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姑姑的石榴樹(散文)
又是一年石榴飄香的季節(jié)。
我又想起了姑姑,也想起了她種的那棵石榴樹。
姑姑的石榴樹種在院子里,倚矮墻而立,墻的那邊便是另一戶人家,兩家之間的院子由一道矮墻分開。石榴枝丫伸出墻外,嚴格來講石榴樹的一部分是在鄰居家院子里長著的。
姑姑家住的是一樓,從陽臺到前面一排小平房之間,一條寬約三四米的狹長地帶,被大家開辟出來做了菜地。姑姑家也不例外,北邊靠陽臺部分被水泥硬化,和陽臺連為一體,只是比陽臺略低些。
春冬季節(jié)大家都喜歡在石榴樹旁坐著喝茶、聊天、打牌,看著菜地各式蔬菜,享受著薰暖的日光浴。
菜地東北角陽臺有一個雞窩,偶爾會有親戚逮來的土雞,姑姑舍不得吃,養(yǎng)在這里。只是這里大部分都是一群肥碩的野貓的樂園,姑姑不僅給它們提供溫暖的小窩兒,還給它們提供豐盛的膳食。除了自家剩飯剩菜,每次出去吃飯,姑姑都會大包小包地往回帶。
菜地的西北角是姑姑盆栽的各種花卉綠植,小小一片菜地一年四季綠色長青,姑姑舍不得讓它浪費一點兒。
石榴樹就在這塊兒菜地的最西端,旁邊還有一棵櫻桃樹,只是由于光照等原因,櫻桃樹掛果稀疏。
姑姑的石榴樹是比較罕見的白石榴,花開是白色的,暈染著淡淡的黃,很清新,不似普通石榴花似烈焰流火。果子成熟后也是青白色或者青色,果皮粗糙皸裂,很難找到一個平實光滑的果。姑姑經(jīng)常說,別看它長得丑,全身都是寶。白石榴的莖花根都可入藥;籽兒瑩潤剔透如水晶,又似玉,甘甜多汁,攢一把石榴籽兒丟進嘴里,一直甜到心里。既是營養(yǎng)豐富的水果,又是可以預防結石的中藥。姑姑總是告誡我們,吃過的石榴皮不要扔,曬干泡水喝可以助消化,緩解肚子疼痛。
記得結婚第一年,我便嘗到了姑姑的石榴。也才知道姑姑院子里有棵結果的石榴樹,也才知道那是一棵并不常見的白石榴樹。以后的每年幾乎都吃到了姑姑的石榴——特殊的白石榴。
有關這棵石榴樹,還有一段隱秘的歷史。92年的時候,公公(那時候還不是我公公哈)查出了鼻咽癌,這對于那時候的農(nóng)村人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得了這種病,間接等于判了死刑。親朋好友都繞著門沿兒走,更有甚者直接揚言,得了這種病,再多的錢扔進去也沒個聲響兒,這不是我們窮人折騰得起的。那個時候人都窮,姑姑也窮,和姑父倆一月三幾百錢的工資,一家人吃喝拉撒、人際往來,孩子的教育經(jīng)費,老人的贍養(yǎng)費……但姑姑知道后提著兩棵石榴就上了門,斬釘截鐵地說,治,錢我來想辦法!
公公遠赴北京治病的時候,姑姑在院子里栽下了這棵石榴樹。寓意繁榮昌盛、多子多福,希望公公頑抗重疾,未來有福有貴。第二年春暖花開,石榴樹朵朵黃黃白白的小花綻枝頭的時候,北京傳來好消息,公公病情基本穩(wěn)定住了。來年石榴掛果的時候,公公已從北京出院回來。醫(yī)生都感慨,幸虧是早期,又治療的及時徹底,五年內不復發(fā)就沒事了。如今公公痊愈已近三十年。每每婆婆感慨感激,姑姑挽救了一大家人時,姑姑都很真摯地說,啥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就是遇到難處時,你搭把手,我搭把手嗎。
每到石榴成熟的季節(jié),姑姑總會鄭重其事地挑一個日子,喊姑父或者兒子和她一起摘石榴。摘石榴聽著是件美差,其實不盡然。因此每次姑姑都是在埋怨中迎來她的收獲盛典,不過姑姑全然不在意這些,她的心早被那些咧著嘴的石榴占滿了。然后姑姑便開始根據(jù)石榴的個頭兒、成色進行平均分配。分享勞動成果的,除了姑姑自己的倆兒子外,老公兄妹仨、我婆婆、小叔,這是姑姑娘家陣營;姑父侄子、干女兒、干親家和兒媳娘家父母、姊妹,自成一個綜合方隊。姑姑心思很細膩,親朋故友,包括鄰居,只要地理位置夠得著的,都要奉送一份豐收的果實。
我結婚十九年,享受了姑姑十七年的饋贈,每年無論石榴豐收還是欠收。有時候是幾顆,有時候是十幾顆。這么多年過去,姑姑一直樂此不疲,從沒短缺過誰。
不知不覺,石榴樹已從一棵小樹長成了一棵茁壯的大樹,明顯長高長粗了。記憶最深的是兩次豐收年,第一次具體是哪一年已不大記得,只記得姑姑喊我去拿石榴,才走到半道兒卻迎上了來送石榴的姑姑。姑姑身形瘦小,提著滿滿一袋子石榴,顯得很沉很吃力。我趕忙接過來,姑姑卻又從袋子里取出四個桃子和一串馬奶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平谷蟠桃,桃子扁扁小小的,表皮呈淡金黃色。有兩個已經(jīng)有點壞了,但我都沒舍得扔。
不僅僅是桃子和葡萄一樣甘甜可口,更重要的還是這些都是姑姑從新疆背回來的。在姑姑的心里,這些東西和石榴的價值和意義是一樣的。表達的方式也是一樣的,只要她有的,只要能給的。這就是她日常對身邊人的情感表達方式。
姑姑每次出門,都會給孩子們帶點兒東西回來,當?shù)氐奶禺a(chǎn)啊什么的。還記得有一年姑姑去海南,每家?guī)Щ貋硪唤镆犹呛兔倒屣?,二十幾斤重的東西,不知道一個瘦弱矮小的老太太是怎么做到的。
另外一次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19年的秋天,石榴豐收的季節(jié)。姑姑的肺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要靠輸血清蛋白來維持,疼痛折磨得她只能每天躺在沙發(fā)或者床上,她已經(jīng)虛弱得幾乎下不了地。但她仍指揮著姑父和兒子把豐收的石榴采摘下來,分袋裝好。我們去看她,只見十幾只石榴袋子擺在客廳地上,個個豐實滾圓,蔚為壯觀。姑姑不厭其煩地叮囑我們拿石榴,交代應該給誰誰送去,這么多年來,姑父第一次因為石榴對姑姑生了氣,讓她不要管那么多。
那一年的石榴拿回去后,我們都沒怎么吃,也沒送人,在冰箱里面放了幾個月,直到姑姑在冬天里離開了我們。石榴再也不能放,也不能吃了,才扔掉。
姑姑其實是老公的姑姑,但在我心里,她跟自己的親姑姑沒什么分別。和老公見第一次面就是在姑姑家里,后面調動工作、結婚、生孩子、買房……人生中的每一件大事,姑姑都沒有缺席。
姑姑用一棵石榴樹把我們這個大家庭緊緊團結在一起。尤其是姑姑離開后,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姑姑是一個隱忍而智慧的偉大女性。我們這個大家庭在她的帶領下,一直都是和和氣氣,美美滿滿。兄弟妯娌、婆媳翁婿莫不如此,很少有誰真正紅過臉。
姑姑的一生,既包蘊著母性溫柔的光輝,又閃爍著女性智慧的光芒。她就像一個優(yōu)秀的舵手,用自己的樸實無私、智慧善良,平衡引領著我們這個大家庭,讓這艘巨輪一路劈波斬浪,穩(wěn)穩(wěn)前行。
姑姑離開我們快兩年了,我再也沒有在秋天踏進那個庭院,也沒再吃到那棵樹上的石榴,因為果實不是生了蟲,就是被鳥兒啄了,或者半邊爛掉了,我們默契地誰也不提那棵石榴樹。
曾經(jīng)的的歲月如同犁鏵下翻覆的泥土,姑姑的音容笑貌早已無可尋覓,她的石榴也不在了,但她種的那棵石榴樹還在。它的根深深地扎進土里,更扎進我們的心里。我相信,此生只要它在,或者曾經(jīng)有關它的記憶還在,我們這個大家庭就在,這種相親相愛的感情就還在,它就會一直延續(xù)下去,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