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星球，經(jīng)過幾億萬年的生命的演變與進化之后，類人猿進化成一種直立行走，用前肢支配使用工具并同時具有智力的生物，叫做人類。在漫長的時間長河里，人類又在緩慢不斷地進化演變著。人類由石器人、青銅人、鐵器人、工業(yè)人、蒸汽人、電氣人，人類最終進化為一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質(zhì)的突飛猛變的完全異于以往所有年代的新新人類——手機人。
　　 手機人是無性繁殖的。一個普通人類只要看了一眼或者拿了一下手機，就會很快成長突變?yōu)槭謾C人。手機像一個癌細胞，一旦進入生物體，就以光速不斷地快速分裂繁殖。手機先是占據(jù)了人類的手，緊接著就占據(jù)了人類的眼睛、嘴巴、耳朵和鼻子，接下來就占據(jù)人類的大腦和心靈，再不斷地向全身蔓延擴散，直至占領(lǐng)人體的每一個細胞。手機像癌細胞一樣，在一路侵占進軍的同時，又在不斷地殺死人體正常的自然細胞，諸如心靈需要正常溝通與共鳴的情感細胞，對事情需要進行判斷與推理的理智細胞，對世界萬物抱著超然物外的獨立意志和自我覺醒等等。手機可以在很短時間內(nèi)把一個普通人類復(fù)制拷貝為另一個手機人，普通人類甚至沒有任何意識和反抗就舉手投降，乖乖地變成了一個手機人。手機抹平了人類身上諸如富裕貧窮、聰明愚笨、高貴低賤、出身門第、教育程度、文化水平、興趣愛好、性別特征和地域特性之類的所有差別和任何不同。世界上連各色人種和國籍疆域也被消滅了。世界上只剩下一種人——手機人。
　　 全世界的手機人長著同一副畫孔，穿著同樣的T恤和牛仔褲，用同一種聲音說話，唱著同一首網(wǎng)紅歌曲，看著同一則八卦新聞。世界變成了一個小屋子，里面擠滿了一模一樣的手機人，擠得人都要爆炸了。
　　 剛開始，手機人只是一小撮人群。但它在快速擴散，它以無性鳘殖的方式不斷壯大自己的侵略隊伍。一方面，它不斷完善和強化自己的各項功能，把它的舒適服務(wù)滲透到人類吃、喝、玩、樂、游、住、行的每一個領(lǐng)域的每一個角落的每一個毛孔。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做不到的。人類抗拒不了它想你所想地提供的無上舒適與便利，而乖乖地舉手投降，心甘情愿地投身到它的隊伍洪流中。另一方面，對于拒不成為手機人的非手機人，手機人團結(jié)一致、同仇敵愾，像對待異族人一樣，使用一切方法打擊、排擠、壓制非手機人，并盡一切可能地消滅非手機人。手機人是進步的文明人，盡情地屠戮殺害像印第安人一樣的非手機人。所有的消費場所全部實行手機支付，拒絕使用現(xiàn)金。沒有手機支付功能的使用現(xiàn)金的非手機人已經(jīng)變得寸步難行了。值得慶幸的是，非手機人基本上只剩下還在嗷嗷待哺的嬰幼兒和沒有行動能力的老人。這是手機人取得的巨大圍剿勝利。
　　 在手機人這個巨大的部落里面，又按各自的特性分成各種不同的族群：微信聊天群、老媽子群、同學(xué)群、朋友群、工作群、運動群、戶外群、登山群、購物群、娛樂群、游戲群、寵物群、追星群、追劇群、哈韓群……每個手機人可以同時屬于各種不同的族群而一點都不會使他迷惑混亂。幾乎每個手機人都同時擁有幾十甚至幾百個族群。族群，像上古代表貴族身份的徽章和代表財富的金錢一樣，是手機人可以用來炫耀顯擺的資產(chǎn)。擁有的族群越多，說明手機人擁有的人脈資源越廣，受到社會的認可度就越高。各個群里發(fā)來信息的“滴滴滴滴”“滴滴滴滴”的聲音絡(luò)繹不絕。這“滴滴”聲美妙動聽，比鳥語花香更能令手機人心曠神怡，神馳意愜。
　　 早上，手機人在枕邊的手機鬧鐘聲中醒來。躺在床上，一手揉著睡眼，一手在手機上訂了早餐。邊聽著手機里播放的音樂，手機人慢吞吞地起床，刷牙，洗臉，打開門，早餐送到了。一紙杯熱騰騰的瑞幸咖啡，幾片還帶著熱氣的剛烤出來的牛奶吐司，還有一份煎荷包蛋，一小碗蔬菜沙拉，一杯鮮榨橙汁。用手機當開胃菜，手機人慢條斯理地吃完了他的早餐。
　　 一出門，上班路上，手機人一改他慢山慢水的作風(fēng)，拿著公文包，手機人迅疾敏捷地快步走在路上去趕車。一路上，衣服口袋里的手機不時傳來“滴滴”聲，手機人心慌意亂地不停地掏出手機來看。綠燈了，手機人大喜，正要跨步過街。耳邊又傳來了“滴滴”聲，手機人停住腳，魂不守舍地掏出手機，幾十條信息讓人眼花繚亂。還沒看完，一抬頭，又變成長三分鐘的紅燈了。手機人一跺腳，心中嘆口氣：再等個紅燈，就要遲到了。
　　 地鐵上，擠得人都快雙腳離地了。手機人一手拎包，一手緊緊地抓住扶手。車廂里的每個人都拿著手機擋著臉。耳邊腦后，到處都傳來“滴滴”聲。手機人到底放不下，另一只手松了扶手，趕忙去口袋掏手機。正看得起勁，地鐵停了，下車的人推擠著，手機人身子一晃，手一甩，手里的手機差點掉到地上。手機人瞪著下車人的背影，忿忿地嘴里罵了句：“他娘的！”
　　 電梯上，一樣的擠，誰都不想坐下一趟，誰都不想再等幾分鐘而上班遲到。手機人用雙手把公文包緊緊地抱在胸前。讓人心猿意馬的“滴滴滴滴”聲又從各個角落鉆入耳中。手機人身不由己地去找手機。卻是前面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的手機在響。中年男子低了頭在看手機。忽然聽到他旁邊一個小男孩不滿地抱怨：“爸爸！你一整個早上都繞著這手機的‘滴滴滴滴’‘滴滴滴滴’的聲音轉(zhuǎn)，像守著情人的魂似的。連我走丟了你也不知道！”
　　 上班，手機人忙得不可開交。但只要一轉(zhuǎn)身，一看到手機，手機人就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機看看，看有沒有新的紅點，新的信息出現(xiàn)。手機在手機人的心上挖了一個缺口，讓手機人把自己不由自主地捆綁在它的“滴滴”聲中。手機人總是惦念著手機的“滴滴”聲，生怕自己錯過了一條重要的信息。其實從來沒有一條信息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但手機人已經(jīng)像吸鴉片上癮一樣，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手機。只要一看不見手機，手機人的腳和心就像是踩在云里，沒有著落。
　　 衛(wèi)生間里，手機像影子一樣如影隨行，跟著手機人。手機人正在忘情，忽然聽到衛(wèi)生間的門被人擂得山響，詈罵聲不絕于耳，“他媽的！老子今天鬧肚子，在外面等你半小時了！你蹲個茅坑還抱著手機，也不管人死活！再不出來，老子報警了！”手機人灰頭土臉的，狼狽地拿著手機，提著褲子趕忙出來了。
　　 晚上睡覺，手機人向來是用手機來催眠的。先采購一堆可能八輩子也用不著的各種網(wǎng)絡(luò)商家傾情推薦的特價熱銷商品，再打會游戲，看會八卦，朋友圈上溜達半天，網(wǎng)絡(luò)小說看幾章，抖音上取笑逗樂的來幾個段子。一直要到手倦拋機，才能鼾然入睡的?？墒峭砩腺徫锊刨I到一半，手機卻突然死機了。怎么都打不開，充滿了電也沒有用。
　　 手機人心灰意冷地扔了手機，頓覺生趣全無，百無聊賴，只能去睡覺了?？商稍诖采?，總惦記著他沒買完的東西，沒用完的優(yōu)惠券是多么可惜。翻來覆去，一會想著游戲，一會念著他剛發(fā)的朋友圈有沒有人點贊，一會又掛著昨天的小說是怎么個結(jié)局。怎么也沒法入睡。看來是沒法等到明天去修手機的了。熬到深夜十二點，手機人在床上翻了幾千個滾。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可那未了的心愿竟像個竹竿似的，死死地硬撐著他的眼皮不讓合上。手機人毅然絕然地從床上爬起，打開電腦，在網(wǎng)上下了單，買了新手機。用加急特快，限半小時內(nèi)送到，多少運費都不在乎。半小時后，手機人把新手機貼在臉上，終于睡著了。
　　
　　 二
　　 周末，手機人忽然想到好久沒逛公園了。該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了。公園里鳥語花香，到處是拿著氣球的孩子。手機人在花團錦簇的小徑中走著，神清氣爽。
　　 迎面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好帥的一個男人啊。手機人在心中贊嘆。不想那男子卻微笑著跟他打招呼。手機人努力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那男子，這張面孔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見過?？墒蔷烤乖谀睦镆娺^呢，商場、酒吧、KTV，還是地鐵上？這人是他的熟人、朋友、同事抑或生意伙伴？手機人絞盡腦汁，什么也想不起來。為了不失禮，手機人只得滿臉堆笑地向那男子點頭致意。
　　 年輕男子插肩而過。手機人的手機又在“滴滴”地響了。原來是剛走過去的那男子用手機向他問候。原來就是同一辦公室的同事張致。手機微信聯(lián)系人上赫然顯示著“同事張致”的名字。手機人的微信聯(lián)系人有幾千個，為了防止混淆，手機人在每一個聯(lián)系人后面都標注了姓名和頭銜職務(wù)。在同一辦公室中，張致跟他關(guān)系最親密，每天都有業(yè)務(wù)往來。每天都在手機上跟他交流工作意見。
　　 手機人連忙拿起手機，在微信上，用充滿歉意的語氣，為剛才的失禮向張致道歉。張致忙說幸會幸會。他們在手機上聊了好久，就像幾十年久別重逢的老友那樣。熱情、激烈、喜出望外，說改天要為這樣的重逢好好地慶賀一下。連公園里風(fēng)和日麗的景色，手機人也都無暇顧及了。
　　 手機人在公園的長凳上坐下休息。兩個小男孩在他前面的小水池里拿著水槍在打水仗。手機人忽然眼睛模糊了：他這輩子最要好的鐵桿伙伴，小時光屁股一起在河里摸魚的，他該有多久沒見到了。十年？二十年？手機人忽然起了一陣從來沒有過的沖動：他想見見他這個鐵桿。此時此刻。
　　 手機人拔通了鐵桿的電話。鐵桿一下就聽出他的聲音來了，手機那邊傳來陣陣爽朗的笑聲：“哈哈！你是阿牛。我一下就聽出來了。小時候光屁股摸魚，你摸得比誰都多。二十年沒見了。我也挺想你的。行，今天剛好沒事，咱們哥倆好好溜溜。”
　　 手機人和鐵桿一起去看了場電影。鐵桿說，小時候在農(nóng)村，沒看過電影。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場電影。今天就跟小時的玩伴一起實現(xiàn)它。
　　 他們進的是小廳，里面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電影還沒開始，鐵桿就用手機搜出了這部電影的所有影評，一條一條地念給他，很權(quán)威地說，“這是今年的網(wǎng)紅片子，票房最高的。這個廳是這個影院音響效果最好的。我們今天來看，不虧了?！憋w機剛出現(xiàn)，鐵桿又拿著手機念給他聽，“這飛機一會就要沖下去了，這是網(wǎng)紅的最驚險的鏡頭。”女主角才走出來，鐵桿又故做懸念，“這個女人，最后死得很慘。你看不出來吧，這也是今年最新的網(wǎng)紅演員?！笔謾C人覺得他不是在看電影，倒像是在看足球，光聽播音員解說就忙不過來了。
　　 看完電影，手機人心里怪怪的。這場電影，就像一碗好好的米飯，倒水里去，把糖份營養(yǎng)全濾光，再撈出來，吃到嘴里的全是米渣。
　　 鐵桿看了看手表，“還挺早的，我們再干點別的什么？”鐵桿低頭在手機上用“大眾點評”“小紅書”“驢媽媽”搜了一陣，很篤定地說，“這城邊有個網(wǎng)紅村子，四十分鐘車程。網(wǎng)上每個平臺都有推薦。跟咱們小時候的村莊很像，這城里差不多每個人都到那村子打過卡了。我剛上網(wǎng)搜了，這時那邊人不多。我們這時去，準沒錯。”
　　 兩人下了車，還沒到村子，先見了路旁兩排整齊筆直的槐樹。小時候，他們村子前頭也是這么兩排筆直的槐樹。一陣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向手機人涌來。手機人想跟鐵桿在這槐樹下好好徘徊徘徊，念念舊。不提防左邊來了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小伙們，每人占了一棵樹，擺出各種姿勢拍照。一個姑娘直朝手機人擺手，嫌他礙著鏡頭了，讓他避開點。手機人知趣地走開了，回頭一看，原來他身后立著一塊碩大的牌子，上面寫著鮮紅的字，“網(wǎng)紅拍照點。”
　　 好不容易等這群人走了，又來了一大群大媽，個個花紅柳綠的。拍照的姿勢比年輕人更有創(chuàng)意，更有激情，拍照的熱情人人熱火朝天。這槐樹下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簡直沒個停歇的時候。
　　 手機人早就息了在槐樹下徘徊的念頭。跟鐵桿徑直往村里走。轉(zhuǎn)了個彎，忽然看到幾垛低矮的泥墻，一股久違了的熟悉的豬圈的味道傳來。小時候家里養(yǎng)的豬可都是他一手喂大的。手機人想去看看在自己的窩里睡著懶覺的豬。鐵桿一邊拉著他，一邊念著手機，“這網(wǎng)上說了，這一帶都是不值得看，沒有任何景點的。我?guī)闳?，另一邊才好玩呢，全都是網(wǎng)紅景點?！辈挥煞终f就拉著他拐上另一條完全相反的路。
　　 一路上，鐵桿都在充當著導(dǎo)游。熱情周到得過了頭，有討人嫌的成分。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鐵桿忽然指著前面說，“那扇門，非常具有紀念意義。紅軍當年就躲在這門后射擊敵軍，那門上全都是紅軍的彈孔呢。這個網(wǎng)紅點，每個人都在這拍一張的。你過去，我也幫你拍一張?！笔謾C人一看，不就普普通通的一扇木板門嘛，都快倒了。手機人不太情愿，可又拗不過鐵桿的熱心。鐵桿的熱心簡直能讓你整個人融化。手機人看到照片中木板門前的自己，跟木偶一樣呆若泥塑。可鐵桿一直都興高彩烈的。
　　 手機人也不記得后面都走了些什么地方，只記得鐵桿從頭到尾一直在他耳邊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著。手機人心里老是記掛著豬圈里睡懶覺的豬。可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機人頭都轉(zhuǎn)暈了，卻再也找不著那幾垛低矮的泥墻了。手機人心里悵然若失。
　　 終于逛完了，終于到了和鐵桿道別的時候了。手機人心中很惘然：他不知道下次還會不會再約鐵桿出來。他甚至懷疑鐵桿心中是不是也是跟他一樣的想法，盡管鐵桿一直都是熱情洋溢和興致勃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