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薺花香(散文)
一
國慶節(jié)前夕,我收到妹妹從老家湖北寄來的一份快遞,打開一看,是幾包冰凍的餃子。妹妹在微信里說:“這餃子是我們前幾天到長湖某農(nóng)莊聚餐時專門為你買的,抽了真空后又找順豐快遞,你知道它是什么餡的嗎?”
我猜是牛肉或者龍蝦餡,要不就是蓮藕菱角之類剁碎攪拌成餡。妹妹說不是,是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在地頭田間尋找的一種野菜,它清苦甘涼,翠綠色,開白花。
“是地米菜!”我一下子就說出了答案。電話那頭的妹妹沉默片刻后說,你還記得它呀!
當然記得。正如韓紅在《梨花又開放》里唱的:給我血肉的故鄉(xiāng)永生難忘,永生永世也不能忘。
翻過年來我跟隨兒子在南方生活已經(jīng)有十年了。這些年,每逢過年過節(jié),妹妹可沒少給我寄東西。夏天寄的是剔了苦芯的洪湖白蓮子,冬天寄的是香腸臘魚,還有荊州魚糕。每當收到這些快遞,一股暖流瞬間流遍全身,一種對親人對故土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有位作家說:故土最終的意義是朋友,我覺得應(yīng)該是親情。是我們每時每刻對故鄉(xiāng)親人的眷戀,是親人們對漂泊在異鄉(xiāng)的我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牽掛。離開親情,故鄉(xiāng)就是一堆沒有生氣和溫度的泥土,一片黑麻麻陰沉沉的老樹林。
地米菜也叫清明菜,后來長大了讀書了才知它的學(xué)名叫薺菜。南宋的著名詞人辛棄疾曾詩云: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梢娺@位金戈鐵馬的將軍在他戰(zhàn)火紛飛的生涯里,當他擦干臉上的風(fēng)塵和硝煙,曾驚喜地發(fā)現(xiàn)春天的翅膀已掠過了溪頭水邊的薺菜花?;蛟S,他會低頭彎腰扯一把回家炒熟了下酒?
在我們家鄉(xiāng),地米菜是初春時從地里冒出來,它長在松軟而干爽的田埂地頭。最開始是一兩片很細很嫩的綠色莖葉,和褪黃返青的小草一起站在溫暖的微風(fēng)里,幾天后它的根部又接二連三地長出許多淺綠的葉子,團團實實地圍在一起,接受風(fēng)霜雪雨的洗禮。到了春末夏初,地米菜就開出一朵朵白色的花,花桿極孱弱,花兒也是很小的朵兒。待到風(fēng)吹雨淋桿兒撐不住了,種子就掉了下來,回到大地的懷抱。不久,新的小莖嫩葉又在母親疪護下探出頭來,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
我們從小就是提著竹籃子拿著小鏟去“挑”地米菜,有些野菜要費很多周折和氣力才能弄到手。比如野芹菜長在水田邊或淺一些的水溝旁,必須用鍬才能挖出它白白的半尺長的根。茭白長在水塘邊,孩子們站在塘埂上扯,一不小心就掉水里了。只是地米菜老老實實地長在田間地頭,無論你是耄耋之年的老嫗還是光著腳丫的孩子,你只要走到黑黝黝的泥土地上去,只要看到一片翠碧碧的綠色,你就一定能找到它的影蹤。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們從小就尋遍黑土地上的野菜,品嘗著人間的甘苦,慢慢地長大。
二
我的故鄉(xiāng)倒口灣,座落在長江以北、長湖岸邊的江漢平原上。長湖綿延幾百里,湖邊多水塘和堤坡,因而水里和地上的野菜品種多、味道鮮美。湖邊人家的孩子還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為家里父母大人們分憂,我們想著法子從地頭和水田里撈點野菜回來,讓勞累了一天的父母吃頓飽飯。
每年春天,天乍暖還寒,在早晨或者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們就像鳥兒一樣從家家戶戶飛了出來。大一點的孩子就到水塘里去摸螺螄蚌殼抽茭白,小一點的就到堤坡上去尋地米菜,鵝鵝腸,馬齒覓。
六十年代末期我們的父母都很忙。他們一年四季從早到晚在水田里勞作,栽秧割谷砍界邊(除去田埂上的雜草)。大隊學(xué)校門口的喇叭里整天高喊著學(xué)大寨奪高產(chǎn),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們就擔負起守家做飯種菜園的責任。
倒口灣家家戶戶的屋后都有一塊五六分地的菜園里,菜園子里的菜品種倒不少,可就是長得很慢。即便大人們把茅坑里的糞便和許多狗屎雞糞都澆灌到地里,它們還是慢吞吞地每天只肯長出一點點來。菜園子里的長豆角總是瘦瘦長長,青辣椒肚子有點癟,小白菜還是嫩嫩的幾片葉子,就被蟲子啃了。
古話說巧婦難做無米之炊,而“米”應(yīng)該還包括送飯下喉的各種肉食和蔬菜。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缺衣少糧的年代,即使是孩子們在地里頭尋野菜的時候,也會常常聽見那些性急的壞脾氣的奶奶或母親,站在屋后扯著她們嘶啞的嗓門,喊著罵著她們家貪玩的男娃兒:你個尋魂的,半天都弄不到一碗菜呀!熱鍋燃灶的等著呢!快回來呀!
早些年,莊戶人手頭沒有國家發(fā)放的肉票糖票香干子票,飯桌子上一年四季看不到一點肉星兒??傻箍跒车乃晾镄侠锏聂~蝦和田地里的野菜,卻伸手即來取之不盡。老天爺不餓死瞎眼的雀,無論生活是如何的貧窮和艱辛,倒口灣的人們照樣有吃有喝活得有滋有味。八十年代初期,我們這個窮家小戶,就培養(yǎng)出我妹妹那樣的上了報紙電臺的萬元戶,我這個本世紀初的網(wǎng)絡(luò)寫手、還有幾個高大英俊而又才德兼?zhèn)洹⒃谏钲诒本┬录悠聤^斗打拼的我兒子,外甥和侄兒,這當然是后話了。
三
我三四歲的時候,幾乎是每天都提著籃子跟著小姨去尋野菜。三四月里,太陽暖暖的柔柔的,小草綠綠的黃黃的。遠處的稻田新長出的半筷子高的秧苗被風(fēng)兒吹拂著,一起一伏地像水塘里的波浪。遠處田里那些移動的黑點,就是我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我晃著頭上的兩根細辮子,一邊追著蜻蜓蝴蝶一邊尋找地米菜。若找到了,就像發(fā)現(xiàn)金元寶似的尖著細嗓子喊小姨過來挑。
在那個年代,鄉(xiāng)下人平時趕街即使買一點榨菜、豆腐、海帶皮之類的菜回來,也是過節(jié)日或者來了客人才端上桌子的。地里的野菜雖然一茬一茬地生長,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稍大一點的孩子就相約著沿著長湖邊的堤埂,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尋野菜。
讓我終生難忘的是我六歲那年夏天,下午的太陽照在人身上熱辣辣的,我就從家里提著籃子出門了。
四歲的妹妹已經(jīng)打了兩三場擺子,我想多挑點細米菜、掐一些鵝鵝腸回來,讓奶奶晚上摘一些菜園子里的茄子和辣椒什么的,加上家里攢下的十幾個雞蛋,上街賣了給妹妹抓藥。前年,剛滿一歲的弟弟半夜發(fā)燒,早晨從醫(yī)院抱回來就死了。這次妹妹也是隔一天發(fā)燒,大熱天的捂著被子還喊冷,大隊的赤腳醫(yī)生說是瘧疾,要到城里藥鋪里買中藥回來熬著吃了,病才得好。
走了不多遠,我突然聽見后面有腳步聲。扭頭看去,妹妹輕腳輕手地像小貓兒一樣跟來了。她害了幾天病,眼睛大了,小臉更瘦了,人也像矮了一截似的。她光著雙腳,幾根根又黃又軟的頭發(fā)從松散的辮子里漏出來,胡亂地黏在額頭和下頜。我舉著鏟子嚇她,她便往走退幾步,我一轉(zhuǎn)身走,她又跟了上來。這樣走了十幾步遠,我只好向她伸出手去。妹妹又驚又喜地跟上來,用力吸一吸快要掉下來的清鼻涕,把她冰涼的小手遞給我。
我決定沿著長湖堤走到淵塘那里去挑野菜,淵塘是接連長湖的一大塊荒置的空地,聽大一點的孩子說那兒地米菜長得特別厚密,又肥又嫩。有妹妹做伴,我的膽子就更大了。
可能是前兩天剛下了一場雨的緣故,我們在路旁邊一邊走一邊尋找,還沒走到淵塘,籃子就裝了不少青幽幽的地米菜、灰灰草和馬齒覓。
妹妹眼尖,在地里頭找到了一個野生的拳手般大小的花瓜兒,她拿著瓜往衣服上揩一揩,就坐在地上啃起來,黃色的瓜瓤和清鼻涕糊了她一臉。
太陽不知什么時候躲起來了,天越來越低,越收越緊,天上的烏云像脫韁的野馬咆哮著翻卷著,氣勢洶洶地在我們的頭頂上奔跑。湖岸邊的老人趕著牛兒回家了,湖面上的水鳥貼著湖面翻飛著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只有密密麻麻的蜻蜓圍著我們打著轉(zhuǎn)兒,妹妹咯咯地笑著跑著伸手去抓,抓了半天還是兩手空空。
我把籃子里的菜壓了又壓,抬頭望望天,就急慌慌地準備回家了。
突然間,一道火紅的閃電宛如一條蟒蛇,蜿蜒著伸向天空。烏云被刺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它白亮亮的末端直插我們的頭頂。只聽“但一一啦”一聲巨響,炸雷轟隆隆地響起,樹葉亂飛,小草顫抖,傾盆大雨剎那間劈頭蓋腦地倒向我們。妹妹當時嚇傻了,一聲尖喊,驚恐萬狀地跑過來抱著我的腿,蜷縮在我的兩腿間瑟瑟發(fā)抖。
我定定神,捋一把臉上的雨水,用身體護著妹妹,十個腳指頭牢牢地摳在泥土里。又一串大雷在頭頂上響起,大雨簡直像決了堤的洪水,從天空排山倒海地向這片土地上傾瀉下來。四周白茫茫的,天地一片混濁昏暗,地面上的小樹小草被風(fēng)雨淋得東倒西歪。我懵了,眼淚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我的雙眼。媽媽,快來救我們呀!
就在這時,一只大鳥扇動著翅膀從天而降,還沒等我們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和妹妹就被擄了起來一一是那個放牛的老大爺。大爺穿著棕色的蓑衣,一只胳肢窩挾著妹妹,另一只手伸過來拽我,我彎腰去提籃子,籃子里的菜已被狂風(fēng)吹走了一半。
大爺連走帶跑地把我們送到離倒口灣不遠的抽水機房里去躲雨。我們倆渾身濕透又冷又怕,雨水順著褲縫往下淌,不一會地面上就積了一窩水。大爺站在那,掏出一支怎么點也點不燃的葉子煙,放在鼻子尖兒聞了又聞,一直等到我爹撐把破油布傘找到我們……
那天晚上,媽媽去隔壁家借來小石磨,磨了大半碗米面粉。她吩咐奶奶切了幾個胡蘿卜,打了幾個雞蛋,然后將地米菜與它們攪拌均勻。當奶奶點燃灶膛里的稻草把時,大鍋里慢慢地有了熱氣。媽媽往鍋里澆上金黃色的菜油,再用勺子勾起調(diào)好的菜糊放在鍋里,不一會兒,金黃軟糯噴噴香的餅就煎熟了,紅紅的灶火和鍋里的香味讓整個廚房亮敞溫暖起來。要是不下雨,又有風(fēng)吹過,怕是整個倒口灣都能聞到地米菜熬餅的清香呢!
妹妹聞到了,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踮著腳尖悄悄地走到媽跟前。一只手扒住鍋臺,另一只手塞住嘴巴里,兩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鍋里,一眨也不眨。
第二天,妹妹沒有發(fā)燒,再隔一天,她又跟著我挑了半籃子地米菜回來。晚上,媽媽下工回來,把她攔腰抱著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妹妹不一會兒就睡著了,而媽媽的淚水卻濕透了她耳邊的頭發(fā)。
妹妹淋了一場雨,吃了幾個地米菜餅,她的病竟奇跡般地好了。
又過了一年,媽媽才從失去獨寶兒子的悲痛中走了出來,她又懷孕了。每天吃飯的時候,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媽媽邊吃邊吐,吐得眼淚鼻涕一大泡,吐得走路都打晃,可她還得去田里干農(nóng)活。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為了媽媽,五六歲的妹妹就能獨自下到淺水塘摘蓮蓬、到小河里里扳小魚小蝦了。等我放學(xué)后,我們就一起到河邊去摘蒿苞、割雞佬苞梗、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打豬草尋野菜,而翠綠色的地米菜永遠是我們籃子里的底色。
說來也巧,奶奶用地米菜裹著剁碎的小魚蝦或榨菜絲做的蒸菜,竟然成了媽媽的最愛。她一餐能吃一大碗,吃了不嘔也不吐,每次吃飽后,媽媽就輕輕的撫摸著肚子,她的手摸到哪,哪兒就鼓出一個小包,媽媽笑吟吟地說,你們的弟弟吃飽喝足,又長力氣了,看,他在我肚子里打拳呢。這,這兒……我和妹妹就爭著伸出手去摸媽媽的肚子。
三月三,家家戶戶地米菜煮雞蛋。媽媽吃了兩個被地米菜染成綠色的熟雞蛋,肚子就隱隱約約地疼起來,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在家里生下了一個男嬰,我們兩姐妹終于又有了弟弟。
四
二零二零年五月,當新冠肺炎病毒席卷全球,五十四歲的妹妹和她老伴滯留在新加坡她兒子家已經(jīng)有半年了。
當接到我國駐新大使館安排他們回國的通知時,妹妹激動得失聲痛哭,她四歲和六歲的小孫女爭著為奶奶擦眼淚,又齊聲問她為什么哭,妹妹破涕為笑回答說,奶奶想吃家鄉(xiāng)的地米菜了。菲傭停下手中的活,怔怔地看著她,用生硬的中國話問地米菜是什么樣子的,妹妹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一片中國綠,雪蓋不住,霜壓不垮。面向青天,扎根黑土地,我們吃著它從小長到大。你哪里認得?它只有我們中國才有,我們老家的湖邊地頭到處都是!
我從外甥的越洋電活里得知這段對話,感慨地說,你媽都快成為一個詩人了。外甥俏皮地回答,只許您在網(wǎng)絡(luò)上寫文章,就不準我媽寫詩么?再告訴您一個秘密,在我家這半年時間,我媽不僅自學(xué)英語,又堅持畫畫呢!
哈哈,你媽學(xué)畫畫了?她畫的什么呀?
她畫一個大湖,畫一片田野,畫一種綠色的開白花的野菜,畫上有兩個打赤腳的黃毛丫頭,她們提著籃子牽著手,披著一身暖暖的陽光……你媽是真的想家了。我說時,一串串淚水已悄悄地滑落到嘴邊,它有點苦,也有點甜,一如我們美好而艱辛的童年。
我打開餃子,煮了幾個嘗一嘗,就把剩余的冷凍起來。過幾天,兒子孫子們就要從深圳回來了,他們吃了這來自故鄉(xiāng)的清香而又甘甜的餃子,該有多開心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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