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就《拉魂腔》淺析陳先發(fā)的語言藝術審美傾向(作品賞析)
洪堡特說過,“對于人類精神力量的發(fā)展,語言是必不可缺的,”推而廣之,對于一首詩歌,一篇文學巨著而言,非同一般的精美語言也是不可或缺的。那么就我國著名詩人兼小說家——陳先發(fā)的長篇小說《拉魂腔》來說,作家究竟又是心懷何種語言藝術審美傾向,如何利用其非同一般的詩化語言,來向我們踐行洪堡特有關語言的具體論斷的呢?今天就讓我從以下諸多方面,來對《拉魂腔》的語言生態(tài)系統進行詳細解析吧。
1,長于修辭富有詩意
為了最大程度增強小說語言的變現力,竭力營造一種富有詩一般的藝術氛圍,《拉魂腔》經常在其描述性語句中交替運用各種修辭手法?!俺埵l(xiāng)是數水縱性交媾、挫骨重生的地方。自古,硤石鄉(xiāng)人的性格就不同于外鄉(xiāng)?!痹诤喡越淮M入硤石鄉(xiāng)的淮河脾性后,作家便采用交媾,這一富有人性色彩,戲謔味道濃厚的語言,將硤石鄉(xiāng),乃至癱子村的這條母親河的獨特個性詩意地展示在廣大讀者面前。與“子宮浩蕩”相應,這段河水既像孕育萬物的慈祥之母,包容一切;又似道家眼中萬能的女陰,在此誕生一種極富地域特色?!巴钢N大悲大喜”味道的沿岸文明。這為后文故事的演繹,情切的發(fā)展,人物類似命運的走向奠定了堅實的文化基礎。
“秋雨落在七姑丈夫麻三叔灰白的頭發(fā)上,濕發(fā)緊貼頭皮,讓這老頭顯得更加枯瘦。他死松枝般的長脖頸上,爆出的筋脈像一堆大青蚯蚓纏著。皮上點點褐色的老年斑,就像那蚯蚓的糞便。”枯瘦也許不是所有老人的共同特征,但它的確是剛剛走了老來伴,處于風燭殘年的癱子村族長梅麻三的此時此刻的真實寫照。對于這個老人,作家不可能面面具到,對其進行形象乃至神態(tài)描寫。而是僅緊緊抓住他不僅瘦骨嶙峋的神韻,對其進行精彩描摹。死松枝盡顯其脖頸的老麥枯槁。纏著的一堆大青蚯蚓,更從顏色與彎曲盤結的狀態(tài)寫出其脖子青筋暴突的龍鐘的老態(tài)。加上他滿臉蚯蚓糞便一般的老年斑,這些博喻采納,在寫出其即將走進歲月盡頭的客觀事實的同時,也在明里暗里的提醒我們,這位倔強強勢的族長,無論其咋樣堅強與執(zhí)著,在無情的歲月與可能隨時降臨的天災、人禍面前還是顯得那樣綿若無力。在滾滾向前社會大戰(zhàn)大潮面前,梅麻三的命運其實與那座千百年來一直矗立在淮河攤上的癱子村,以及始終屹立在村民心中的梅祠,又有多大的區(qū)別,多少驚人的相似之處呢!
“夜間意外地下了一場雪……我拉過幾根枝條,剛露頭的芽苞剝開了,鮮嫩鮮嫩的,像一個人的初吻?!比巳荷⒈M時,靜靜走出村外的“我”,眼前展現了一副令人意外而驚喜的美景。剛剛從嚴冬中掙脫出來的柳條上新近剝開的苞芽鮮嫩得像少女的初吻那般新鮮溫柔,具有令人銷魂的無窮誘惑力。作家借助這種新奇陌生的比喻絕對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于一段簡潔的環(huán)境描寫。它是一位擁有民俗學者作為替身的作家,在走出梅祠,經歷一段沉悶后,自我感情的某種間接的宣泄。它更是文字背后的當代作家對新生事物,新生力量即將,甚至必將降臨癱子村的一中美麗的暗示?!盁熁遗c舊書,幻想的深淵?!睘榱怂﹀伿邘淼耐纯啵瑪[脫它的無休無止的糾纏,他用這段幾乎不成正常句式的文字,詩歌一般的語言,將自己對香煙的迷戀,書本不舍人為地妖化成為他失眠的罪魁禍首。
“舉目望去,忙碌的新癱子村工地讓人生出遐想。把舊癱子村看作桃花源的麻三叔,死了;王清舉設計的新桃花源正在蓬勃地生長?!眱H就這幾句而言,遐想無疑是其全部的精髓。而關鍵是作家在這里除了運用死與生的對比,桃花源這一大家熟知的比喻和足以引發(fā)讀者無限想象的典故外,還創(chuàng)造性地在長篇小說里采用了詩歌慣用的句法。他在“麻三叔”與“死了”之間,原本完全是一句完整而根本不需要停頓的地方,“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個逗號。這樣讀者在沿著正常閱讀順序,相伴而生的思維模式也就發(fā)生了相應的偏轉?!八懒恕痹诒揪渲斜蝗藶榈靥蛷娬{,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地位。如此便和后句形成形式與感情層面的二次對比,從而增加語句的表達能力和詩意效果。也許正是鑒于以上原因,中國人民大學博導程光燴先生這樣平價陳先發(fā)的文學語言。“在詞語間有很大的闡釋空間。他寫鄉(xiāng)村寂寞,寫前世預感,寫人間多變均在有限的文字中散發(fā)著無限的意蘊……”
2,幽默風趣,慣于抒情
也許是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特點,以及作者小說創(chuàng)作的審美追求目標使然吧,長篇小說《拉魂腔》的語言不僅幽默風趣,而且慣于抒情?!霸诎c子村,這清脆又有節(jié)奏的鍛打聲像公雞早啼一般準確。它甚至比雞鳴更有用,雨雪天也從不間斷。哪一天這聲音忽然地息了,鄰居中就會有許多人皮膚瘙癢,渾身不自在,甚至一些少女會月經失調,內心的欲望嚎叫著整夜不眠,殷紅斑駁的內褲像一樹桃花?!币驗榱晳T成自然,在我們偏遠的農村老家,幾乎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慢慢養(yǎng)成各種習慣的老人比比皆是。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于生物鐘的時間卡點簡直堪比每天按時打鳴的公雞。如果作家也像你我這般直白,那就失去了藝術的本真。與之相反,陳先發(fā)先生退而求其次,從事物的反面,假設“哪一天這聲音忽然地息了”,這一角度寫起。因為生活規(guī)律的瞬間變化,一時沒法反應過來的癱子村人,立馬像染上瘟疫一般,病倒了一大群。作家利用夸張、比喻和對比……修辭手法,調侃的語氣向廣大讀者描述了一個保守麻木,安于現狀,死也不愿改變自己的梅瞎子藝術典型。與此同時,也用這種獨特的表達方式踐行了自己樂見的語言審美情趣。
“睡眠的再次崩塌……走廊里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能消耗體力的活兒可做,找不到一塊擦地板的布。要剁的骨頭還長在笨豬的身上。再說,鄉(xiāng)下的服務員也非老婆那般的知音,我無膽讓她們]給我去尋覓骨頭和砍刀。我怕被她們當成個瘋子?!迸c其一到夾竹桃盛開季節(jié),便深受花粉病困擾的姜斯年教授類似,這位需要帶上多種中藥秘方配置的藥丸才能暫時緩解怪異失眠癥的丫兒,居然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再次陷入失眠痼疾的煎熬。一時間,消耗體力的活兒,一塊擦地的抹布,長在豬身上的骨頭,像老婆那般的知音,這些作家一連串不太可能獲得,卻能從其“瘋了”的神思中魚貫而出。這些滑稽畢現,令人捧腹的怪異,魔力十足的漫畫技法,便將一個焦急萬分,無路可逃,幾乎陷入瘋狂境地的失眠癥患者的藝術形象,栩栩如生的凸顯在讀者面前。
“在省城時,按名中醫(yī)的指點,我把全蝎、鐵落、鉤藤、酸棗仁、蜈蚣……二十多種養(yǎng)血安神、息風通絡的藥材蒸煮、晾干后,碾成碎末,再灌人膠囊,以便服用……哪一天藥斷了,我敏感的神經就接近了崩潰。有時老婆深夜醒來,看到我趴著拼命地擦地板、藏在廚房中剁骨頭,就知道我的藥用完了?!闭Э?,這些按照所謂的名中醫(yī)指點配制的秘方,似乎真是難得的萬驗良方。然仔細辨析,它們卻與我那幾十年前因為發(fā)瘋而掉進廁所淹死的姑媽,為其生病的嫂子——我的嬸嬸,坐壇、跳大神,精心配制的特效藥丸別無二致。看著這些據說奇效無比的藥丸,再聯系鴨兒拼命搓擦地板,藏在廚房中剁骨頭,以及妻子總是憂心忡忡地望著“我”的盡情表演的蒙圈神態(tài),讀者禁不住捧腹掐腕,忍俊不禁。
然而,待“我備了整整一罐子的藥丸到了攤子村……沒服一枚藥丸卻能酣然人睡。不僅不再失眠,而且有了嗜睡、暴鼾、無夢的動人姿態(tài)……”作家用其情有獨鐘的幽默語言,前后羅列出偌多稀奇古怪,令人費解的現象,無非就是從另一類似狂人的視角,謹慎審視癱子村千百年來不愿搬遷,不屑搬遷的根源所在。與此同時,也在暗示、警告可能會過于盲目樂觀的讀者,癱子村搬遷工作絕對不會一帆風順,甚至還會困難重重呀!
3,俚俗而富有立體感
與天生具有貴族血統的高雅藝術——詩歌相對的俗文學,小說是屬于人民大眾的,“她是出生于民間,為民眾所寫作,且為民眾而生存的。她是民眾所嗜好,所喜悅的;她是投合了最大多數的民眾之口味的?!保ㄠ嵳耔I語)它當然少不了老百姓喜聞樂見,具有地域特色的俚俗語言。然而陳先發(fā)先生首先是一位著名的詩人,其次才是一位技藝高超的小說家。所以俚俗與高雅難免會成為其極富立體感的小說語言,兼而有之的獨特個性。
“從青迢崗頭遠望,許多河段黑渣渣的底床,從白水中竄了出來,河面又撒著性子地時寬時窄,像被野狗亂啃過的一截白樹皮?!焙谠鼜纳珴少|地上寫出枯水期的淮河河床的真實面貌;撒著性子道出了淮河狂放不羈,沒法約束,隨時可能會泛濫成災的野性;被野狗亂啃過的一截白樹皮,更把被肆虐的河水長久侵蝕,顯得溝壑縱橫,慘不忍睹的亂象。這些源自當地方言的短語既能立體、形象地描摹的這段淮河的大體狀貌,也道出了淮河千百年來一直未曾更改,倔強、野蠻、粗俗的脾性,更為處于下游河灘的癱子村非遷不可埋下了隱諱的伏筆。
“七姑擺出三素三葷小菜碟,正準備點火炸鞭炮時,孩子趴在門檻上,突然眼淚汪汪地喊出了一聲‘娘’,好嫩生生的一聲。把人的心尖子活生生地扯掉了?!币恢卑镜降诹甑呐D月初八的傍晚,人們正在忙著除塵、祭神的時候,突然從眼淚汪汪的的孩子尚余乳香的口中,蹦出一聲嫩生生、脆蹦蹦的深情呼喊。這孩子“陰氣太重,即使不短命,也會落下病根子。”這個早就被癱子村算命先生梅子孝幾乎判了“死刑”的小家伙,一度成了被人嚇得靈魂出了竅的七姑的心病。然而,這個令人鬧心的孩子居然在六年后的今天終于開口說話啦!
對于一直沒有生養(yǎng)過自己的親生骨肉,花上六年時間這才把一個從外面撿來的棄兒,勉強養(yǎng)活的母親來說,突然聽到孩子叫出第一聲“娘”時,那該多么令人心顫吶!這聲遲來卻終于喊出口來的“娘”,不僅道出了一位“望子成龍”,卻求之不得的母親,盼望奇跡發(fā)生的焦灼,多年艱辛付出的心酸,還有苦苦等來的激動。而“淚眼汪汪”、“嫩生生”、“心尖子”“活生生地撤掉了”,這幾個明顯帶有地域特色的大白話,簡潔傳神地道盡七姑此時此刻復雜的內心感受。它借助通感這一修辭手法,多角度,多層面再現了作家對俚俗而富有立體感的詩意語言嫻熟的駕馭能力,和富有偏愛的審美情趣。
“凌晨的冷,有點枯寂……餓了,它將刮著你的腸子,輕剔著其中殘存的油脂與水。如果你一聲咳,身邊寂靜的空氣仿佛立刻就絞緊了,隱隱作疼。衰草葉上,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這是一個無毀無譽的早春之晨。這是每個人的早晨。是烈士的早晨,也是小丑的早晨。是罪人的早晨,也是無辜者的早晨。如果你走在癱子村的西頭,梅瞎子的鐵匠鋪中傳出丁丁當當的敲擊,加深了這無限寂寞的幽靜,一聲聲地,又像敲在你清脆的肋骨上。”在作家的筆下,癱子村寒冷可以像刀一般“刮”盡人的饑腸,像絞索那樣把空氣“絞”緊,梅瞎子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像敲擊肋骨那般清脆而瘆人……為了引出文中的鐵匠梅瞎子,作家除了有所選擇地采用了幾個俚俗的動詞,幾個常人熟知的現象,還借助一行行短促,而立體感一場鮮明的詩意語言,將癱子村人艱難冷僻的生村環(huán)境不經意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你我在毫無顧忌,沒有任何預感中走近這位,與癱子村的脾性幾乎一樣神秘、倔強、怪異,具有標本意味的傳奇人物。
“我還沒找出那根大圓木,就見梅虎蹭的一下子站起,順腳蹬脫皮鞋,呼地躍入了水中。我腦袋嗡的一聲就漲大了,像是有人拎著大鐵錘狠狠地砸得我眼前一黑,眼中的河水一霎間暗了下來,一簇簇亮閃閃的星光在我眼皮里上下跳著?!痹谶@里,“蹭、蹬”一連串利索無比,一氣呵成的動作,幾句似曾相識的口語,便將突然瞥見水中圓木,立馬躍身湍流的梅紅,簡潔傳神,層次清晰地勾勒在你我似乎觸手可及的滿前。與之相應,腦袋張大、河水突暗,眼前一黑,金星迸濺,心驚膽戰(zhàn)的岸上人,仿佛并非唯一的他人。反而更像是此時此刻驚魂未定下,經受了一連串意外與驚嚇,被其驚得臉色煞白,雙眼發(fā)直的自己了?!安?!夠浪?!敝劣诮洸蛔∑吖玫暮跓粝够鸬拿膭蓬^,笨手笨腳地鉆進破廟里演了頭一遭,不想自個兒競也犯上癮的梅麻三,脫口而出的這句粗野、率直的真情獨白,具體而微的精妙之處,這里就不再一一贅述了。
4,神秘不乏哲學思辨
如果小說僅僅是說說故事,那也算不了出奇。因為這不僅是作家的專利,即使我們老家鄉(xiāng)下的老太太中,也不乏這樣的故事能手。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應該能給人以啟發(fā),甚至促發(fā)人們對生活、社會乃至人生的認真思考。陳先發(fā)先生的《拉魂腔》當仁不讓,便屬此類。這一點維特根斯坦也說過:“人們很容易想象一種僅僅由戰(zhàn)斗中的命令和報告組成的語言?!蛘呦胂笠环N僅僅由問題和是或否的答復表述所組成的語言。以及無數其他的語言?!胂笠环N語言就意味著不過是詩人那幽深的思想附著在詩歌的形式上,詩歌語言即詩人思想借助的“隱身術”,愈是“隱身”隱蔽的愈是思想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