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老職工（非虛構(gòu)）
　　
　　 茍富貴走了。
　　 咱連最后一個老職工的背影，就這樣映入了歷史的畫卷。
　　 他這輩子，平凡如塵埃，卻不斷閃出傳奇的色彩。
　　
　　 一
　　
　　 他是個援朝老兵，任過排長。一次，他連堅守一高地，正面阻擊敵軍，協(xié)助大部隊完成兩翼包抄。
　　 戰(zhàn)斗相當(dāng)激烈，敵軍多次進(jìn)攻都被打退。我軍傷亡也很慘重。他的那個排由于始終堅守在最前沿，傷亡尤為慘烈，減員過半，活著的也都掛了彩。離完成阻擊任務(wù)還有兩小時，連長命他率排里的輕傷員押解幾名戰(zhàn)俘先撤。
　　 行至一山谷時，陣地方向傳來激烈的炮聲。他知道炮火延伸后，敵軍馬上又要發(fā)動進(jìn)攻了。而我軍戰(zhàn)斗員驟減，彈藥又嚴(yán)重不足，很可能失守。
　　 他馳援心切，便幾梭子把戰(zhàn)俘全突突掉，率排里的傷員，一路收集槍支彈藥，從后側(cè)返回高地。見大批的敵軍都快涌上高地了，而我軍還是一彈不發(fā)。
　　 茍富貴知道我軍快彈盡糧絕了，連長肯定是把敵人放近了再打，然后和敵人拼刺刀。
　　 他奪過機槍，掩體也不要，豎起濃眉，站直身子猛烈掃射，嘴里咆哮：“奶奶的，滅你祖宗……”
　　 離奇的是，敵軍飛蝗似的彈雨，楞沒傷著他一根汗毛。
　　 其他傷員也都學(xué)他樣，怒罵著掄槍掃射。
　　 連長那邊也槍彈齊響。
　　 敵軍潰退。
　　 阻擊任務(wù)勝利完成，我軍主動撤退。
　　 這一撤，茍富貴可就從此撤離了戰(zhàn)斗第一線。
　　 因他嚴(yán)重違反了我軍的俘虜政策，上級要處置他。
　　 連長急了，向上級反映：“倘若沒有茍富貴的及時增援，陣地肯定得丟，整個包抄計劃也得黃，茍富貴功大于過?！?br />　　 最后，茍富貴被調(diào)離戰(zhàn)斗部隊，去鐵道兵部隊修鐵路、挖隧洞了。再后來，隨十萬轉(zhuǎn)業(yè)官兵一起來到北大荒。
　　
　　 二
　　
　　 茍富貴扔三奔四，早該找媳婦成家了。
　　 可那時的北大荒，是竹林里插筷子，大小盡光棍。他只得返回山東老家相親。
　　 鄉(xiāng)親們聽說，北大荒兵團，天天三頓白面、餐餐起油鍋炒菜、還月月發(fā)現(xiàn)錢，簡直是神仙呆的地兒。
　　 他本人又是個榮復(fù)軍人，還是個村里有些口碑，模樣周正的健壯漢子。因此，來相親的末婚女子還真不老少。
　　 茍富貴相親，看腚、不看臉。
　　 他說：“腚大的女子能生娃。”這是他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好些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他不選。到末了，選了個腚大的麻臉婆。
　　 帶回連，戰(zhàn)友損他：“咋選了這么個婆娘？”
　　 “這你就不懂了，腚大的婆娘會生娃。她腚最大?！?br />　　 腚大還真能生娃。當(dāng)年就生頭胎，可惜是女娃。
　　 “孩他爹，給娃取個名?！?br />　　 “丫頭片子取啥名，就叫大丫?！?br />　　 “你個黨員，咋還重男輕女？”
　　 話不是這么說，拼刺刀總還得是男娃。
　　 哺乳不易再孕。他讓媳婦早些給大丫斷奶?？蓱z大丫只吸了六個月的母乳，就改喂面糊了。
　　 還別說，腚大就是會生。剛斷奶，又孕上了。而且，一炮雙響，一胎生出兩個大白胖小子來。
　　 “孩他爹，給娃取名?！?br />　　 茍富貴喜極，脫口而出：“大寶、二寶?！?br />　　 可生活總是喜憂參半。沒幾年，他老爹心梗走了。老娘哭爆了腦血管，癱了。茍富貴趕回去把她接來北大荒。
　　 由于媳婦得照料癱娘，沒法再上班掙錢。全家六口的吃喝穿戴全指茍富貴一人三十余元的工資。平均每人每月五元掛零一點，成了特困戶。
　　 這特困，還真夠困苦的。
　　 入冬了，沒錢買棉靰鞡，去撿知青丟棄的棉膠鞋。大人穿，倒還湊乎。孩子穿，哪怕是撿最小號的女鞋，穿起來，也跟蒼蠅腳套豆殼似的，沒法起腳。
　　 茍富貴往鞋殼里塞了半鞋殼烏拉草，能起步了，還賊暖和，只是起步得先甩小腿，而且“嗒啦嗒啦”的腳步聲很怪。
　　 全家就茍富貴有一頂狗皮帽，冬日里得輪流外出。
　　 后來，給娃們一人縫一個棉耳套，有陽光的日子可出屋玩。門一開，像奔出窩兔子來。
　　 再后來，茍富貴養(yǎng)狗，給每人整了頂狗皮帽。
　　 再再后來，茍富貴雪天里去曠野溜達(dá)，逮了幾只猱頭，給媳婦、娃們各人整頂猱頭帽。
　　 全連就數(shù)他家頭上富貴。
　　 雖特困，他家伙食卻不差，見天吃香喝辣。
　　 打豬菜、刨鼠糧，茍富貴每年都不費啥成本，養(yǎng)活、養(yǎng)大兩頭年豬。入冬一宰，酸菜溜肥肉片、豆泡燉紅燒肉，一燒兩大缽，任娃們夾饃吃個夠。
　　 說起茍富貴養(yǎng)豬，有一年還出了件怪事。他養(yǎng)的一頭肥豬竟懷孕了，下了三只花豬崽。
　　 咋回事？
　　 后來探明，這只雌性肥豬劁時沒劁凈，發(fā)情鬧欄時，林里的野公豬聞著味兒，躥進(jìn)圈給配上的種。
　　 茍富貴白撈仨豬崽。而且，這仨豬崽還不用特意喂。如豬界也辦奧運會，它們準(zhǔn)是跳高冠軍。稍大些，圈欄攔不住它們，清晨嗖嗖躥出圈，四處去覓食。只是到傍晚，才回欄喝一肚豆餅水，鉆進(jìn)褥草垛睡覺……入冬，全長成二百來斤的大豬。
　　 茍家一下有了五頭年豬，指定吃不完。司務(wù)長去找茍富貴商議，想便宜價收購一頭。
　　 他大手一揮：“收購啥？伙房費用那么緊，拉走就得。知青兩、三百號人，一頭不夠吃，仨頭全拉走?！?br />　　 司務(wù)長眼珠差點瞪流：“真的？”
　　 “難不成我哄你玩?！?br />　　 出手咋這么豪？
　　 茍富貴一臉認(rèn)真地解釋說：“你這就不懂了。第一，知青墾荒那么苦，理該犒勞。第二，我家穿了知青那么多雙棉膠鞋，理當(dāng)回報。再說了，鮮豬肉貯不過夏季去，與其將來臭了、扔了，不如現(xiàn)在吃了。不吃是不吃，吃就吃個痛快。對吧？”
　　 那天，食堂大鍋燉肉、大碗喝酒。喝到忘情時，有一知青舉杯祝辭，大聲道：“茍富貴，勿相忘?！?br />　　 大家是知青，自然知道這話的出典和此時用此典的妙處，便嘩嘩地拍掌。
　　 可茍富貴聽不懂，他問身邊的知青：“這是啥祝酒辭？莫明其妙地喊我名字，大伙咋還都給他鼓掌呢？”
　　 身邊的知青笑著跟他解釋：“這是秦時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陳涉說的一句話，意思是讓大伙到啥時都別忘了昔日的患難戰(zhàn)友。同時巧妙地把你大名喊出來，是讓大伙別忘了你對我們知青的關(guān)愛之恩?！?br />　　 可是，茍富貴還是沒全聽明白，腦里有些懵。他見大伙都站立著朝他舉杯，便趕緊站起，豪氣地舉起大茶缸，一仰脖干了……
　　 那天，他喝了個稀爛醉，嘴里直呼：“痛快、今兒真他娘的痛快?！?br />　　 其實，茍富貴關(guān)愛知青的事不止這一例，還有更為有趣的咸鴨蛋換糖哩。
　　 茍家后屋排列著三口大缸，里面全是咸鴨蛋。正頓吃不完，仨娃當(dāng)零嘴兒吃。那些咸鴨蛋噴香、冒油，把知青饞夠嗆。有人拿城里帶回的糖果跟仨娃換。
　　 這蛋，仨娃早吃膩了，而城里的高級糖果從沒嘗過，當(dāng)然樂意換，還越換越來勁，宿舍過道里一傳來“嗒拉嗒拉”的腳步聲，便知道仨娃又來換糖了。
　　 很快，仨缸換空了兩缸。媳婦對茍富貴說：“你得阻止娃們?！?br />　　 茍富貴嘿嘿樂了：“這你就不懂了，阻止個啥？換得好。其實，瞅著知青伙食差勁，我早就想送蛋給他們吃了?？墒撬驼l不送誰，給多給少，分出親疏來不妥，所以一直拖著。這一交換，知青吃著蛋了，娃們含上糖了，兩合適。再說了，這蛋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天上會掉咸鴨蛋？！
　　 你別驚詫，這蛋還真不是茍富貴家養(yǎng)鴨下的，確確實實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那時，我團剛從撫遠(yuǎn)縣移師到撓河縣新建。
　　 墾荒初期，四周有不少草甸子未墾。特別是五星湖那側(cè)，俗稱大醬缸的草甸子還完全是原始地貌。隨著墾荒面積的不斷擴展，別處草甸子的野鴨全飛來大醬缸棲息繁衍。差不多，每個塔頭墩上都筑有鴨窩，窩里鋪滿鴨蛋，青晃晃地一大片。
　　 可這些蛋卻很難撿。你得游過五星湖去，踏入大醬缸。撿了蛋還得負(fù)重再泅回來。撿多了，泅不動。撿少了，不值當(dāng)。而且，大醬缸里到處是沒頂?shù)南葳?，連里再三嚴(yán)令禁入。你想，待冬季，湖面結(jié)冰再去撿，那些蛋早就孵成野鴨飛了。因此，一般的人，只能望蛋興嘆。
　　 但茍富貴撿這蛋卻有妙招。頭年冬天，他用爬犁把大缸、缸蓋、食鹽運進(jìn)去。待天氣暖和了，野鴨產(chǎn)蛋了，他泅過五星湖，踩著塔墩頭進(jìn)入大醬缸，一通狂撿。撿滿一缸，使?jié)恹}水浸泡，用塑料薄膜密封好缸蓋，長期腌著。腌到年尾，湖面結(jié)冰了，再使爬犁拽回來，這些咸鴨蛋可不像天上掉下來一般。
　　 一家人每年都吃不贏。吃不贏，擱臭了，只好扔。撿了這些年鴨蛋，茍富貴覺得今年最值當(dāng)，一個沒扔，全派上了正用處——大大改善了知青的伙食，
　　 雖說茍家蛋類、肉類如此豐盛，但那時，咱連沒通電，更無冰箱、冷柜，鮮肉貯藏成個難題。春季里，井壁還掛冰，把肉吊入井內(nèi)能儲些日子。一入夏，井壁的冰化沒了，鮮肉就沒法再儲。因此盛夏以后，有很長一段時期斷鮮葷。
　　 葷菜只有咸豬肉，娃們嫌吃多了齁嗓，寧啃白饃?？袔卓冢０肜?。其實還餓著，卻說飽了、飽了。
　　 這哪成？
　　 茍富貴千方百計給家人整別的鮮葷。
　　 他水性好，提個攪羅子（一種漁網(wǎng)）去撓力河捕魚。鯽魚瓜子，一捕一盆。回來熬鯽魚豆腐湯給家人喝。喝得癱老娘尿炕，媳婦兒奶漲。但娃們卻嫌盡吃魚不殺饞，還是想吃肉！肉！肉！
　　 他上山去逮兔。兔子晝伏夜出，愛走老路。只要沒被驚擾過，出洞、歸窩一條路，日久天長踩出條兔道來。
　　 在兔道上方，下個用細(xì)鋼絲圈出的比兔頭稍大的活套，拴上木撅釘?shù)乩?，鋼絲套離地四五厘米懸著。兔眼長兩邊，注意不到懸正前方的鋼絲套，路過恰好把腦袋鉆進(jìn)去。傻兔子被套后只知使勁往前竄，結(jié)果，越掙扎套越緊，直到失去知覺。
　　 第二天，茍富貴黎明即起，上山收兔。
　　 回家后，扒皮剁塊，放入鐵鍋，澆酒去腥，舀勺大醬，撒把紅椒，旺火燒開，文火慢燉，兔肉出鍋，微辣鮮香，汁濃味醇，娃們喜吃。
　　 可兔子并不是常逮常有，沒逮著兔子的日子，他扛個園柱形直角網(wǎng)子，沿河去逮水耗子。
　　 回到家，剁頭扒皮，大缷八塊，浸水去臊，撈出下鍋，又是老手法，舀勺大醬，擱把紅椒，旺火燒開，文火慢燉。這肉特細(xì)特鮮，大寶、二寶最愛吃，有它都不想兔肉。
　　 家人吃得嘴美，富貴卻遭老罪。山林、草甸，蚊蟲多得飛起來就像騰起股黑煙，萬千蚊蟲叮咬得茍富貴滿頭滿臉盡是紅腫疙瘩。有些還?破了，不斷地淌出膿水來。
　　 有人勸他，你家非得頓頓都有腥葷呀。熬鍋米粥、炒盆白菜，不一樣能下饃嗎？何苦去遭這么大的罪。
　　 他笑了，這你就不懂了，做人爺、當(dāng)人爹，就得讓家人頓頓都吃香喝辣。這是男人的責(zé)任，躲懶不得。再說了，娃們正長身子骨，一頓都馬虎不得。
　　 還別說，茍家仨娃，在富貴這般精心調(diào)理下，個個長得鮮靈水潤，跟人蔥似的。特別是大丫，到了發(fā)育期，長得凸胸翹臀，阿娜細(xì)腰。而且，幸好她媽的麻臉不是遺傳基因，大丫的臉白嫩得像煮雞子剛剝殼似的。男人看上一眼，腦里頓時有無限想象……
　　 三、
　　
　　 歲月像河，流經(jīng)一灘又一灣。
　　 癱老娘全身臟器衰竭，走了。
　　 媳婦去家屬班上班，茍家經(jīng)濟好轉(zhuǎn)。
　　 大丫因幫媽照管兩弟，晚讀一年。仨娃同年高中畢業(yè)，面臨升學(xué)還是就業(yè)的選擇。
　　 偏偏這緊要關(guān)頭，他們媽病了，腸癌。
　　 遇啥難關(guān)都一笑而過的茍富貴，這回卻不知該咋辦了。只會守在炕邊淌淚流涕、反復(fù)哽咽：“媳婦兒，你可別甩了我和娃?！?br />　　 幸好知青仗義，給聯(lián)系大醫(yī)院、大專家，還捐款，送上海動了手術(shù)。術(shù)后，回連康復(fù)。
　　 連隊調(diào)整了茍富貴的工作，改任倉庫保管員，隨時可抽身照料病人。
　　 茍富貴用小米熬粥油，一天喂個十頓、八頓。漸漸地，粥油里能甩進(jìn)蛋清和細(xì)菜葉了……
　　 媳婦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患這病，最怕復(fù)發(fā)。她心里滋生出一個不可壓抑的渴求。想活著見到兒女們都成家育子。她向茍富貴表達(dá)了這一心愿。
　　 茍富貴說：“大丫先別忙著嫁。她今年考上大學(xué)了，讓她去讀。這年頭，女娃只有書讀高了，才能有好前程。先張羅大寶、二寶的婚事。”
　　 二寶機靈，初中就和一個女同學(xué)早戀，但屬地下黨員，這下可以公開身份了。大寶人實誠，沒發(fā)展地下黨員。急于成婚，只有托媒相親。
　　 他選媳婦，標(biāo)準(zhǔn)和他爹正相反，看臉、不看腚。臉得柔媚喜慶。腚大、腚小不在意。
　　 婚典上，分喜糖。知青拿到喜糖全都哈哈樂了，怎么把小時換去的糖果又送回來了？
　　 大寶、二寶聽后也開懷大笑。
　　 兩新娘懵了，咋回事？這準(zhǔn)成新婚夜親昵后的一個有趣話題。
　　 知青返城了。這以后的事，是和茍家人書信往來、互通長話，才了解到的。當(dāng)然，也有從別人那里打聽來的。
　　 體制改革，茍家辦了個養(yǎng)殖場。養(yǎng)麝鼠（水耗子學(xué)名）、養(yǎng)烏蘇里貉（東北猱頭的學(xué)名）、養(yǎng)家豬和野豬雜交出來的特種野豬。賣皮、賣肉、賣麝香，效益不錯。
　　 特別是養(yǎng)特種野豬，這豬食性雜、耐粗料，茍富貴把它們轟進(jìn)完達(dá)山林放養(yǎng)，飼養(yǎng)成本極低。但這豬瘦肉率高、肌纖維適中，肉質(zhì)鮮香，又符合現(xiàn)代人的養(yǎng)生時尚，售價較高，效益非常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