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那年冬天,爐火正暖(散文)
那是我記憶中最冷的一個冬天。常常是一夜過后,廚房的大水缸,結滿厚厚的冰凌。母親最常叨叨的一句話是,“取不出水來,可怎么做飯呀?”年幼的我當然不會把她的犯難放在心上,因為,無論如何,她總能想出辦法做出可口的吃食。記得有天,我無意中看她提起火爐上的大鋁壺,把里面的水往缸里倒,冒著白氣的溫水,汩汩漫過冰層,迅速將缸里的冰塊融化。看到母親如釋重負般微微一笑,我似乎明白,在寒冷的冬天,那只火爐,成了家里最珍貴的東西。
爐子是父親用稀泥摻碎秸稈砌起來的,爐肚呈橢圓形,父親做活細致,將它修理得平整光滑;爐腔很是開闊,能容納大量的木柴煤炭等;爐門被一瓦片嚴實合縫地封起來,但它并非固定的,可靈活地拆卸亦或堵上,非常方便。
哪怕再冷的天,只要生起爐子,屋子里就有了溫暖之氣。
記得那時,每每我挾帶著一路寒氣放學回到家,推門就能聽到爐子上大鍋里的咕咚聲,繼而一股玉米羹的濃香撲鼻而來……還沒等母親端出飯菜,我便習慣性地爬在爐沿旁,將自己冰涼的小手放在爐肚上,眼瞅著那通紅通紅的碳火滋滋啦啦地燃,不多久,就會感到一股暖流浸潤手心,繼而再漫過手臂、充盈全身,那舒適的滋味,讓年幼的我異常貪戀。
那年的冬很是奇冷,但我卻日日盼著雪天大寒,因為這樣的天氣,小孩子停課,大人也沒了農活。貪玩成性的我,時常和鄰家一群孩子在雪地瘋跑,追逐,打鬧,直到夜幕降臨、母親一遍一遍地催喊著“吃飯啦,吃飯啦……”才極不情愿地回到家里,她看我拖著一雙濕漉漉的棉靴,便佯裝憤怒地訓斥起來,繼而又把我攬在懷里,無比心疼地換下我濕透的鞋襪,而后打開爐子,就著那橘黃的火苗,一遍一遍翻轉著烘烤起來。
那個冬天,雨雪霏霏,連日不開,盡管母親一遍一遍叮嚀囑托,也阻擋不了我經常瘋玩之后拖回家兩只泥巴腳。默默蹲在火爐邊,烘烤我的鞋襪衣物,似乎是母親冬日里的生活常態(tài)。她耐心又細致,常把我冰冷的手套烤熱乎、把我蹚濕的褲腳烘干爽,還有靴子、棉襪、鞋墊等,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烘烤中,我切切體驗到大寒中取暖的幸福。
印象最深的是隆冬的清晨,窗外北風呼呼地吹,我因貪戀溫暖的被窩,磨磨蹭蹭不愿起床,因為床頭那一堆冰涼如鐵的衣服,讓人心生寒噤。每每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像救星一般趕過來,她迅速打開爐門,等到火苗直嗖嗖向上竄,再麻溜地掂起我的棉褲,讓火苗兒一下子穿過褲筒,她上上下下反復提溜幾次,再抓緊褲腳和褲口,一溜小跑來到我的床邊,生怕里面的熱氣給散飛了,“忙哩快穿,趁著這熱乎……”母親不愧是一把好手,她烤的棉褲不涼不燙溫度適中,套在身上,真的是舒服極了。
時過境遷,很多兒時的記憶都已模糊,但那爐子上跳動的火苗、棉衣上冒出的熱氣,每每想起,依舊溫暖清晰。一灶爐火,真夠神奇,它不但解決了我家很多生活難題,也給我們單調的日子帶來快樂和情趣。
最難忘的是,我們全家圍爐而坐,各忙各的事。母親織毛衣,父親結漁網,祖母為我縫沙包、做毽子,他們的手指在裊裊熱氣中一上一下,忽開忽合,來回翻飛,那嫻熟的動作,簡直像春燕在云中展翅。我捧一本畫冊,任爐膛內的碳火把臉映得通紅,畫冊看膩了,就擠在祖母身邊,擺弄毽子上那些五光十色的羽毛,亦或央求父親再講個故事。
父親生就好口才,講起什么都滔滔不絕,他把書上讀的、路上見的、聽人說的,全部改編成喜聞樂感的好故事。他曾說,有一年,去百里之外的禹縣拉煤,徒步大半日,人又困又餓,只好先到附近的一家飯館充饑,恰逢一對母子買了一碗面,六歲的兒子用稚嫩的童聲嚷嚷“娘不吃,我也不吃?!蹦餆o奈,只好依從孩子,母子倆一替一口地吃起來。孩子大口禿嚕著,大人小口舔一下,她哄騙孩子直到把面吃完。父親說,那年月缺吃少喝,人人都會感覺餓得慌,一家人有互相謙讓的,也有爭食搶吃的……父親緩緩地講述著,爐子上的火苗溫柔地舔著鍋底,鍋里的蠶豆在五香鹵水中竄出一縷縷香氣,我不禁思忖,飯桌上那對母子的舉止,是饑荒年月里多么溫情多么動人的一幕??!
我無比感慨自己的童年生在好光景,不但糧食充足,頓頓都能吃個肚圓大飽,勤勞的母親,還能在那爐火旁,花樣百變地烹制出一道道小吃,一次又一次滿足我們垂涎的饞嘴。她時常爐上放一盞平底鍋,爐內擺一對鐵支架,上面烙焦饃,下面烤紅薯,只見沾了芝麻的面團團,被母親三下兩下?lián){成圓圓的薄薄的皮兒,貼在鍋上翻個身,便聽到芝麻劈劈啦啦炸響了,一張、兩張、三張……隨著一疊疊一摞摞的金黃酥脆紛紛出鍋,鐵架上的紅薯也被烤成軟糯焦黃,將其捧在手上,啃上一口,暖在心窩。除此之外,炒焦豆,搟麻糖,炸麻葉等,都是母親的拿手好活。
那時的孩子不像現(xiàn)在,能買到品種各異的特色零食,但我的母親就是靠著那一灶爐火,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生活的豐碩甘甜?!班栲枧九?,叮叮咚咚,砰砰嗙嗙……”她用廚具碰撞的各種聲音,演奏成冬日爐火旁最動人的交響音畫。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她切割著冷冬的苦寒,也翻炒出的新春希望,她熬濃了歲月的醇香,也烹炸出生活的甜美。
……
那只火爐陪伴我們度過長長一冬,年末歲尾寒流謝幕時,它也悄然離開自己發(fā)光散熱的舞臺,被父親提溜到草棚下的一個旮旯角落里。后來,灰塵落滿了它的全身,再后來,它平整的爐肚斑駁脫落,它開闊的爐膛被土沫填堵……
現(xiàn)在,我偶爾也會在某個安恬的夢里遇見它,那緩緩跳動的橘黃色的火苗,勝過活活的太陽、皎皎的月亮、點點的繁星。真的!因為它曾神一般地存在,那個悠遠寒冷的冬天,很暖,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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