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收獲】玉針(小說)
上世紀二十年代末,玉針出生在典型的地主家庭,她爺爺有四個兒媳婦,孫子生了一大群,孫女只有她一個,自然是錦衣玉食倍受寵愛,廚藝沒有,針線不會,莊稼活兒用不上她,家務活兒插不上手,母親、奶奶和三個嬸子都舍不得使喚她,總見她跟在奶奶身邊兒,打扮得齊齊整整,坐上馬車去看戲,串親戚,趕集逛廟會。冬天里能睡到日上三竿,輪流做飯的妯娌四個,看大小姐要起床了,重新點火再給她和奶奶做早飯,并無怨言。一向最愛打扮的四嬸,蘸著刨花水給她梳兩條辮子,黑油油光溜溜的,再往臉上擦點兒胭脂撲點兒粉,走到那里都香噴噴的,像個高傲的小公主。令人費解的是,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掌上明珠,在官府屢令禁止的情況下,竟然熬得住鉆心刺骨的疼痛,悄悄地把腳裹成了三寸金蓮,那是個令人望而生畏的過程,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和堅強。
定親時,婆家人對玉針也有耳聞,時過境遷了,真沒有必要再去受那個罪,但這也是大戶人家的尊貴,無可厚非,人家既有家世又有相貌,關鍵是個頭還高,不是說爹矮矮一個,娘矮矮一窩嗎,兒子個頭矮,找個這樣的媳婦就再也不用擔心后代的身高問題。未婚夫則表示反對,本來就嬌生慣養(yǎng),走路再擰著個小腳,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除了拖后腿她還能有啥用?他本人在部隊供職,見多識廣,有知識有文化,眼界和格局非常人能比,頗有反抗封建禮教的思想行為,但是在那個普遍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在紀律嚴明的部隊,他壓根就逮不著自由戀愛的機會。
十一年后,他妥協(xié)了,那個從未謀面的未婚妻不吭不哈等成了老閨女,已經二十七歲,自己這邊兒毫無進展,老光棍著也不像那回事兒,便提了個離奇的條件就坡下驢,“坐轎是封建陋習,〔新娘〕不能坐轎”。年輕人都喜歡新形式,不讓坐轎那就用牛車拉吧,一輩子就這一回,當然要雙方滿意,娘家人的回話開明利索。紅蓋頭也是封建陋習,沒進洞房就被手狂的人扯走了,反倒是讓她早早看到了那個他,席間只有一個穿黃軍裝的,肯定就是他了。
婚后,玉針作為隨軍家屬,去了部隊,蘭州軍區(qū)后勤部,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開啟了全新的生活,想干點啥卻是啥也弄不成,手都搓紅搓腫了,也搓不成個麻繩,更別說納底子做鞋了。幸好可以出錢去部隊食堂吃飯,否則男人外出公干時,自己恐怕連飯都吃不到嘴里,不會生火也不會做飯,每每被一些生活瑣事難為得放聲大哭,但又無可奈何,雪上加霜的是,男人好像壓根就沒有接受她,所以不敢說一句抱怨的話,如果扛不住真離了婚,丟人不說,連帶娘家人都會抬不起頭來,死不可怕,娘家得有多少人為我傷心難過啊,從眾星捧月跌落到孤立無援獨木難支,親娘哩,我咋活得這樣困難。男人本以為隨時都可以找個理由休了她,不料,此路不通,那些個冷落、挖苦、嘲諷、謾罵盡管放馬過來,沒用,俺娘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著走,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家的鬼,大不了,我先去你家坆里等著你,事不大,你看著辦吧。
生活沒有壓倒她,反而逼出了她骨子里的倔強,她開始一有時間就學習做各種家務活兒,衣兜里時常裝幾縷麻,工作中間休息的幾分鐘都要拿出來搓幾下,廚房里火上蒸著饃或是熬著稀飯,這種不太著急的工作也能擠出時間來,玉針把鞋底子拿出來,納兩針,添一下柴,如果是熬稀飯,還要再攪一下鍋。劈柴生火做飯,穿針引線做活兒雙管齊下,細心觀察別人咋干活兒,然后再認真揣摩,或虛心向人請教,學習,嘗試,練習,她像一頭蠻牛,做起事來沒完沒了不眠不休。隔壁的姐妹都心疼她,玉針,昨天又是一夜都沒好好睡吧,老聽見你那剪刀呱嗒呱嗒響,不要命啦?白天干活少得了你?光干活不說話,哎呀,你咋跟個傻子樣兒。玉針不傻,腦子也不笨,明事理,識時務,還很靠譜,等到大女兒出生時家里的活兒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了,還熱心地幫戰(zhàn)士們縫補衣服,襪子,唱過的每一支歌都記得,不說話是因為她深知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家里成分不好,一不留神捅了簍子,被人抓了把柄,挨批斗不說再牽連了男人,這一生恐怕就要水深火熱了。白天的工作主要是清理油桶,掉漆的再補補漆,兩個人抬著摞起來,排列好,按出勤計工資,不是很累,她從來不遲到早退,也不缺勤。部隊領導組織家屬們開會,學習,勞動,唱歌,玉針的表現(xiàn)深得大家的好評。
感情都是培養(yǎng)的,男人眼見著自己的女人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顧全大局,又那么努力勤奮,善解人意,女人該做的她都做到了,自己還有什么理由難為她吶。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男人從心底里接納了她,且心悅誠服,你真是根針啊,看著不起眼,東西也不金貴,卻非常有用,柔中帶剛,做穿戴縫被褥做鞋襪都離不開它,家家必備的物件,身段不大,銳利堅強,百折不撓,鉆勁十足,還不失鋼鐵般的秉性,難不成也是件古老的兵器?人如其名啊,不得不服。
玉針的孩子接二連三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吃喝拉撒全靠她自己,每天要做孩子們的穿戴,拆拆洗洗,忙得不可開交,男人心疼她起早貪黑,自己卻幫不上忙,身為會計總是出差。某次出差,看見商場里新上柜的兒童鞋,毫不猶豫地花錢買了下來,帶給大女兒作禮物,這是雙兒童皮底鞋,棗紅色燈芯條絨,撒滿黑白兩種小花,黑的比白的大一些,深棕色塑料鞋底,方口,腳脖子處是掛扣。絕對驚喜,蘭蘭穿上新鞋連蹦帶跳的,整個981油料庫都轟動了,人們爭相觀看,輕巧,清脆、歡快的腳步聲如藝術家的手指,精準和諧地敲打在女人們的心扉上,如沐春風,暖暖的,癢癢的,乖乖哩,這么小的鞋都有賣的,是不是以后就不用納鞋底子了?蘭蘭,過來,讓大娘看看你的鞋,嘖嘖,真得勁,好看,耐臟,還得結實。有的領著孩子找上門來,蘭蘭,讓姐姐試試你的鞋,趕明兒好央人捎一雙,試了大小,比著買大一號。這個說,小孩子家長得快,買回來就得穿,舍不得穿怕就穿不上了。那個說,看這大方口,夏天穿肯定涼快,鞋底也不硬,不板腳,現(xiàn)在的人真能哩。說蘭蘭,說蘭蘭的鞋,夸蘭蘭的相貌,蘭蘭就這樣被大家圍觀,被欣賞,被羨慕,像一個可愛的小精靈,又像一輪小太陽,光芒四射。風水輪流轉今日是我家,哼,你是書記是政委又咋著?你家孩子還不是眼巴巴地一邊兒看著,十分眼饞,玉針臉上不自覺地漾出了開心的笑容,心里扇兒扇一樣,十分的清爽,舒坦,好像大家稱贊的不是蘭蘭,而是她,她在女兒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回到了富足的童年,重溫了被人寵愛的感覺,重享了被人高看一眼的榮耀,內心是無比的欣慰,幸福,滿足。
這種情景她經歷過無數次,都說姨親外甥姑親侄,妗子親的是表皮兒,就連親表皮兒的兩個妗子都不曾怠慢過她,她們兩怪自己沒本事生閨女,對這唯一的外甥女十分稀罕,看見她娘兩來了,大妗子滿臉堆笑,展示一番她的能說會道,“妹子,你看你咋恁有福哩,生了個這么好的閨女,乖巧懂事,有規(guī)矩,有教養(yǎng),不淘氣不調皮,文文靜靜的,嘴還不饞,說話柔聲細語的,你這是積了大德了,將來哪家娶了她定是祖上燒高香了,誰要是嫌棄她,看我不一頭撞死他面前”。二妗子則笑瞇瞇地牽住玉針的手,“大小姐,你可來了,你姥娘床底下藏了幾棵甜秫桿,等你好些天了,不讓你那些兄弟吃,都急壞了,盼你來,等你吃過了,他們好分一截兒?!鼻魄?,姥娘家好吃的東西都要緊著她,那些個重男輕女的說法在她身邊兒恰恰相反。除了兩個妗子,還有一個沒過門就死了男人的絕戶頭姑姑,三個叔叔嬸嬸,姥娘姥爺、爺爺奶奶、爹爹媽媽都是想方設法給她弄好吃的,讓她高興,哄她開心,家里那些長工短工對她更是不敢有半點兒臉色,而蘭蘭,疼惜她的只有這個媽。
轉眼間就到了1972年,男人已經專業(yè),安置到了許昌的某局,一家人也穩(wěn)定了下來,孩子也生夠了,六個,雖然有磕磕碰碰,日子總體來說過得還不錯。玉針性情溫順,以服從為主,只一次例外,足以讓男人心驚膽戰(zhàn)。為了響應“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街道辦事處通知到各家各戶,蘭蘭16歲,待業(yè),沒有參軍,其名在冊。玉針不高興了,“俺不鍛煉,俺閨女細胳膊細腿的,田里那活累死人哩”。
“你敢跟政策叫板兒?!蹦腥藢掀趴偸瞧婚|女早有意見,這回有幾分幸災樂禍了,“孩子總要長大的,在家你又不舍得使喚,出去見見世面,有什么不好?”
“我不叫她去,我不想她受苦受累,你去找找人,罰咱點錢也中”。
“行不通。都是這么大的娃,就你家的孩子嬌貴,正因為不會干活,才去插隊,沒吃過苦的孩子就長大”。男人義正言辭,容不得辯解。
“如果落到那里回不來咋辦?家里地里都有干不完的活兒,真到了那一步,可就沒有人心疼了”。
“又不是你一個,只是干活兒又不是打仗?!蹦腥藢@種說法不屑一顧,壓根就不往心里去,倒是把玉針煩得夜不成寐,冥冥中有種感覺,若是不給閨女撐腰,這次定是在劫難逃,蘭蘭,媽怎么舍得你去鄉(xiāng)下受罪,若是再回不來,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兒,回到家還要做飯,做家務,看孩子,哎呀,你怎么能受得住啊,這可咋辦?。靠?,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失輝,兩眼睛天天都跟兩水蜜桃似的,她哭,還未斷奶的小兒子也跟著哭,兩個人不管不顧地痛哭流涕,悲聲大放。
眼看著出發(fā)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男人并不松口,反倒很期待,玉針不哭了,無可奈何地重復著一句話,“你給我記住,俺閨女前腳走,你回來想找我呀,向上看,看我吊死哪兒了”。
“街上找棵歪脖子樹,還回來干啥?”男人氣不打一處來,“反了你了”。
玉針沒咒念了?不鬧啦?不,為了閨女也要死磕到底,她不吃不喝日夜發(fā)呆,一連幾天,男人反而沉不住氣了,“你這個瘋婆子,咋恁固執(zhí),蘭蘭一般大的那幾個都去啦,憑什么你不去?還動這么大勁兒,想干啥?孩子總要長大,你能跟她一輩子?”
“老娘說話掉地上能砸個坑!我的孩子,累死累活我捧在手心里長大的,沒誰拉扯一把,還讓我看著她毀在你手里?我死了,你就安心了。不影響你積極,不影響你愛國”。玉針的目光像兩把利劍掃過來,男人當時就打了一個寒噤。
常言說,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現(xiàn)在這個不要命的就在眼前,男人慌了,躺床上不自覺地往外撤撤,離她遠一點,關鍵是離多遠都不敢睡了,這臭娘們兒,會不會改變戰(zhàn)術偷襲我呀,奶奶的,一脖子犟筋,咋跟那些寧死不屈的革命烈士恁相仿哩,一閉上眼,為革命灑熱血拋頭顱的鏡頭和場面就會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一邊是刑訊逼供,一邊是寧可咬掉自己舌頭也不愿出賣同志的民族英烈,鮮血淋淋,他為什么不怕死,是他有信仰,有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認死理,命不足惜。
最終男人認輸了,思前想后,急忙拿了戶口本去改兒子的年齡,說本來兒子是老大,你看比閨女高半頭還多,轉業(yè)回來時弄錯了,認為不礙事,這不趕上事了嗎?結果是不滿十五歲的大兒子頂替姐姐去了鄉(xiāng)下,父親給他的理由是,你是男人,男人就要有擔當。
玉針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跟老娘斗,你贏不了。男人憋了一肚子氣,免不了一再教育老婆,你這樣嬌慣她袒護她,是害了她,干啥啥不會,弄啥啥不中,還指望她有出息?事事依賴父母,出了這個家門沒有誰會讓著她,老話說慈母敗家兒,慣子如殺子,讓她學會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是正事。玉針則不以為然,就你懂,就你會說老話兒?糜子稗子不頂糧,嬸子大娘不是娘,當媽的不疼閨女,指望誰?我小時候得到的寵愛超出她十倍都不止,我敗家啦?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等爬不動了,巴望兒子孝順你,你想錯了,還是閨女可靠,閨女才是爹娘的小棉襖。
誰也沒有說服對方,不過玉針保證下不為例,日子還要繼續(xù)過下去。
轉眼間,閨女就出門成家了,外孫子吃喜面時,玉針大大小小的小孩衣服送了一大包袱,但是小孩子的棉衣棉褲是需要拆洗的,否則口水鼻涕弄得臟兮兮硬邦邦的,奶味、尿騷味兒混在一起,都不好意思往外抱,蘭蘭就兩字“不會”。玉針又愛心泛濫了,盡管自己保證過不再管出門閨女的事,還是攬下了這個縫補制作的活兒,孩子沒有奶奶,但有姥娘啊,怎么忍心讓那么小的孩子遭罪。
夜半,男人摸不到了老婆,迷迷糊糊的,感覺等了好一會兒,喊一聲“玉針”,玉針很快就回來了,說剛去了下廁所,后來這種情況又有好幾次,不是去了廁所就是去廚房看和的面發(fā)好了沒有。之前并不如此頻繁起夜的,這么冷的天,為什么不用馬桶呢,男人心里犯了嘀咕,再次夜半摸不到老婆時,不喊了,等,等了足夠去廁所跑一個來回的時間,摸黑穿上了衣服,悄悄起身,廚房的燈亮著,嗨,真是操心的命,趕不上蒸饃買幾個饅頭不行?三班倒的班要上,孩子們的吃喝穿戴要管,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就揪住她的心了,每個孩子都是她的心頭肉,舍不得孩子受一點委屈,關于孩子的事,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這就是母親,愛得全心全意,愛得忘了自己,這就是最值得稱頌和贊揚的母親,每一個被母親疼愛過的人,都是幸福的?,F(xiàn)在上面大點兒的孩子,分別是出嫁、上班、當兵,能自食其力了,還有個孩子即將大學畢業(yè),日子沒那么緊巴了,玉針,你還那么辛苦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