為令上下班了，辦公室門口掛上了鐵鈴鐺。學校走向正軌，學生也開始老老實實上課。我在四年級學到了不少知識，也開始學會了寫作文。
　　 我驚詫于漢字的奇妙，居然像小河岸旁的樹林，只要組合起來，就會構(gòu)成美麗的風景。而且，我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孩子，這不等于我不渴望表達，而遣詞造句作文，恰恰給了我一條表達的渠道。于是，我迷上了作文，常常獨自一個人跑到小河邊，蹙眉凝視潺潺河水、繁密樹林、彎曲小徑、漂浮的白云出神，心里構(gòu)想著一個形容詞，一句優(yōu)美的話，一段令自己欣喜的文字。
　　 然而，就是這一年，我卻違犯了一次紀律，受到老師的處罰。
　　 那是快放暑假的一天，由于連日來的大雨，村外小河發(fā)水了，稻田里一片汪洋。我們這里本處洼地，河溝里從來不斷水，里面魚蝦特別多。這幾天又趕上連陰雨，正好適宜魚類繁殖。因此，壕溝里、稻田里到處都有成群結(jié)隊的魚兒在水草中交配。逮魚的人都知道，魚類交配時對外界放松了警惕，這時候捕捉它們最容易。我哥哥看準了這個有利時機，他非得拉著我?guī)退ゲ遏~。哥哥是有名的抓魚迷，這大好時機他是不會放過的。哥哥告訴我，就耽誤一早晨，到了中午馬上回來。聽哥哥這么一說，我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哥哥扛上魚罩，我挎上柳條籃，兩人草草吃了點東西便出發(fā)了。今天我們倆都是曠課，我是小學生，哥哥是中學生，他已經(jīng)上初二了。這次捕魚不光沒給老師請假，也沒告訴父母，兩人算是偷著摸著去捕魚。
　　 我們倆來到稻田邊的一個水溝邊，只見水溝里長滿了一簇簇鮮嫩的水草，水草里交配的大小魚兒互相追逐著不時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水聲。哥哥見狀滿臉喜悅，他脫掉鞋子，衣袖都沒來得及卷好便舉起魚罩照著一汪魚兒罩去，然后把魚罩使勁向下按了按，接著彎下腰來開始在罩筐里摸索。不一會兒便抓上來一條半斤來重的鯽魚，緊接著一條，兩條，三條------這一罩一共罩住了五條魚，其中還有一條紅尾巴鯉魚。第一罩取得了豐碩成果，哥哥興頭大增，一口氣罩完了一條壕溝。就這一條壕溝我們收獲了半籃子魚兒。哥哥緊接著又罩了兩個多小時，看看日頭升到中午我們才洗手回家。
　　 那天可謂滿載而歸。
　　 魚豐收了，可學耽誤了。中午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學校，剛走進校門就被老師喊去辦公室，我挨了狠狠一頓訓，上課又在教室
　　 門口罰站一節(jié)課。這次罰站是我上學以來的第一次罰站，也是我十幾年求學生涯的唯一一次罰站。它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今天還記憶猶新。后來，我把這次捕魚寫進了一篇作文，又得到了老師的表揚?，F(xiàn)在回想起來，感覺還是很值得。
　　 后來升入五年級。這一年學校來了兩位年輕教師，一個姓王，一個姓羅，他倆都是下鄉(xiāng)知青。他倆剛來到我村正趕上學校招聘老師，大隊領(lǐng)導便叫他倆進小學任教。姓王的知青被分配教三年級，姓羅的教五年級，正巧成為我的老師。羅老師別看年輕，才畢業(yè)，可他教學還真有兩下子，課講得有聲有色。他懂得為師之道，對學生要求十分嚴格，他每次走進教室都是一臉嚴肅，很少廢話，學生看見他都害怕，全都老老實實。因此上他的課都很認真，就連平時調(diào)皮搗蛋的學混子也是正襟危坐，專心聽講。
　　 別看羅老師教學嚴厲，可我倒是十分喜歡上他的課。因為跟著他能學到真東西。他是語文老師，我喜歡寫作文，常常得到他的表揚。無形中我對羅老師產(chǎn)生了好感，也對語文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
　　 升入初中后。國家開始注重教育，因此各村的初中班被砍掉，一律合并到管區(qū)聯(lián)中。聯(lián)中配備了較好的師資力量，任教老師大多是老三屆的高中生，還有一部分是科班出身的師范生，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干將，教學水平很高。老師對學生的要求也開始嚴格起來。學生上課期間不準隨便遲到早退，更不能無故曠課，有事要請假。每天早晨設(shè)晨讀課，課前點名，點名不到者視為遲到。
　　 這一年學校真像學校，學生也像學生，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這讓我真正體驗到了學校正規(guī)教育的生活，也激發(fā)了我更加發(fā)奮學習。
　　 唯一不足的就是聯(lián)中沒有食堂宿舍，所有學生全部走讀。一天兩頓飯都要回家吃，晚上放學也是全部回家。那年月沒有自行車，更沒有電瓶車，學生每天從家到學校要往返六趟，跑十幾里路，很是辛苦。
　　 好在當時上學的人多，又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一路打打鬧鬧倒也不覺得辛苦，反倒感覺很有趣。少年的樂趣，往往與惡作劇相關(guān)聯(lián)，尤其鄉(xiāng)下孩子，更是如此。
　　 去學校的大路兩旁全是稻田，路溝里常年清水滿滿，青蛙、螃蟹，還有水蛇比比皆是。這些魚蟲的出現(xiàn)給孩子們帶來了樂趣。你看，一只青蛙瞪著兩只大眼睛趴在水邊休息，誰也沒得罪。幾個孩子正放學回來看到了，一個孩子在路邊撿起一粒石子照準青蛙頭部使勁砸去，那青蛙哼都沒哼一聲，立時四腿挺直一命嗚呼。再看那螃蟹，剛在窩門口露頭，就有一個孩子脫鞋下水把它捉了上來。結(jié)局很清楚，那就是“以身殉吃”。
　　 再有就是竹簽釘蛇。由于水溝里青蛙多，水蛇自然也就多。水溝里常?？吹健伴L蟲系蛤蟆”的場景。每逢此時，那大膽的孩子準會等到蛇把青蛙吞進肚里，然后把蛇與青蛙一塊撈起，劃開水蛇腹腔取出青蛙，再把蛇身子拉直用竹簽或尖棍釘在路邊，表演一出“英雄救蛙”的壯舉。也就因此，樂而忘“學”，一些貪玩的孩子耽誤了上課，總是被罰站。
　　 這種事我倒沒做過，我膽小、心軟，做不來，更不愿做，最多是當個旁觀者。
　　 兩年初中生活不長也不短，就這樣在緊張而快樂中度過。我也扎實、系統(tǒng)地學到了許多知識，開拓了眼界。
　　 歷史總是詭譎的，仿佛在捉弄我們這一代青年。升入高中，教育風向突然就發(fā)生了逆轉(zhuǎn)，“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學生不學無術(shù)、交白卷成了風氣，據(jù)說，一位交白卷的大學生還成了典型榜樣。而埋頭苦學的學生卻成了另類，被視為缺乏斗志的小綿羊，遭到老師的冷落，同學的嘲笑。學校大搞勤工儉學，學生不進課堂，進農(nóng)田，上學不再是以學習為主，變成了以學為輔，勞動為主。這讓我懵懂、失望。從此開始討厭上學，不愿踏進學校大門，有幾次險些退學。今天想起來那段虛度的光陰，心里還格外郁悶。
　　 歷史走過一段彎路，給我們這一代人留下某種人生遺憾，好在一切都成為過往，重視教育成為當下整個社會的普遍共識?；蛟S，這就是社會進步發(fā)展付出的時代代價吧。然而，文字還是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隨著歲月流逝，它慢慢成熟，長大，成為我的文學理想信念。這些年來，我一直堅持寫作，創(chuàng)作小說，每天都要執(zhí)筆寫下一個或幾個章節(jié)。由此，我也感覺自己并沒有完全虛度少年時光，畢竟，時代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顆飽滿的文學種籽，給我的人生帶來快樂和追求。
　　 注視那些孩子步入學校大門快樂的背影，我露出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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