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肉價格居高不下，退休在家掌大勺的老公，大清早就往“錢大媽”跑。他盯著肉攤上的價目表看了半天，還是搖搖頭，從菜攤上精挑細(xì)選地揀一籃素菜回來。
　　 上輩子我是餓死鬼，這輩子我是沒挨過餓的吃貨，這回總算知道鍋里沒有肉，菜不管怎么炒，色香味就是出不來。嗔怪老公摳門，不知道心疼人。等到晚上八點半，老公出去一陣子。再回來時，手里拎著一小塊肥多肉少的五花肉。
　　 “打六折，劃算?！?br />　　 我嘴巴噘得老高，嫌太少，做紅燒肉夾不了幾筷子。老公拉開冰箱，里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魚。
　　 “既然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咱們守著東江，有魚老板在，少吃肉，多吃魚嘛！魚肉熱量低，脂肪少，不容易發(fā)胖。”
　　 得，又提那個魚老板！人家不姓魚，姓丑，四川眉山人，跟蘇東坡是老鄉(xiāng)。
　　 魚老板是老公在東江邊看人釣魚時結(jié)識的，得了人家?guī)谆佤~之后，老公礙于“丑”字叫不出口，便喚他作“魚老板”。對方不介意，欣然接受了。這個“魚老板”還跟老公說以前見過我，只是沒打招呼。我想了想，沒啥印象，于是隨口回答老公：“是嘛？我怎么不知道。”
　　 直到我們和魚老板更熟絡(luò)之后，我才知道魚老板是真的見過我的。
　　
　　 一
　　 我家住江北隆生大橋下面，出門左拐，穿過巷道，就是沿江大堤。
　　 每當(dāng)晨曦初露的時候，迎著習(xí)習(xí)輕風(fēng)上堤，迎面撲來帶泥草味的清新空氣，身邊流水潺潺，綠影婆娑，鳥兒在枝頭撲騰，含羞草悄悄舒展……
　　 在繁華喧囂的灣區(qū)都市，再沒有比去江邊晨跑更愜意的事了！
　　 不遠(yuǎn)處，江灣南岸樓盤在建，江堤開放，沒有禁漁，吸引了許多人來這里垂釣。
　　 魚老板是個捕魚達(dá)人，魚性摸得熟，會自制各種誘餌，捕魚方法頗多。下釣竿、布魚網(wǎng)、埋地籠、叫魚兒防不勝防。那些野性十足的魚在水里貪一嘴，往往上鉤，被掛在釣竿上，溜過來溜過去，搞得暈頭轉(zhuǎn)向。直到他精疲力盡，才肯罷手。即便白天僥幸躲過去，晚上露出頭來喘口氣，說不定又撞上他在江邊捕撈，收入網(wǎng)中，沒法逃脫。
　　 跟江里的魚兒一樣，我天天在江堤上揮汗如雨，跑來跑去，自然會落入他的視線。不看浮標(biāo)的時候，他在岸邊扭頭瞅一眼，于是就看見奔跑中的我。他嘴巴一噘，嘀咕道：“城里的女人就是吃飽了撐的，出門不走路，動不動就叫‘滴滴’。閑時沒事，又到處亂跑。身上怕長肉，一邊吃美食，還一邊喊減肥。這哪像過日子？簡直是瞎折騰！”然后，沖江面吹口哨，戲魚蝦，逗蜻蜓。
　　 幸虧我當(dāng)時沒聽見魚老板這種沒品味的話，否則依我的臭脾氣，肯定要跟他掐起來。我覺得這個土得掉渣只會打魚的農(nóng)民工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叫花子吃葡萄——窮酸樣！
　　 后來，因為隆生大橋開通，江灣南岸的房子賣得不錯，堤岸上的車流人流多起來，空氣質(zhì)量下降。我改到新湖公園沿綠道晨跑，那里又是另一派景致，我不說，你自然能想像到。而魚老板依舊在江邊尋找魚趣，時不時朝江水吹一些不著調(diào)的口哨，吊兒郎當(dāng)。
　　 照這個說法，他在江邊先認(rèn)識我，然而后結(jié)識了我老公。這話，我信了。
　　
　　 二
　　 老公剛退休的時候，我怕他在家悶出病來，傍晚常拉他去江邊散步，看人釣魚，也有心讓他學(xué)魚翁消磨時光。哪知他性子急，打“窩子”下去半天，魚標(biāo)紋絲不動。老公恨不得撲進(jìn)水里，驅(qū)趕魚兒上鉤。試過幾次后，他扔下釣竿說“去！老子不干了。”
　　 說完，用腳踢踢放在水里的魚籠，跟旁邊釣友搭訕:“哎，你釣的魚賣不賣？”
　　 “想要，拿去就是，錢不錢無所謂?！?br />　　 巧了，這個釣友就是魚老板。
　　 魚老板說完，提起水淋淋的魚籠，把大大小小的雜魚一古腦兒倒進(jìn)紅色塑料袋，送給了老公。老公掏口袋，執(zhí)意要給錢。魚老板打個手勢，隨口報價：“八塊，發(fā)得快。”
　　 我偷瞄一眼塑料袋，少說也有三斤。像這樣活蹦亂跳沒受污染的鮮魚仔，要擱在市場上，十塊、八塊都不止。老公留了個心眼，用手機(jī)付款的時候趁機(jī)提出加微信，盤算吃完了，再找他買。魚老板憨笑著說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最近沒活干，出來釣魚玩玩，不是每天有收獲，答應(yīng)以后有魚就電話聯(lián)系。又問我們喜歡吃什么魚，他以后好留心。這一問，把老公給問住了。他平時在家是甩手掌柜，連淡水魚和咸水魚都分不清楚，哪知道什么魚好吃？吱吱唔唔說不上，扭頭用眼神詢問我。
　　 “鳊魚、鯽魚、大頭魚、白條魚、刁子魚都行，就是不要鯉魚、黑魚、鯰魚和羅非魚?！蔽伊⒖棠贸黾彝ブ髬D的姿態(tài)，一口氣說出一串魚名。
　　 說話的時候，我趁機(jī)打量魚老板。皮膚黝黑，雙手粗糙，甲縫里填滿黑泥，光腳汲著一雙像舊輪胎制作的的厚底黑膠拖鞋?？礃幼?，他不是工地上的建筑工，就是干苦力的雜役工，總之不像在工廠流水線上做事的人。
　　 回到家，老公喜滋滋地看我清理雜魚，說從江河里打來的魚吃著放心，咱以后不去市場魚檔買了。老公又想了想，大概是覺得認(rèn)識一個會釣魚的人不容易，應(yīng)該從長計議，把關(guān)系拉近一點，日后細(xì)水長流，常常有魚吃。他問我，接下來該怎么做。于是我們夫妻倆以“魚老板”為話題，展開一番熱烈的討論。
　　
　　 三
　　 首先，是給不給錢的問題。給錢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魚是人家辛辛苦苦從水里釣起來的，不給錢人家最多送你一兩回，以后再想要，也不好意思開口。咱不能白吃白拿占便宜，應(yīng)該尊重人家的勞動成果。于是，我倆達(dá)成共識：應(yīng)該給錢！
　　 然后是給多給少的問題。給少了，老讓對方吃虧，我們心里過意不去，還會落個愛占便宜的名聲。這不行，還是給多點吧?？墒墙o多少？什么價錢才合理？咱沒個底數(shù)，也不能天天跑市場問時價。
　　 老公想出一個折衷的辦法：讓魚老板自己開價，他說多少就多少，咱不討價還價。
　　 我說，行，就這么辦！
　　 最后，是增進(jìn)關(guān)系問題。怎樣才能跟魚老板加深感情，建立長期供給關(guān)系呢？這個有點難，我把皮球踢給老公。
　　 “你有空經(jīng)常上江邊看他釣魚，跟他聊天，變成熟人，或者交個朋友，后面的事情就好辦了?！?br />　　 “我大小也是個國企干部，天天去江邊陪他？跟他交朋友？一個打工的……嘿，虧你想得出！”
　　 老公端著肩頭，說話怪里怪氣。意思很明白，既想吃人家的魚，又拉不下面子，還瞧不起人家。
　　 “你過去是干部，現(xiàn)在是平頭百姓，要想擺譜，就吃不到新鮮魚。你不去，難道還要我去跟他套近乎？”我故意戲謔他。
　　 “不行，這不是辦法?！?br />　　 老公想了想，問：“中秋節(jié)快到了，你們單位會發(fā)月餅吧？”
　　 “月餅？現(xiàn)在誰還敢用公款亂發(fā)東西？再說，也就是應(yīng)景食品，高糖高熱量，大家講究養(yǎng)生，都不喜歡吃?！?br />　　 “在職員工的不發(fā)，退休的會發(fā)。反正家里沒人吃，送給魚老板吧?！?br />　　 “行，就這么辦?！蔽遗e雙手贊成。拿不花錢的月餅跟魚老板換魚，順?biāo)饲?，何樂不為?br />　　 果真，魚老板收下月餅，千恩萬謝。后來他一旦有了收獲，就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們?nèi)ソ吥敏~。不管什么魚，全都半買半送，低于市場價，一看就知道魚老板是閉著眼睛估價。
　　 夏天太陽高照，酷熱難熬，連地板都燙腳，室外沒有保鮮條件，魚養(yǎng)久了容易缺氧。魚老板怕我們?nèi)ネ砹顺圆簧硝r魚，索性親自送上門，惹得路人眼饞，追著他問：“這么好的魚，賣多少錢一斤呀？”
　　 他連連擺手說：“不賣不賣，這是老板訂的貨?！?br />　　 嗬，魚老板和我老公互稱老板，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老板？買魚撿了一個大便宜，我和老公都捂著嘴，悶聲直笑。有了新鮮充足的江鮮供應(yīng)之后，老公從網(wǎng)上下載美食攻略，系上圍裙，把我從廚房轟出來，像模像樣，操刀顛勺，清蒸、紅燒、水煮、香煎、燒烤、熬粥……什么魚片、魚丸、魚餃、魚干……用不同的方法弄出許多花樣，簡直可以擺一席全魚宴。我感覺，這日子越過越有味兒了。
　　 老公得意地說：“當(dāng)初聽我的話，按揭買這套住房，位置好，視野開闊，無敵江景，還能吃到東江魚，沒有錯吧？”
　　 是啊，沒想到一條魚能印證老公提議按揭買房的正確性，還標(biāo)志我們生活質(zhì)量上檔次，這意義太大了。
　　 不過，這世界上有一種叫“良心”的東西很會捉弄人。
　　 時間久了，老公心里不安起來，總覺得虧欠了魚老板，應(yīng)該用什么方式補償人家，或者說答謝一下。我不以為然，提出送點東西給他，意思意思。老公搖頭，不逢年不過節(jié)，送禮有點唐突，還不知道人家需要什么。我說，還是錢最實在，魚老板背井離鄉(xiāng)出來打工，除了掙錢沒別的想法。以后買魚咱多掏點，別那么小氣就行。老公說魚老板不是見錢眼開的人，他為人厚道，有啥說啥，沒那么多心眼。
　　
　　 四
　　 老公決定請魚老板上館子搓一頓。他在江邊“蜀國大將”訂了座之后，回家打開酒柜，猶豫半天，拿起擺在最外面的一瓶“瀘州老窖”，抹去灰塵，囑咐我下班早點回來。
　　 這是他退休后第一次請客，還是請一個外地來的農(nóng)民工，讓我頗感意外。臨下班，老公打電話通知我晚餐改地方了，去“大簽門”擼串串。我一聽，知道那地方離我家不遠(yuǎn)，是新開的一家自助型火鍋店。我問老公：“咋的，突然改主意。是降低接待標(biāo)準(zhǔn)了，還是聊發(fā)少年狂想吃串串燒？”
　　 老公解釋：“不是我改主意，是魚老板怕我破費，說去他老婆打工的自助火鍋店吃，要店主多給點優(yōu)惠。”
　　 呵呵，這魚老板還真是小地方出來的，也挺會算計，能省即省，不僅自己省，還替朋友省。
　　 傍晚，坐在青紅湯鍋邊，桌上擺滿葷素簽簽，開胃蘸料，啤酒，飲料，雜七雜八的東西。寒暄之后，大家像老熟人一樣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我注意到，剛開始的時候，老公表現(xiàn)主動，問這問那。魚老板雖然有點靦腆，但有問必答。沒多久，桌上話風(fēng)開始轉(zhuǎn)變，魚老板聊得起勁，老公只管點頭，頻頻碰杯，大口咽酒。
　　 店主朝這邊盯了幾眼，魚老板妻子不敢久坐，“哧溜哧溜”，草草扒拉幾下，用袖子抹一下嘴巴，附在我耳邊詭秘地說：“取菜的時候要拿里層的，外層擺的是昨天沒賣完剩的?！?br />　　 我心領(lǐng)神會，她抽身去后廚了。我見她站起來的時候，腰身繃得很緊，屁股大得像磨盤，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身板。她走路帶風(fēng)，好似挑著擔(dān)子趕路。
　　 鍋快燒干了，加湯；酒水干了，斟上。我在一旁不停地幫他倆續(xù)酒、添食材、取串串簽、涂蘸料，調(diào)節(jié)火力。屋里熱氣騰騰，魚老板嘴里叼著牙簽，連打幾個飽嗝。經(jīng)過職場酒精考驗過的老公今天有點不對勁，面頰泛紅，也許被煙火熏的，也許受麻辣川味刺激。他放下透明的玻璃酒杯，直起腰桿，望著窗外的夜空。這時，月亮剛好籠在一層厚厚的暈圈里，輪廓不甚分明。
　　 “啊啊，天熱，夜里釣魚蚊子多吧，還有蛇、旱螞蝗，我就怕這些個東西……”
　　 我發(fā)現(xiàn)老公凈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再看時候差不多了，于是叫伙計把賬單遞上來。不用細(xì)看，四個人消費頂多一頓工作餐的標(biāo)準(zhǔn)，還省下一瓶“瀘州老窖”，與魚老板的關(guān)系卻增進(jìn)一步。
　　 回到家里，老公一屁股跌在沙發(fā)上，悶不吭聲，好像心里不爽。我湊過去悄聲問，原來他又想多了。人家魚老板原本在老家山區(qū)以打魚為生，后來跟人出來學(xué)做泥水工，長了見識，自己拉起一支建筑隊，攜家?guī)Э谂苓^不少地方，在大灣區(qū)好幾個城市闖蕩過。十幾年下來，攢下一些錢。在深圳有房，惠州有房，老家還有房。如今，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兒子在上大學(xué)。夫妻倆勞碌慣了，依舊到處攬活干，歇不住。
　　 隆生大橋通車后，江灣南岸樓盤施工也接近尾聲。工友們陸續(xù)回老家忙“雙搶”，他留下來收尾，沒事就釣魚打發(fā)時間。他老婆嫌南方太陽毒，寧愿幫人刷鍋洗菜端盤子，不喜歡跟他去江邊閑逛。
　　 人比人，氣死人。老公比他小一圈，在職場拼搏一輩子，加上我竭力助推，雙職工靠月薪養(yǎng)一家老小，臨退休才還清住房貸款。和魚老板一比，我倆要多寒磣有多寒磣，要多窩囊有多窩囊?？尚Φ氖?，我們夫妻倆一直把一個土豪當(dāng)成窮漢，請人家吃飯還為了節(jié)省開銷而絞盡腦汁，太丟面子了。簽簽細(xì)，串串香，這頓飯吃完，老公如魚刺梗了喉嚨，個中滋味，麻辣交織，難以言表。
　　
　　 五
　　 好多天沒有接到魚老板的電話，也沒見他送魚上門，冰箱快空了。老公心里患得患失，有些坐不住，早晚都去江邊散步，但卻沒看到熟悉的影子，老公非常失望。
　　 過了半個月，仍舊沒有魚老板的消息。我慫恿老公：“你不會給他去個電話問問？”
　　 “人家釣魚純屬玩玩，我哪好意思開口追著他要魚?。俊?br />　　 說得也是，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現(xiàn)在知道他是有家底見過世面的人，可不能隨便使喚了。魚老板能從老家?guī)б恢Ыㄖ牫鰜頁h工，肯定是個聰明人，表面不說，內(nèi)心會打盤算。我們請他吃飯，以后魚錢不好意思再收。不收算白給，又怕我們糾纏下去，釣魚有了思想包袱，想找辦法脫身，躲到別處去釣了。也許早就有人盯上他的魚，出手比我們大方。他不稀罕我們，把魚賣給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