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夢的旅程(散文)
我又回到了這熟悉的地方。一切都是我從前夢里見過的樣子。夕陽的光透過窗子,懶懶地照進(jìn)來。房間里的氛圍溫馨、神秘。靠窗的桌子上,棗紅色的燈芯絨布下覆蓋著我的電腦,那是一臺乳白色的長著四方腦袋的電腦,是“非典之前”我花8000元買下的聯(lián)想天麟。電腦旁邊應(yīng)該還有一臺愛普生彩色噴墨打印機(jī),是跟電腦一起買的,花了多少錢我忘了。我記得打印機(jī)旁邊應(yīng)該是堆放著一摞打印紙的,有打印好的稿子,也有未開封的紙包。眼下,這些東西都在這塊紅色的燈芯絨布下面,顯露出大小不同的輪廓。凝神注視,我看見絨布上面落滿了灰塵,這些塵埃均勻而又自然地分布在絨布表面上,就像天生就長在絨布上一樣,在滿屋明亮的夕光之下,粒粒分明。
地板是老式的瓷磚,卻干凈得怪異,一?;覊m都看不到。書柜里的書整齊得跟從前一樣。樓下人家的櫻桃樹長得有點(diǎn)兒欺負(fù)人,豪橫的枝丫已經(jīng)抵到窗子一角的玻璃上。
這是我的老房子嗎?
好像是的。
可是,又不太像。
那么,這到底是哪兒呢?
我拼命思考,一思考就醒過來了!
……
很多年了,我有很多次夢見過這樣的場景。盡管每次的夢不盡相同,但這個場景卻大致不變。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每次醒來,亦真亦幻之中,我愣怔良久,思緒活躍而凌亂……
不錯,我是有過一間跟夢中大致相同的房子的。那是20世紀(jì)最后一年,我買的一套三居室,在一個新開的小區(qū)里面。房子在二樓,樓下人家確實(shí)在院子里種了好幾棵樹,長得非常高大。這戶人家沒有男孩,老兩口承包了一個水庫養(yǎng)魚。長年累月,家里只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她們跟我們的關(guān)系處得很好。記得有一年初夏櫻桃成熟的時候,姐姐端了一盆紅珍珠一樣鮮艷欲滴的櫻桃上來敲門,她們很喜歡我的兒子……“非典”剛過沒幾年,大概兩三年吧,我就搬家了。
已經(jīng)離開老房子差不多20年了,我怎么老在夢里回到那個地方呢?
有一次在夢里,我站在我的書房門口,靜靜地看著另一個我坐在書桌前噼里啪啦地敲擊電腦鍵盤,一個一個文字就像夏天的雨珠跳上湖面,紛紛跳上銀灰色的屏幕。我把目光從熒屏上移開,游移到旁邊闊大的桌子上,桌子上鋪著軍綠色的絨毯,絨毯上面是12毫米厚的鋼化玻璃,玻璃下壓著好幾張大照片,有我在人民大會堂參加征文頒獎儀式的合影,有我做社會活動的合影,有跟領(lǐng)導(dǎo)、同學(xué)、同事的合影,還有……我很奇怪,怎么在同一個時空里會有兩個我?一個站著,靜靜地看另一個寫作。而當(dāng)夢醒來時,我才知道在同一時空里其實(shí)是有著三個我,而不是兩個。一個在做夢,夢見我看著另一個我寫作——那時候,夕陽的光透過樹葉,斑斑駁駁地照射著屋內(nèi),只有電腦鍵盤的聲音,那個站著看我寫作的我內(nèi)心里百感交集,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情緒激烈地起伏、沖撞。然后,做夢的我就醒了,心情沉浸在夢境之中……才明白那種無可名狀的情緒,不僅僅是夢中那個站著的我的心理活動,還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躺在床上的肉體的我真實(shí)的情緒波動。每當(dāng)這時候,我就會毫不猶豫地相信靈魂是存在的!夢中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靈魂在活動。做夢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是我的軀殼,而出現(xiàn)在夢中的才是我的靈魂。古書上說人有七魂八魄。如果一個魂代表一個我,那么在夢中出現(xiàn)好幾個我就不奇怪了……而當(dāng)我起床、洗澡,投入到生活的瑣屑忙碌之中的時候,我又會堅(jiān)定地嘲笑自己的荒謬——哪有什么靈魂?一切都不過是虛妄而已!我就是我,一個真實(shí)的凡夫俗子。
還有幾次,我在夢中看見的是另外一個地方,那個情景好像和我現(xiàn)在所住的房子差不多。然而又不太像?!胺堑洹敝笪矣仲I了一處地方,就是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我夢見一棟一棟銀灰色的大樓錯落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園子里,園子里道路縱橫,林木森然。樹林深處還有一些園中園,每一個小園子里都是一戶,別墅、綠地、花草以及典雅的院墻。奇怪的是從來沒見過有人。夢醒之后回味,感覺甚是荒唐,因?yàn)閴糁械那榫掣疑硖幍恼鎸?shí)環(huán)境相差甚遠(yuǎn)。我們小區(qū)里確實(shí)有別墅區(qū),但絕不是夢中那般模樣,也沒有那般的豪華、幽雅。那么,我是在哪里看見的畫面被大腦混剪編輯到我的夢中來了呢?我想不起來了??墒牵氩黄饋聿⒉荒茏柚刮以俣刈霾畈欢嗤瑯拥膲?。
還有好幾次,我夢見我住的地方發(fā)水了。瓢潑大雨不停地傾瀉,滔天巨浪從江河里撲出來,直奔小區(qū),淹沒了很多樓房。我家在四樓,我眼睜睜地看著水面一點(diǎn)點(diǎn)疾速上升,淹沒了二樓,三樓陽臺……我年幼的兒子和嫻靜的妻子還在家里,他們肯定還不知道外面的滔天巨浪馬上就要淹沒他們了……我非常著急,奮力地想要跑回去把他們拽出來,可是情急之中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然后,我就醒了,渾身大汗淋漓,酥軟無力。
最讓我痛苦和糾結(jié)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離開老家?guī)资陙?,我總是不期然地反?fù)做著一個和故鄉(xiāng)老宅子、以及宅子里埋藏的一罐子銀元有關(guān)的夢。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個冬天的午后,奶奶突然很神秘地拉了拉我的棉襖袖子,示意我跟她走。她端著一盞飄飄忽忽明暗不定的煤油燈,在前面帶路,我小心翼翼心驚膽戰(zhàn)地跟在她后面。我們穿過奶奶放雜物的一個廢棄的窯洞,一直走到窯洞底部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窯洞側(cè)面的墻上有一個一人多高的洞口。奶奶端著油燈輕車熟路地走進(jìn)了洞口,我跟在后面,感覺奶奶像突然破壁而去了一樣消失了。奶奶大約感到我沒有跟上,就又返回洞口,看著我一臉驚恐的樣子示意讓我跟著她轉(zhuǎn)進(jìn)去。
奶奶放柴草雜物的窯洞,是地坑院里一個位于西南角的窯洞。這樣的窯洞一般不住人,相當(dāng)于配窯。因其不住人,所以當(dāng)初挖的也毛糙,窯洞看上去不是特別端正,里面堆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越顯凌亂。窯洞里光線晦黯,空氣流通不暢,氣味怪異。沿著窯洞一側(cè)的墻上再向其他方向開鑿的窯洞,叫拐窯。類似于一些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里的暗室。一般人家的窯洞里最多有一個拐窯,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可以躲藏,平時也可以放一點(diǎn)不想給外人看的東西??墒牵棠棠翘祛I(lǐng)我走進(jìn)拐窯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拐窯里面還有一個更小的拐窯,這個小拐窯的洞口更小,僅僅可以容一個成年人通過。我跟在奶奶后面屏住呼吸,走進(jìn)這幽暗陰森的小拐窯里,發(fā)現(xiàn)小拐窯其實(shí)是一個地道,沿著地道走上幾米,眼前豁然變得空曠起來,我們這才來到了真正的拐窯里的拐窯。
奶奶端著煤油燈,定定地端詳了一會兒,徑直走到拐窯的墻壁下面,她招呼我過去,把煤油燈遞給我,讓我舉著給她照亮?;秀钡臒粲爸?,奶奶彎腰挪開地面上的一捆干草,露出一個黑洞洞的洞口,一股陳腐潮濕的氣味慢慢從地下飄出來。奶奶把煤油燈從我手里接過去,然后,示意我從洞口下去。
我不!我想轉(zhuǎn)身跑開,可是身體已經(jīng)不聽使喚。
奶奶說,你別怕。這是個地窨。
親愛的朋友,城市里的窨井你們見過吧?在我大約5歲的時候,我的小腳奶奶端著煤油燈,帶著我走進(jìn)一道又一道的拐窯,在大地的下面穿行、拐彎,來到一個深埋在地下的窯洞里的地窨邊。然后,老奶奶突然命令我:下去!這,不夠恐怖么?
奶奶是小腳,她下不去。我又倔強(qiáng)著不肯下。奶奶急了,要打我。我怕挨打,于是雙手扒在地面上,雙腳朝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溜下去了。地窨其實(shí)并不深,大約半米左右我的腳就踩到了實(shí)處。奶奶說,那是一個坎臺,順著坎臺再往下溜,才能到底。奶奶把煤油燈遞給我,她自己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雙手扒在地面上,雙腿沿著地窨往下溜。她比我高,輕易地就站到了坎臺上了。然后她舉著煤油燈照亮,讓我從坎臺上溜到底部。再然后,她把煤油燈放在坎臺上,自己也溜了下來。
地窨底部,橫向開鑿了一個小窯洞,我可以走進(jìn)去,奶奶需要彎著腰才能進(jìn)去。奶奶把煤油燈留在了坎臺上,所以我根本看不清楚里面的狀況,感覺里面稍大一些?;璋抵心棠滩恢缽哪睦锩鰜硪粋€小籃子,里面裝著半籃子紅薯。奶奶說,你先上去接,我在下面遞。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地窨的壁上是鑿了一些腳窩的,人可以沿著這些腳窩爬上去。我爬到放油燈的坎臺上,費(fèi)力接過奶奶遞上來的小籃子,然后又把奶奶拉上來……我們就這樣相互幫助爬上了地窨,并把半籃子紅薯也帶了出來。
我一直不明白奶奶為什么把紅薯放到這么費(fèi)勁的地方?雖然那時候天天都吃不飽。冬天為了防止紅薯被凍壞,每戶人家都挖有好幾丈深的地窨,存儲紅薯蘿卜。但是,像這樣七拐八拐的拐窯很罕見,在拐窯里面挖地窨更其罕見——一點(diǎn)紅薯,也不至于讓奶奶如此費(fèi)盡心思吧!
在我的記憶里,恍惚記得奶奶那天把紅薯拿回她住的窯洞之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話,她說“咱家的地窨里放有一罐子銀元!”
就是這一句我不敢確定到底是不是奶奶說過的話,讓我?guī)资陙碡瑝暨B綿,疲憊、惘然、糾結(jié)……
五歲。冬天。饑餓。恐懼……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怪異和驚悚之后,我根本不可能清楚地記得奶奶到底有沒有說過這句話?我父親、我母親都不相信有銀元的存在!他們甚至都不相信那個拐窯里面還有個拐窯和地窨!
奶奶不跟我們住一個院子。她有自己的院子,那是我們的祖宅。奶奶也從來不跟她兒子和兒媳婦說她自己的財產(chǎn)、或者什么事情。她有兩個兒子,八個孫子,三個孫女。她對誰都不說。
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的春節(jié),正月初八早上,奶奶死了。村里人盛傳老太太存有20塊銀元,兩個兒子各分了10塊??墒?,安葬完奶奶之后,我們家分到手的是10塊銅元,長著綠毛。小時候我常常拿著玩兒,隱約記得銅元上有兩面旗子,寫著什么“中華民國二百文”等字樣。銀元呢?一毛都沒有!
父親說,奶奶沒有銀元。
父親話和村鄰的傳言,一下子激活了我的記憶,我忽然想起五歲的那個下午……我把回憶起來的事情講給父親聽,父親說那個拐窯里的拐窯他是知道的,但地窨沒有印象。母親則指責(zé)我說我撒謊——她大多數(shù)時候不相信我說的話!她跟我叫“謊龍”——顧名思義就是撒謊大王。
這件事情就這樣說說就過了。
又過了幾年,家里分了責(zé)任田。父親買了一頭驢子,就在那個角窯里飼養(yǎng)。為了防止出現(xiàn)意外,父親用土坯把拐窯封了——誰也看不出來那個墻壁上曾經(jīng)有過一個拐窯,拐窯里面還有非常豐富的幽深之處。
再后來,我去外省讀書了。我走的那年,父親把奶奶留下的祖宅賣了。我的夢——那個關(guān)于銀元的夢,就是打這時候起才開始光臨我的睡眠,攪擾、折磨了我?guī)资辏?br />
記得有一年放假回家,我再次很認(rèn)真地和父親說起過五歲時候那個下午的經(jīng)歷,以及我總是在做的相同的夢。我確定拐窯里有地窨,因?yàn)榈伛坑袀€坎臺,我和奶奶是先后下到坎臺上,然后才下到地窨底部的。我把記憶里的事情——每一個細(xì)節(jié),甚至在有些夢里奶奶責(zé)怪我為什么不及時告訴父親地窨里有一罐子銀元……等內(nèi)容都訴說給父親聽。父親聽完我的話,顯得有些遲疑。他應(yīng)該是不知道該怎們說了吧?他說拐窯套拐窯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很早就當(dāng)兵去了東北,當(dāng)兵回來就分家另過——再也沒有進(jìn)去過拐窯里,他真不知道那個地窨是什么時候挖的?是誰挖的?父親似乎已經(jīng)開始相信我的話,相信地窨的存在??墒?,那時候宅子早就賣了。契約上寫有一句話“金石在內(nèi)”,這是我們這兒買賣宅子的傳統(tǒng),賣宅子就包含宅子里未被發(fā)現(xiàn)的“金石”……
這件事成了一宗懸案,懸在我的心里。
大學(xué)剛畢業(yè)兩三年,父親得病去世了。父親走了,這件事情我連找人說說的機(jī)會都沒有了——誰會相信我的話呢?而況,宅子賣了很多年了,買宅子的人呢,早就對宅子進(jìn)行了徹底的裝修……
于是,反反復(fù)復(fù),幾十年來總有關(guān)于那段驚悚的穿越在地下的經(jīng)歷、以及一罐子銀元的夢折磨著我。雖然我離家千里,故鄉(xiāng)也幾乎跟我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這個夢,總是那么鍥而不舍,如影隨形。
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被一樣事情折磨久了,也就恍惚了。五歲的這段經(jīng)歷就像一段飄忽的夢,讓我感覺不甚真實(shí)。有時候,我也懷疑我到底有過這么一次經(jīng)歷沒有?可是,我的記憶每次都回答了我的質(zhì)疑——這次經(jīng)歷千真萬確!
……
很長時間以來,在被這些無端的夢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夢有意義嗎?
或者換個問法:做夢有價值嗎?
在靈山,一位長老對我說,做夢就是虛妄,說夢更是虛妄,信夢——阿彌陀佛,他搖搖頭,念了一句佛號。在清涼山上的一個道觀里,道長跟我說的卻是另一番話。他說做夢不是虛妄,是元神出巡。元神,你解得開不?他把“解得”二字念成gaiden(改扥),讓我費(fèi)解了半天才明白是“解得”二個字。我說我解(gai改)不開。道長用恨鐵不成鋼的神情瞅了瞅我,說你慢慢解吧……你總有一天能解開!
如今,我還是解不開道長的話,但我似乎明白了做夢不是沒有價值的。
跟一位社會學(xué)家聊天,他告訴我火的意義并不僅僅是讓人類離別了寒冷、黑暗、和生食,促進(jìn)了人類的進(jìn)化。人們之所以至今還保留著火神的傳說,以及對火的圖騰崇拜,是因?yàn)榛饛囊婚_始就是人與神、人與鬼對話的途徑?;鹗沁B接陰陽兩界或者人神之間的通道。古人祭祀鬼神、祖先、烈士等,要燒紙焚香,要用火。沒有火,紙還是紙,香還是香。而只有火,才算是建立了通道……他的話啟迪了我,我想做夢的價值一如火一樣,它是建立了一條溝通陰陽連接的途徑,譬如我,不管那罐子銀元存不存在,但至少在夢里,我還可以跟去世快30年的父親對話,看他笑,看他還是那時候的樣子,看他30年了一點(diǎn)都沒變。在夢里我還能看到奶奶,她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端著一盞飄飄忽忽的煤油燈,蹣跚地引著我穿行在地面之下的窯洞里,拐來拐去。然后,張開她沒牙的窩窩嘴,說:“我們家有一罐子銀元放在地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