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月婷是中國著名作家陳先發(fā)的長篇巨著《拉魂腔》里一個次要級人物。她有令人艷羨的藝術(shù)天賦與美貌，在其就業(yè)的縣拉魂腔劇團倒閉前后，先后經(jīng)歷兩次失敗的婚姻。利用在劇團贏得的名氣，以及前夫家庭地位積攢的人脈，在縣拉魂腔劇團解散后的陶月婷，轉(zhuǎn)而在縣城經(jīng)營一家娛樂會所——碧海云天。盡管企業(yè)被她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的，但從未放棄過藝術(shù)夢想追求，一直將人生當(dāng)做戲劇經(jīng)營的陶月婷，終于在期待搬遷的癱子村，成功找到拉魂腔先賢——七姑，并拜倒在她的門下。在及時需要一場大戲，促成癱子村順利搬遷的鄉(xiāng)長王清舉的大力協(xié)助下，她重建好戲臺，準備大干一場時，竟然突遇變故?！鞍　弊约貉瞿揭丫玫膸煾?，情人的繼母，接受其盛情邀請，年近七旬的七姑居然在其再次出山，張口唱戲的瞬間，命隕戲臺，撒手人寰。后來，牢記師傅教誨的陶月婷，雖然勉強獨自支撐起戲臺，但是在先后失去師傅，與為了癱子村實現(xiàn)整體搬遷掃清精神障礙，挺身而出，依然絕然地?zé)龤缝舻那槿嗣坊⒑?，藝術(shù)與人生都未實現(xiàn)其夢寐以求的還魂再生的陶月婷，只落得個瘋瘋癲癲，令人扼腕的悲劇下場。
　　 粗略梳理陶月婷的人生軌跡，仔細研究其坎坷的生活歷程，結(jié)合她復(fù)雜而鮮明的個性特征，我們還是不難發(fā)現(xiàn)其從戲里走向戲外，漸至瘋癲的內(nèi)在邏輯。
　　 1，酷愛藝術(shù)活在戲里
　　 “七姑奶奶，這么多年您怎么都忍住了，楞不唱一句？”“唱和不唱，不過是一種生計……這活生生的人，都是別人拿來捏去的消遣物兒，何況這幾句空落落，輕飄飄的戲詞呢？”針對陶月婷提出的疑問，七姑毫無遮掩地道出了自己職業(yè)上的無奈和藝人的心酸。她的本意無非就是想從藝術(shù)和藝人兩個角度來打消陶月婷繼續(xù)唱戲的念頭?！拔乙郧案先思蚁氲靡荒Ｒ粯?，可現(xiàn)在我走火入魔了……越掙錢就越像掉了魂，心里沒根沒底的?！薄拔蚁胫匦鲁獞?，哪怕拋掉這幾年賺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但是一向酷愛拉魂腔藝術(shù)，依舊癡心不改的陶月婷，依舊固執(zhí)己見，甚至再后來的日子里，還盛情邀請七姑出山，與她一起登臺獻藝。
　　 “鄉(xiāng)政府開過會了，大家認為廢戲臺重建是多年罕見的盛事。唱第一出戲時必將轟動一時……決定調(diào)集尚在人世的一些老藝人，新創(chuàng)一出《梅修山夜闖總督府》的戲，唱的就是拉魂腔戲班的祖師爺豁出性命、欲搬遷癱子村的故事。請當(dāng)年的名角七巧鶯出山，反串老生梅修山……”王清舉很快打來電話?！盀貘B私情，愿乞終養(yǎng)。”（李密語）業(yè)已投奔到七姑門下，對師傅滿懷感恩之情，對從未謀面的師祖梅修山敬仰已久的陶月婷握著電話呆住了，她沒想到王清舉不動聲色地使出這么一招。
　　 “王鄉(xiāng)長想的真是長遠，真是周到?！薄凹词故钱?dāng)個活道具，演那只被毒死的惡狗，我也要參與這出戲?！苯拥洁l(xiāng)長王清舉派人送來的劇本，陶月婷不覺感慨萬千。“哪怕是等到地枯天折，哪怕是變成無頭孤鬼，我也要長守癱子村的具柳下，看著鄉(xiāng)親們幸福地搬上堤岸?！碧沼矜脺I流滿面地讀完劇本后，似乎猛然想起師傅七姑那句，“戲當(dāng)不得真的”善意警告。她總覺得劇本的有些地點太實了不太妥當(dāng)，還是忍不住要打電話給王清舉，建議他把“癱子村”的名字稍微弄虛一點，畢竟“現(xiàn)實做不得戲。”
　　 在當(dāng)年那個吃飽飯都成為奢侈的癱子村，要想在原址上按照原來的樣子和規(guī)模，重新建造一座像模像樣的戲臺，其難度可想而知。不久，工程接近尾聲時，資金實在供應(yīng)不上了。在鄉(xiāng)政府業(yè)已為此付出不少努力后，再指望鄉(xiāng)政府出血，估計是不太現(xiàn)實了。陶月婷二話沒說，毫不猶豫地把她經(jīng)營多年的碧海云天浴場賣了。
　　 2，敢愛敢恨感恩遇見
　　 雖然有人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可在現(xiàn)實生活里，究竟又有多少人天真幼稚地把人生活成戲里唱的那樣呢？《拉魂腔》里的陶月婷偏偏不信這個邪，成為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少有的例外。一直不聽師傅——七姑苦口婆心的善意勸阻的陶月婷，由于入戲太深，乃至于無法自拔。她無視現(xiàn)實，反而對戲劇里霸王式的男人情有獨鐘，對虞姬類女人的溫柔多情無限神往，更對他倆的愛情悲劇感慨萬千，以至于淚水淋淋，唏噓不已。因為一直把人生活成理想的戲劇，過于追求現(xiàn)實里沒法存在的完美，陶月婷先后淘汰了兩個不合其審美標準和欣賞口味的男人。脫下行頭，回歸現(xiàn)實的陶月婷，甚至僅僅因為戲外的演員性格太乏陽剛，與戲里的霸王反差太大，而無緣無故地遷怒于那個與她僅在《霸王別姬》中短暫地做過夫妻，而在現(xiàn)實世界里與她實在毫不相干的演員。
　　 親眼目睹其深愛的拉魂腔藝術(shù)，從梅修山，七姑到陶月婷自己，一代不如一代地走向沒落命運的低谷，經(jīng)歷過兩次失敗婚姻后，陶月婷幾乎對愛情完全失去的信心。她整天在自己的碧水云天里，接受各路大神的輪番朝拜，本著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陪著這些饞腥的貓兒做著貓捉老鼠的游戲。因為她心里的愛情早已被兩次失敗的婚姻擊得粉碎，實在無法撿拾重圓，所以對待那個暗戀自己許久的“賈瑞”——姐夫郭秘書，一直不冷不熱。賊心不死的郭秘書一如既往地暗自追逐，甚至一有機會就對其殷倩獻媚，委婉撩撥。但令郭秘書不解的是，每次試探都被鐵石心腸，油鹽不進的她，以各種理由委婉地拒之于千里之外?！按盒Q到死絲方盡”，某天，為了搭救可能被困的情人——梅虎，剛從鄉(xiāng)政府回來，走在路上的陶月婷，再次收到對方那條不止究竟被他發(fā)了多少次的曖昧短信?！叭ニ腊桑?！”果斷、粗暴，無限冷漠的一句短信，徹底將他的非分之想打進了十八層地獄。
　　 然而世上從來沒有一成不變的事和物，包括業(yè)已死去多年的愛情。在遇到梅虎前“很長一個階段，陶月婷常常驚恐地想: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一個女人了，因為對這個世界的男人早已麻木……所謂的男女，不過是一一種異性器官追逐的游戲而已?！痹诎c子村邂逅，慢慢熟悉，最終愛上癱子村那個憨厚木訥的村長的梅虎后，她的一切，包括生活與愛情在內(nèi)的一切都變了?！白砸堰@顆原以為沒有著落的心，竟讓梅虎這樣一個窩囊木訥的粗漢子摘了去……摟著梅虎睡在她家的屋子里，那間冷清的小屋子仿佛一下子幻化成了天堂。梅虎走后，她竟舍不得拉開窗簾透氣，她怕那股子夾著汗臭、煙味的刺激男人氣，一下子就散了去……無限貪婪地呼吸著這股子空氣，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正久違地恢復(fù)為一個女人?！睈矍樵俅螐?fù)活的陶月婷無限感激地認為，是梅虎復(fù)活了自己，她奇怪地需要并感激著這個農(nóng)民在其生命力及時出現(xiàn)。愛屋及烏的陶月婷甚至給從未見過的情敵——梅虎的老婆桂枝，買了鮮艷的布料，她毫無忌妒地勸梅虎善待這個女人?！?br />　　 “官場上的高招。我陶月婷沒本事使過，但戲臺子上唱過，生活里見過，你王鄉(xiāng)長怎么使招兒，我管不著，也不敢管……今天我只有一句話，你惹誰都不打緊，別整梅虎?！睘榱私饩瓤赡苊稍恋玫粼男纳先?，愛情在其身上再次還魂的陶月婷，像一頭發(fā)瘋的母虎、冷血的悍婦，將自己的矛頭直接指向曾經(jīng)竭力幫其修好戲臺，令其一度感激不已的鄉(xiāng)長王清舉。甚至說到做到，不顧姐妹情分，利用自己掌握的部分證據(jù)，借助自己手中的可以操控的龐大關(guān)系網(wǎng)，毫不手軟地扳倒了暗戀自己幾十年的的姐夫郭秘書。
　　 3，愿望達成難掩沒落
　　 除了對自己的師傅七姑和心愛的男人梅虎投桃報李外，陶月婷甚至對那個與自己一度有些誤解，甚至怨懟的鄉(xiāng)長王清舉，也會有所回報。有了鄉(xiāng)政府的鼎力支持，廢戲臺子真的又活了過來。戲一開場，陶月婷立刻感受到了師父七巧鶯遺留的影響之巨。此次雖也是門前鼎沸，人頭攢動，但比較上次七姑在場時，老覺得廢戲臺的殼內(nèi)魂抽魄去了許多，一樣的門樓道具、-干的轡頭冠冕、一色的嫡傳花腔，總是突然地缺了些啥?感覺整個場子都輕了許多……
　　 “啊”的一聲尖亮的長調(diào)傳出，嘰嘰喳喳的場子刷地肅靜下來。這聲長調(diào)讓人渾身一震。這是一位虔誠的拉魂腔弟子，在師傅心愿未了，突然離去后首次獨自登臺，勇敢支撐起一方天空時，心頭忽然潮水般涌起的，包括遂愿的自豪、失去的悲傷，無助的孤獨、揪心的想念，以及莫名的失落……在內(nèi)，讓她是在無從把控的復(fù)雜心理。
　　 然而，在陶月婷的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閃進“我”眼簾的瞬間，“立馬讓人心里萌生一種異樣的感覺?！迸c學(xué)者們在發(fā)黃變脆的舊紙本里研究的拉魂腔先比，而今的拉魂腔缺憾多多，似乎變了味兒，早就不是人們往昔記憶里的拉魂腔了。總讓人感覺它缺乏了“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世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br />　　 4，遇見美好突遭變故
　　 心死多年，直到人到中年，這個談情說愛的錯誤時間，陶月婷才在癱子村這個埋葬了七姑藝術(shù)天賦與狂熱愛情，幾乎沒法看到任何新生希望的錯誤地點，遇到一個窩囊木訥的粗漢——意外碰對的人——梅虎?！矮@得梅虎，我終于應(yīng)有盡有了?！睆拇?，心如死灰，一心向著拉魂腔的陶月婷的人生，才發(fā)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巨大轉(zhuǎn)變。他不僅獨自支撐起癱子村的大戲，還收獲了梅虎的真愛，享受到一段浪漫美好，令人銷魂的愛情。然而天違人愿，好景不長。不久，梅虎燒毀梅祠，引頸就戮的噩耗還是令人訝異地傳到了她的耳邊。
　　 陶月婷第一-次踏入了梅虎的屋子。空寂無人的屋子里，那些發(fā)霉和臟亂的農(nóng)具、桌椅讓她鼻子發(fā)酸。她頹然地坐在黃泥砌壘的門坎上，朦朧的淚水中隱約浮現(xiàn)虎子端著大碗，傻呵呵地大笑著的身影。一根閃亮的長針插人他的血管，鮮紅鮮紅的血液從長針后的膠管中不斷流出，注入門外漸濃的暮色。有一段時間，一種少女般的羞澀和喜悅激蕩著她陶月婷。她甚至夢想為這個心愛的男人梅虎生一個長成錦毛鼠白玉堂那般的俠義兒子；或者干脆就像他爹梅虎那般，不可救藥的木訥、笨重的男人……
　　 來癱子村做祭之前的陶月婷，終于狠心地做出一個決定。隨著心里的兩個男人如煙散盡，她要永遠地封掉硤石鄉(xiāng)的舊戲臺，像她那位隱忍于鄉(xiāng)下四十年的師傅七姑那樣，永遠不再唱一句拉魂腔。“你這樣會苦了你自己呀！……你一餓著，你快被餓死，快被淹死的時候，就把生活當(dāng)真了?！边@時的陶月婷仿佛如夢初醒，突然間想起了七姑，懂得了師父七巧鶯。她顫抖著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一股悲涼又襲了上來。她像一個失母，念母的孩子，扶著門框毫無顧忌地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在梅虎因為燒毀梅祠死去后不久，人們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曾名噪一時的陶月婷突然變了，變得叫人幾乎……瘋狂愛上梅虎的陶月婷，實在無法自拔，最終令人心碎地陷入，屬于米歇爾·?？略谄洹动偘d與文明》里所說的那種，“被死亡愚弄”，“絕望情欲的瘋癲?！彼踔翢o視梅虎發(fā)妻的健在，經(jīng)常穿著《吊梁魂》里祝英臺的戲裝，跌跌撞撞地跑到情人梅虎長眠的青迢崗，綠眉紅唇，淚流滿面地撲倒在墓草叢生的塵埃里……
　　 性格決定命運，認知左右人生。就一路坎坎坷坷走來，才貌俱佳，卻以悲劇收場的陶月婷而言，她性格愛好與人生軌跡，無非就是對這句話的最佳注解。因為酷愛藝術(shù)，擁有詩意的遠方，所以面對挫折的陶月婷大膽追求，屢敗屢戰(zhàn)。由于一直活在自己的象牙塔——戲里，因而她一直用不切實際的藝術(shù)眼光在審視，并不顧一切地追求著這種虛化的理想生活。不屑機變的她天真地把這種原本用來衡量藝術(shù)的標準，錯誤地用到生活和愛人這類錯誤的對象上。
　　 從另一角度而言，由于陶月婷追求執(zhí)著，所以她能在棄藝從商后，順利經(jīng)營起自己回報豐厚的企業(yè)——碧海云天，還獲得鄉(xiāng)長王清舉后來的鼎力相助。因為陶月婷敢愛敢恨，不計后果，因而在其獲得拉魂腔傳人七姑的信賴與首肯，并拜倒在她的門下后不久，又能贏得木訥老土的梅虎——師傅的義子，真摯狂熱的愛情。
　　 然而，凡事就像一枚硬幣，總會有其兩面性。因為“愛之深責(zé)之切，”作為《拉魂腔》中七姑藝術(shù)事業(yè)的繼承人，梅麻三、梅虎等藝術(shù)形象的合格陪襯者，陶月婷對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和身邊的伴侶要求太嚴，甚至過于苛刻。所以一旦發(fā)現(xiàn)原本就人無完人的丈夫或同伴身上，出現(xiàn)了她理想中差強人意的言行舉止或精神缺憾，她就會立馬做出反應(yīng)——毫不猶豫地扭身而去。
　　 在悲劇發(fā)生的幾個月之前，針對陶月婷當(dāng)年重筑廢戲臺的舉動，姜斯連教授曾一針見血地認為，這“是有史學(xué)意義的”，可能成為打開癱子村歷史，這筆“陰影般財富”的一把鑰匙。他還剖析了陶月婷，說她“崇尚悲劇，卻始終不是個悲觀主義者”。然而，后來的事實似乎并未沿著教授預(yù)設(shè)的軌道向前進發(fā)，好像有意與之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們敬愛的姜教授，到底在其夾竹桃花盛開的安大校園里，是否也夢到過那位“崇尚悲劇卻始終不是個悲觀主義者”的陶月婷，在造化弄人的殘酷現(xiàn)實面前，居然因為無視現(xiàn)實，缺乏機變……最終會鬼使神差一般走進了她自導(dǎo)自演的悲劇里？
　　 “惟知之深，故愛之切。若一民族對其已往歷史無所了知，此必為無文化之民族。此民族中之分子，對其民族，必?zé)o甚深之愛，必不能為其民族真奮斗而犧牲，此民族終將無爭存于并世之力量。”寫道這里，請允許我借助錢穆先生在其《國史大綱》里說過，并且大體上代表我此時此刻真實心境的一段話語，來結(jié)束本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