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婆婆的家園(散文)
我穿過公路,沿著公路往前走,夏日的熱風拂過,淡黃色的國槐花無聲散落,婆家老屋拆遷三年了,是否還能找到曾經(jīng)一些熟悉的痕跡?
在落英中沒走多遠就看見了這條往北走的岔路,以前這個路口有一塊方形大石頭,寫著“五里村”三顆紅色大字。這就是去婆家五里村的路標,叫五里村是因為離城區(qū)剛好五里路。現(xiàn)在沒有那個路標了,但路還是那條熟悉的路,我們每次回來和回去都得步行這條路,因為車只通到五里村這個站點。
這條通往回家的路,已不再承載往日那種離家越來越近的暖暖的悸動,路的兩邊以前的蔬菜高溫大棚、養(yǎng)殖場、莊稼地都已荒蕪,叢生的雜草從破敗的大棚里往出瘋長,不遠處那片有著人間煙火的蔥蘢的村莊消失了。此時不免想起婆婆農(nóng)閑時背著孫子或者和要好的伙伴氣昂昂地去進城購物,或坐茶爐子喝茶聽賢孝曲兒,幾十年曾往返于這條路。
路盡頭的五里村已經(jīng)變成了一棟棟拔地而起的白色大樓,地面都沒有硬化,像是荒漠里矗立著,周圍都是成嶺的建筑垃圾,也不知到那個熟悉的家壓在了哪棟樓底下了。我們每次回家推開莊門,那只栓在倒座放雜物門口的黑狗,聽到門響聲就開始狂叫,婆婆聽到狗叫聲就會走出屋來一手指著黑狗大聲呵斥,一聲“呔”一邊罵“死娃娃連自家人都聽不出來”。黑狗便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嘴巴里撒嬌似的哼哼著乖乖地蜷縮下。婆婆便笑吟吟地等我們進來。我們再出出進進時,黑狗便殷勤地向我們搖著尾巴。老屋拆遷后,公公和小叔子一家搬上安置樓,那條看家狗無處安置便買給了收狗的販子。
我繞過高山一樣的一堆地基土,這時看見了曾經(jīng)村子邊上的機井和水塔,還有那棵老榆樹,濃烈的陽光曬得老榆樹蔫頭耷腦,這里曾堆放過秋婆婆給牲畜儲備的草料,還有她用架子車拉下的一大堆土,聽說是公公讓婆婆拉的,為的是以備家里上房泥或者修修補補用。這里也是婆婆嫁給公公后,婆婆蓋了第一院房子的地方。
婆婆和公公結(jié)婚時在伙院子里的兩間房子,“伙院子”就是幾家子一個院子,和小叔爺爺一起生活。公公是建筑工人常年在外地,一年也就是一月左右的探親假。
這里的風俗女兒出嫁時要陪嫁黃豆芽、發(fā)面,新娘和水火同時進門,意思從此在這里生根發(fā)芽,繁衍生息,婆婆也不例外。婆婆二十歲嫁給公公,從此將自己安身立命于五里村。
婆婆的青春時期除了接二連三生下四男一女五個孩子外,還和小叔爺爺就在這兒蓋起了屬于自己的第一院房子。那顆老榆樹就是那時屋后栽種的。后來村里實行集中規(guī)劃改建宅基地,于是婆婆修下了真正屬于她們一家人的房子,也就是現(xiàn)在被拆遷的老屋。那時小叔已結(jié)婚也有了自己的宅基地,建房分家另過了。
婆婆用勞力和汗水拉下的草料和土都不見了,草料是被后搬遷的村民喂了羊,土被為占地得補償款的村民修了棚舍。這里的一切,婆婆曾經(jīng)的努力與辛勞無不大寫著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人生諷刺。被風拂過的老榆樹像在低語,訴說著歲月的變遷。我悵然離開這個已不再是五里村的地方,離開婆婆曾經(jīng)的家園。
婆婆去世第二年村子就被拆遷征用了,很快拆遷補償款成就了下一代馬百萬,李百萬……住上了五里新村的安置樓。
記得初次來婆家是盛夏的一天,走進院落,干凈利落的院子中間用鐵柵欄圍著一個小院池,栽種著幾棵梨樹,一棵棗樹,青果在泛光的葉子下綴滿枝頭,上屋的房檐上從柵欄處搭著葡萄架,葡萄樹濃密的枝葉交纏漫過了葡萄架,爬上了屋檐。架下伸出成串的待熟的葡萄。開得熱烈烈的紫色和粉色的格?;ㄒ绯鰱艡?,柵欄外葡萄架處是一架不用的壓井,那時村里已引了自來水。壓井雖不用了,但依然干凈,沒有廢棄的跡象,婆婆說井神是青龍最干凈了,不能沖撞了他。四合院的房子,水泥抹成的青色墻裙,上部分是粉刷的白色墻壁,老家叫粉皮墻。院子地面是光滑平整的水泥地。窗明幾凈,粉色的窗簾鑲著蘋果綠的菲邊。一個充滿溫馨而殷實的家呈現(xiàn)在面前。婆婆四十多歲,微胖,像一位干練的婦女主任。她的四個孩子已離開她工作了,家里只有老小和她。
夏天是脫土坯的最好時機,上午脫完,一個下午晾曬好平面后,再將土坯扶起來立著曬,平面不能長時間曬,不然會曬裂開。晾曬到第二天干濕度正好,把土坯撩起來碼成長絡(luò),這樣土坯干透后有棱有角不變形。婆婆第二次蓋房三十出頭,精力旺盛,她早上將土用水浸透,然后折合成軟硬度合適的泥漿開始脫土坯,一個上午空場地上就會緊密而整齊地排列滿婆婆脫下的土坯。鐵鍬往模具里摜泥得使勁,這樣脫出的土坯瓷實。那“啪——啪——”的摜泥聲,泥漿落地濺起的小泥點紛紛落下的聲音,在夏日的空場地上形成了一種簡單的旋律。
吃過晚飯,夜風送爽,蛙聲四起。這一年大哥已十歲,二哥小一歲,他兩幫婆婆往架子車裝白天曬好的土坯,裝好后往宅基地送,婆婆前面拉,大哥二哥后面推車,爺爺負責碼摞,老三也就是我老公負責給爺爺照手電筒,老四也是她唯一的女兒看護還幼小的老小。要是碰上下雨,土坯上蓋著塑料膜遮雨,人淋著雨,婆婆更是嘴也不停地指揮孩子們加快速度,一家人在雨中忙亂,不能讓雨泡了她將要修建她宮殿的土坯,她對蓋房充滿向往和自信!她將是新房子的真正的主人。
備下了充裕的土坯,大梁,檁子,椽子,竹簾等一系列材料,建筑隊是隊上的人組建起來的,免費干活,只負責管飯。打地基,放線,立木,砌墻,封頂。很快新房子建了起來。等公公回來就剩一點收尾工程了,自然公公以一家之主的姿態(tài)挑刺,這兒煙囪留大了,那兒睡房留小了。婆婆知道蓋房不易,那那都覺得好!蓋成的新房婆婆向各路大神敬神,燒香獻盤。房前屋后植樹,院里栽樹種花,一年一年完善她的家園。自蓋了新房子,婆婆每年大年三十晚上都要在灶前,盛糧食的倉子,米面箱一一上香化表紙獻貢品,感恩上天,期望來年五谷豐登,家人平安!直到婆婆臨去世那年因腦梗行動不便,老屋的神再沒人敬了。
婆婆生五個孩子,只有生老四女兒時公公在,白天還在隊里上工,半夜婆婆肚子開始陣痛覺得要生了,公公看到婆婆疼痛的樣子,慌神了,他埋怨婆婆不該亂吃東西,還吃那么酸的青杏。婆婆生氣,起身忍痛疊被,拿起笤帚掃炕,將公公一起掃下炕,鋪好油布單子,取出備下的麻紙和小被子及嬰兒用品,做生娃的準備,讓公公趕緊去請老娘婆來接生。
孩子們漸漸長大,分了責任田后,婆婆自然是這個家的指揮官,大哥早上上學前做早飯,二哥是壓井壓水,老三下午放學回來到湖灣放驢,老四洗鍋,老五負責喂豬。星期天大的孩子幫著她干農(nóng)活,郊區(qū)地少,婆婆靠郊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便在小麥地里套種玉米,靠地埂的包谷株距里再種上刀豆,刀豆秧順勢盤在包谷桿上成天然的豆角架。土豆的行距溝里再點上葫蘆瓜等,這些套種的蔬菜自己吃少數(shù),其余的婆婆常常拉倒城里去買,買完菜出城給爺爺買幾包四合湯熬茶喝,給孩子們買半斤用酒蒸熟發(fā)酵后的又甜又紅的沙棗。暑期夏收完自家的,還打發(fā)孩子們幫舅舅家夏收。她把家和莊稼侍弄得風生水起。
老大老三學習好,初中婆婆就讓他兩轉(zhuǎn)學到城里念書,一次婆婆去給老三開家長會,老師讓婆婆講講如何教育孩子的,為啥你的孩子學習這么好,婆婆很是自豪地說:"我沒有管過孩子的學習,就這每天下午放學他還得給我放驢去,得把我的驢驢子放飽再做他的作業(yè)?!币美蠋熀腿嗉议L哄堂大笑。婆婆也識文斷字,但她的孩子們崇拜和深愛她跟她是否有文化沒有一點關(guān)系。
“老大開飛機,老二丟炸彈,炸的老三稀巴爛,老四抬,老五埋,老媽哭著起不來?!崩纤睦衔宄先爸樋诹?。原來是老三負責給爺爺?shù)鼓蚬蓿H戚來看望爺爺時買的餅干罐頭之類的爺爺便分給老三吃。大哥二哥他們嫉妒就慫恿老四老五喊順口溜。老三急眼了,唯獨把他炸成了稀巴爛,他便去打還在得意地喊著順口溜的弟弟妹妹,弟弟膽小見勢跑了,妹妹不服,說大哥二哥讓她說的,于是兩人推搡著打了起來。婆婆聽到拿著她的家法細柳條,把五個孩子打的滿院子跑,誰都在喊:“媽媽告饒了,我們錯了。”婆婆一向這樣,給孩子們評理都是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一會兒姊妹就忘了前嫌,又聚在一起玩。老屋的每個角落里都留下了她的五個孩子成長的快樂。光陰在老屋中流淌,她拉扯他們長大,看著他們抽枝散葉,最后一個個離開她。
她的五個孩子三個上了高中,兩個中專文憑。姊妹四個跟隨公公的單位落戶于金昌,走上了工作崗位。留在婆婆身邊的老小是唯一在老屋結(jié)的婚,結(jié)婚那日,個個門上都貼上了對聯(lián),窗戶上貼上大紅的喜子,院子設(shè)席待客,那真?zhèn)€喜慶!老小結(jié)婚公公已退休回家,一起過了兩年,老小和他父親過不到一起,老小便在他的蔬菜高溫棚旁邊蓋了兩間房搬了出去。老屋便只剩下了老兩口。所有的農(nóng)活又成了婆婆一人干,除了帶孫子還要三頓五食地伺候我們的公公。
老屋老了,婆婆也老了,婆婆六十剛過就做了兩次手術(shù),恢復(fù)好的身體明顯力不從心,婆婆開始抱怨,自己從來沒有睡到天大亮過,一年四季天剛麻麻亮就起來了,這個家搗雞喂狗的怎么那么多干不完的活!
這個家公公是功臣,他說他一輩子爬冰臥雪不容易,才有了四個孩子的工作。他除了指揮婆婆干無影精的活(毫無意義的活)。還常常罵婆婆:”你的命都是老子救的,這個家哪有你的米和面?!逼牌诺谝淮巫鲎訉m肌瘤手術(shù),還沒有醫(yī)療保險,是公公掏了住院費,公公和婆婆有矛盾時,公公時常掛在嘴上的就是那句話。
婆婆六十七歲腦梗病逝,有了醫(yī)療保險,大病救助,孩子們也有能力救母親了,但最終回天無力。
院池里的梨樹幾度花開又花落,葡萄樹冬天埋下,春天放出年年爬上葡萄架,只是葡萄梨子沒人偷摘爭搶了,它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只成了老屋的記憶和故事。當年翩翩少年的大哥二哥是五里村的女孩心儀的對象,他們偷摘上未等成熟的青果送給追戀他們的女孩,他們出走離開家,那份青澀的情便永遠留在了短暫而熱烈的夏季,這也是婆婆所希望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留在這個土地上再受她的苦。當老屋拆遷前,公公把在外的四個孩子叫回去向老屋作個別,老屋就是母親的魂,大哥在婆婆的遺像前燃了香,他們姊妹淚溢滿眶,跪在婆婆的遺像前磕了頭,再次告別母親,告別母親的家園。
婆婆生前希望自己死后有一副像樣的壽材和墓地。因公公買了白楊木板,婆婆曾氣得哭罵。好男采百花,好女嫁一家,在這幾千年男權(quán)社會的陋俗下,能進祖墳這也是一個女人一生的善始善終,但土地被征用的政策基本坐實,祖墳?zāi)沟刈罱K還得遷移。于是她的孩子們決意把婆婆埋在蓮花子山腳下,蓮花山是祁連山脈的一個支脈,離五里村大概三四十公里,雖然蓮花山是有名的佛教圣地,但山路崎嶇,草木不生,山石林立,更覺婆婆的孤單。村子被征用后正好趕上國家統(tǒng)一規(guī)劃墓地,婆婆和爺爺?shù)膲炓黄疬w進了陵園,婆婆買的是合葬墓,墓地靠路邊,對面山頭剛好一個凹型像極元寶,大哥說墓地風水好,占金邊銀角,頭枕元寶山,腳踏五里村,定會興旺她的子孫后代。
不管怎樣,婆婆再次有了自己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