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伴著鳥鳴推開院門，站在青石臺階上遠(yuǎn)眺。對面山巒上的長城、敵臺（烽火臺）在裊裊云霧間若隱若現(xiàn)，好似天上的宮闕。流云隨風(fēng)而動，順山勢而下，在接近山村時變成了輕薄的霧氣。這霧氣好似一位既勤快又愛干凈的主婦，眨眼之間就在青磚飛檐的門樓上、屋瓦上、房檐上、門前的石鼓上、石條鋪砌的街道上，還有各家各戶院里院外栽種的花草樹木上，留下了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這景色讓我恍惚以為，自己是置身于煙雨江南了。
　　 今年，老家的雨水較往年多，尤其是在我回到村里“幽居”的這段日子里，雨竟成了連綿之勢。這場雨，不僅給雄渾偉岸的燕山添了靈動飄逸的韻味，也讓漫山的草木，從墨綠變成了蒼翠欲滴。以往如小溪般的河流，如今已恢復(fù)成浩浩蕩蕩的模樣。斷絕多年的山泉小溪，似從夢中醒來一般，在山間林下歡快地流淌。
　　 望著山尖上仿佛被云霧托著的仙女樓和望京樓，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沖動。雨停了，我換上沖鋒衣，套上山地靴，往背包里胡亂塞了些吃的喝的，再把雨披也塞了進去，然后拎著登山杖出了家門。
　　 循著熟悉的小徑走進四野無人的山里，心情不由得激動而迫切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喜歡冒險胡鬧的年紀(jì)。只是沒過多久，急促的喘息取代了激動迫切的心情。不禁感嘆，畢竟不再是從前那個少年了。
　　 其實，除了體胖力衰之外，最主要的是路不好走。這些年環(huán)保工作頗見成效，山里的植被恢復(fù)得很好，小徑兩側(cè)原本低矮的灌木，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人多高的密林，幾乎要把小徑湮沒了。若不是灌木叢中有條被人清理過的，僅能容納一個人貓著腰才能通過的通道，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才能爬上山去呢。
　　 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而我也恰好穿過了灌木叢，一段殘破的城墻出現(xiàn)在我眼前。順著城墻向前方望去，約百米之外就有一座三眼敵臺矗立在山脊上。在它身后，長城猶如蟄伏的巨龍，沿著逶迤蜿蜒的山脊順勢而上，一座座敵臺屹立在風(fēng)雨之中，那份雄偉壯觀，帶給人的是無以言表的震撼。
　　 爬野長城最好的辦法就是順著城墻頂部走。雖然野長城的頂部大多都很殘破，走在上面磕磕絆絆需要格外小心，但即使這樣也比鉆灌木叢，走那些蠶叢鳥道要安全省力得多，這是我多年來的經(jīng)驗。
　　 烏云密集，伴著隆隆雷聲，這是大雨來臨前的預(yù)兆，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找個地方避雨，百米外的那座三眼敵臺就成了我的首選。這是一座保存的相對完整的三眼敵臺，以條石為基,青磚筑墻,分為上下兩層，因為每面墻上開著三個箭窗，所以俗稱三眼樓。面向我這面的墻上有兩個箭窗和一個拱門，通過拱門就可以進入敵臺內(nèi)部。
　　 前腳剛邁進三眼樓，密集的雨點就緊跟著后腳砸在了地上。眨眼之間，天地籠罩在一片雨幕之中。間或有一道閃電劈空而下撕開雨幕，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將盤踞在山巔上的長城照亮。此時的長城就像一條復(fù)活的巨龍，大有騰空而去之感。
　　
　　 二
　　 一時間被這難得一見的景象迷住了，呆呆地站在拱門內(nèi)看著，連身上的雨披也忘了脫下。
　　 “咳咳，快進來吧，這里地勢高，容易發(fā)生雷擊。”
　　 從身后傳來的話語聲很是突然，瞬間將我從癡迷中驚醒。多年野外工作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我立即作出反應(yīng)，在迅速轉(zhuǎn)身靠向墻壁的同時，雙手端起登山杖指向?qū)γ?。?dāng)看清對面的情況時，方才的緊張瞬間消散。我面前站著一個身穿迷彩服，面容清瘦，年約四十來歲的男子。他用和我一樣的姿勢端著一根木杖，木杖的前端用鐵絲固定著一個兩齒鉤。
　　 他說：“呵呵，反應(yīng)挺快。”
　　 我說：“嗯，你也不賴?！?br />　　 他點點頭放下木杖，指著鋪在地上的蛇皮袋示意我坐。我也沒客氣，脫了雨披坐下后，擰開隨身帶的保溫杯遞給他，不想?yún)s和他遞過來的保溫杯碰在了一起，這架勢猶如兩個酒友碰杯一樣。相視一笑，隨即各自喝了一口，又同時掏出自己帶的吃食遞給對方，于是我和他的關(guān)系熱絡(luò)起來。
　　 其實，就在我倆一問一答的時候，我們就清楚地知道彼此是鄉(xiāng)親了。因為我老家方圓幾十里范圍內(nèi)的人說話都帶點當(dāng)?shù)乜谝?，別處的人是學(xué)不來的，所以是不是鄉(xiāng)親一開口就能聽出來。
　　 見面先攀親戚，這是老家這邊的習(xí)慣。既然確定是鄉(xiāng)親了，接下來只要攀扯一下，總能攀扯出彎來繞去的親戚關(guān)系的。然而這次卻沒攀成，因為他姓叢。這個姓氏在我們這屬于小姓，而我出自大姓人家，我倆不是一個祖宗。攀不上親戚也好辦，所謂肩膀齊為弟兄，我和老叢年紀(jì)相仿，干脆就論兄弟了。
　　 老叢是個長城保護員，住在離我老家十里多地的另一個村里。他為人質(zhì)樸爽朗，待人熱情實誠，是個典型的山里漢子。許是因為平時就他一個人巡視長城寂寞得很，如今有我這個鄉(xiāng)親陪著，他的心情變得很是美麗，話匣子一打開就關(guān)不住了。
　　 沒當(dāng)長城保護員之前，老叢和妻子忙時侍弄果樹，閑時外出打零工賺錢，雖然不是富裕之家，但日子也算過得去。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幾年前老叢被查出患有肝硬化靜脈曲張，巨額的治療費用，讓他家入不敷出，成了村里的因病返貧戶。萬幸的是，治療是有效果的，老叢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起來。
　　 就在老叢夫妻倆為今后的日子發(fā)愁的時候，村里推薦老叢參加“長城保護員崗前培訓(xùn)”，通過考試后，老叢就成了一個持證上崗的長城保護員了。每月有兩千多元的固定收入，這對于當(dāng)時囊中如洗的老叢一家來說，真可謂是雪中送炭。
　　 “成為長城保護員，得感謝村里和鎮(zhèn)上的特別照顧，這么好的事都是優(yōu)先安排貧困戶的。我是有福氣的，趕上國家富強的好時候了。這要是在從前，就這樣守著家門口上班的事，連做夢都不敢想啊?！?br />　　
　　 三
　　 我相信這是老叢的心里話，因為我也是在長城腳下長大的，家鄉(xiāng)人從前過的是什么日子也還多少記得一些。在六七十年代的時候，山區(qū)群眾的日子過得比較窮苦。那時候家里蓋房都用石頭，山里石頭有的是也不要錢，只要舍得力氣不怕累，隨便弄多少都行。可是蓋房光用石頭可不行，別的不說，壘墻角就不能用石頭。用石頭壘不整齊，難看不說也不結(jié)實，必須得用磚。那沒錢買磚怎么辦，就去長城上撬唄。別看長城表面上風(fēng)雨侵蝕的厲害，但扒開城垛和墻體之后，被包裹在里面的大青磚就跟新的一樣，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又結(jié)實又好用，可比俗稱紅磚的粘土機制磚強多了。
　　 那時候村里生產(chǎn)隊蓋房子，也去長城上撬城磚。記得我爺爺告訴我，說那磚一塊就二十多斤重，村民背回一塊磚給記兩個工分，那力氣大的人一趟背個三四塊，這一天下來掙的工分，相當(dāng)于好幾天了。
　　 老叢說這還不算啥，那年月家里壘個雞窩、茅房、羊圈豬圈啥的，也都到長城上去撬城磚。還有的人家蓋房時，干脆把一段長城墻體當(dāng)成自家院墻用。為了補貼家用，他小時候還到長城上，撬開磚縫捉蝎子賣錢呢。
　　 我說當(dāng)年的人咋就那么傻呢，怎么就不知道好好保護長城呢。老叢想了想說，那時候一是沒有保護意識，二是讓窮給鬧的。老百姓窮，首先考慮的是吃飽穿暖有地方住，別的都顧不上。國家也窮，經(jīng)濟不發(fā)達，從上到下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那文保部門的經(jīng)費只夠維持基本運轉(zhuǎn)，實在沒能力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去大范圍地保護長城。所以，只能看著它在自然和人為的破壞下，日漸殘破。你看現(xiàn)在，老百姓日子好過了，國家也有能力保護長城了。
　　 現(xiàn)在對長城是保護的同時合理開發(fā)利用，長城沿線的老百姓從中得到了實惠，嘗到了甜頭，讓保護長城從原來的上面讓保護，轉(zhuǎn)變成我們要保護，讓愛長城護長城成了大家的共識。前兩年組織修復(fù)長城的時候，都沒用多說，各家就把院里的長城磚撬下來交給文保部門，大家都想為保護長城出把力呢。
　　 老叢指著遠(yuǎn)處的山巔上的敵臺對我說：“看見沒，從那到這，一共十二個敵臺都?xì)w我管。在古代，我怎么也得是個總兵官了吧。我覺得吧，當(dāng)年守在長城上的邊軍將士肯定是特別愛護長城的，因為長城是他們的依靠，是他們的戰(zhàn)友，他們肯定像愛護自己似的愛護長城。咱們現(xiàn)在保護長城，也得用當(dāng)年邊軍將士的心思，說恢復(fù)原狀不現(xiàn)實，至少別讓他在咱們這一代人的手里塌了沒了。”
　　 “衣食足而知榮辱，倉里實而知禮節(jié)?！币苍S老叢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但是他說的話，卻恰恰印證了這句話的正確性。從拆到補，從漠視破壞到主動保護，這之間所經(jīng)歷的不單單是時間，還有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由弱到強的整個歷程。
　　 雨停了，老叢建議我就此返回，我對他說：“你是這長城的主人，做主人的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老叢哈哈一笑說：“這是大家的城，臨時歸我管。是你提醒我了，以后再碰到不愛護長城的人，我就告訴他，從這兒到那兒，都是我老叢的長城?！?br />　　 老叢的話令我很是感動，從他的話里，我聽出了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也聽出了身為中國人的驕傲和自豪。長城是屬于所有中國人的，他將永遠(yuǎn)屹立在中華大地上，屹立在所有中國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