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無期獨行:大地無盡時(散文)
我的音樂,永遠都是大自然的聲音。
——古斯塔夫·馬勒
一
十月最后的一個黃昏,我躲在西溪南村的一座老宅子里,聽馬勒的《大地之歌》。剛好有一場雨,帶著我們共同的秘密,落在這座老宅的瓦檐上。雨珠飛濺四散,像是要將長久的積郁釋放。雨點越來越密集,曲聲越來越激昂,像是要沖破雨幕,回到大地深處。
曲聲沉降的時候,雨聲也停止了,像是說好的,要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以同一種方式,停止……我在內心呼喚著馬勒,馬勒……一遍又一遍。
馬勒《大地之歌》第一樂章“塵世苦難的飲酒歌”,奏鳴曲式,歌詞源于中國唐代詩人李白的《悲歌行》。音符在長廊中回旋,穿過高高的房梁,驚醒了立于房梁上的古代仕官——他們官袍加身,神采奕奕,朝堂上,面對君王,慷慨諫言;又或在官宴上,與同僚以酒相送,表達惜別之情。曲聲高低起伏,時而拂過碧綠的葉子,葉片像是被依附了音樂的神性,如綠衣仙子飄落在庭院里;時而又與蓮花池中的枯荷交頭接耳,或棲落在木雕的紋理上。陡然升起的男高音,驚動了昨晚留宿在此的野貓,它們從陰暗的角落倉皇逃竄,很快便不見蹤跡。
長廊那么長,似乎永遠也到不了盡頭。每一個轉角處,垂掛著碧綠的藤蘿。白色的霧氣在天的下方,在樹的上空飄啊飄,《大地之歌》中的音符沖破了白霧的籠罩,直抵天際。直到我走出老宅,游魂一般穿過深深的庭院,直到一滴雨落在我的臉上,我才發(fā)現,我的世界已沒有馬勒——他早在一百一十年前的那個五月離開了。
誰說馬勒不在了?
一聲渾厚中略帶沙啞的男低音,灌入我的耳中。
老宅的木門被再次推開——一位老人,他頭頂斗笠,衣著簡舊。他抱著畫架,走出院門,走到老宅對面的空地上,找一塊平坦之處,放正畫架,拿起畫筆。
這是一幅畫了一半的山水畫。
這時,還有極為柔和的光線,折射在老人的身上,投影在他的畫紙上——天空如墨。遠山空濛。河面上飄著幾朵白色花瓣。獨木橋上,一位白衣女子低頭行走。
二
秋末冬初,該是樹葉泛黃,落葉滿地的季節(jié)。我喜歡深秋的紅楓,銀杏,枯荷,喜歡初冬的枯草地,草木頂著片片白霜,紛紛開且落。但西溪南,沒有秋天,綿延四公里的濕地在這萬物蕭瑟之際,竟是覓不見一片枯葉,滿視界的碧綠蒼翠硬是將大地的秋色深藏,這反而讓我有些許的失落。
昨日黃昏時的一場雨,讓河邊的草木更為鮮綠,猶如行走在夏日的綠野之上。白粉墻,黑片瓦,獨木橋,木柵欄,大片飄著綠萍的濕地,如孟浩然在《過故人莊》中所寫:“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這是徽州村莊常見的模樣。
我在村中找尋歷史尚存的遺跡,梁壁上雕刻的圖案,還是那么精細,它們散落在飄著霉味的老宅里。還有一些殘墻斷壁,被世人遺忘在村莊的某個角落里。但總有人會去尋覓,去憑吊,去把那些古老的舊物舊事一點點地尋回。
老宅已有千年。據說,這里是江南四大才子祝枝山少時的居所。那些被風雨侵蝕的老墻,木門和窗欞,布滿青苔,銹跡斑斑,那少有的煙火氣息,該是歲月不經意間遺漏的。
舊時明月舊時人。少時的祝枝山也曾嬉戲在豐樂河邊,他撿拾地上的樹枝,與玩伴一起,在楓楊林里奔跑,穿梭于村莊的巷子中。他也曾被家中雙親看管,端坐于書桌前,讀書習文作畫。成年后的他,常攜好友唐寅來西溪南游玩。桂花樹下,飲酒作詩,瑯瑯讀書聲,飄出老宅高高的院墻。他曾以西溪南八景為題賦詩,贈與舅舅。后來,八首詩被族人視為傳世珍寶,刻成碑帖藏于園中。如今八碑僅存一碑,藏于歙縣新安碑園中。另外七碑,已被風雨侵蝕,石碑風化,了無蹤影。
那年村中首富,徽州鹽商吳天行私建后花園,曾邀請祝枝山和唐寅出謀劃策,如今,盛極一時的十二樓雖早已荒蕪,亭臺樓閣紛紛坍塌,成為廢墟,園中的名樹繁花也枯萎……但舊時的氣息尚在,從那里經過,耳邊隱約還能聽見十二樓的絲竹聲,釣雪園的誦詩聲。
三
這是祝枝山外祖母家的老宅。
二〇一八年時,被復建成一家庭院式的文化遺址酒店。豐樂河從門前流淌而過,推開院門便是楓楊林,這便是擁有西溪南村最好的景致了。
暮色四合時,循跡而至,若不是看到掛在舊墻上的店牌,便會與其擦肩而過。屋瓦檐下,寫在門楣上的“慰顏府”三個金色大字被垂落的縷縷枝葉深情簇擁,木門兩邊的對聯(lián)則是慰顏府的出處及詮釋“光陰有限同歸老,風月無涯可慰顏”——這是宋代詩人邵雍寫在《世上吟》中的詩句,其深意不言而喻。
這兩句詩的嵌入,無形中為酒店的主題內核注入了更多的意味——易逝的時光,唯美的愛情,在永恒的相守中實現同歸老的夙愿。
慰顏府內院,藏有古物,名目繁多,那是歷史賦予這座千年宅院的珍寶。各種圖案的木雕梁撐“唐肅宗宴官圖”“唐代仕官圖”“和合仙子”“大肚神仙”等,這些木雕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在慰顏府齊齊上場,亮開嗓子舞動袖子,熱鬧非凡。在慰顏府二棟,可以看到一組典型的石庫門套和磚雕門套。數百年前,這些都是一個家族門面的體現,進進出出的族人,來來往往的客人,在抬頭的那一瞬間,看到精致氣派十足的門頭,心中便引以為傲。存于府中的百獅臺更是可愛,那大大小小的獅子雖是石雕,但個個活靈活現,憨態(tài)可掬。數百年前,這里也稱“拜師臺”是徽州的溪南書院,每位來此求學的少年,必定要先來這里跪拜。如今,這里已成了慰顏府一道獨特的風景,入住酒店的客人可來此游覽。存于慰顏府七棟的彩繪壁畫,更是體現了徽州的古秀別致,畫上有魚蟲花鳥,有山水竹林,還繪有人物典故。
慰顏府的外觀,老舊且有風霜之美。這種美是極為低調內斂的,同時又是沉厚寂寥的。那是典型的徽州老宅風格——永遠的黑白兩色,讓世間所有的色彩失去光芒。這種美,會叫人瞬間愛上并淪陷其中。而回應的這份愛,自然也是不摻雜虛情假意的。心有所牽,必然會放不下,所以這一生的光陰便被生生困住。一個個困境,沒有預兆,在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發(fā)生。在發(fā)現自己已窮途末路,無力面對時,心中除了悲涼,再也沒有別的了。
在慰顏府門前站了好久,身邊的巷子空無一人。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空的。在冬天,空無的感覺更甚。
木門上懸掛著一枚銅鈴。銅鈴,是我的喜愛之物,它可掛在檐下門前,風一吹,它就叮當叮當地響。銅鈴可護宅,可傳訊亦可傳情——敲一下,又一下,再敲一下時,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馬勒的曲聲又飄了出來。
那是馬勒《大地之歌》第二樂章“秋天里的孤獨者”,奏鳴曲式,歌詞出處無從考證。這是整部組曲中除第六樂章之外,我最鐘愛的樂章。從我對音樂的理解,我感覺更貼近于李白的《秋風清》中的意境“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秋風秋月秋葉,相思相念難相見,這種無法排解的愁緒在小提琴憂傷的旋律中緩緩釋放,而雙簧管卻將這種凄清之境提升至極致。
我正聽得出神,昨日黃昏時作畫的老人從院內走了出來,他依然戴著昨日的斗笠,穿著昨日的舊衣裳,只是他不再抱著畫架,而是左手挽著一只小竹筐,右手握一把鐵夾,低頭彎腰將地上的殘葉紙片夾進竹筐里。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從他身邊經過,只聽見“馬勒,馬勒……”
他也在和我一樣呼喚著馬勒?
誰說馬勒不在了?
四
關于《大地之歌》,有樂評說,這是馬勒自傳式的作品,音樂中有自然也有他自己。我深以為然。
馬勒活著的時候,對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尤為向往,大自然的寬闊和溫厚給了馬勒無盡的創(chuàng)作靈感。《大地之歌》是一部有著東方古典氣韻的西方交響樂,作品的歌詞全部源于漢斯·貝特格中國唐詩的德文譯本《中國之笛》。這部音樂作品的獨特之處在于馬勒因中國唐詩——李白、王維、孟浩然等詩人的古詩啟發(fā)創(chuàng)作而成。
在這部交響樂中,你會感受到詩仙李太白于天寶十一年,揮毫所著的長詩《將進酒》中的千般離愁與萬般豪情。除此,還有《客中行》的歡悅,《采蓮曲》的清麗,以及王維《送別》中的陣陣悲鳴……
《大地之歌》第六樂章“永別”,雙展開部的奏鳴曲式,歌詞前半段來自唐朝詩人孟浩然的《宿業(yè)師山房待丁大不至》,后半段來自王維的詩《送別》,是全曲精華所在。在這一樂章,我聽到沉郁的低聲部長音,木管的凄涼音色,還有大鑼陰森的敲打聲。這些音調,齊齊發(fā)力,將我推至一百一十年前的那個五月,我看到他,與這個世界告別,以音樂的方式,依依不舍。
王維的《送別》被巧妙地嫁接到《大地之歌》中。馬勒一生悲苦,他說自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一個陌生人。他用盡畢生心力追求的自然之境,最后也只能在音樂中得以圓滿。而《大地之歌》無疑是他一生的寫照,他以音樂的形式傾訴,以東方古詩的意境去表達。第六樂章的收束部分是馬勒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段歌詞,用來抒發(fā)他對大地的無限眷戀,除了眷戀,還有永別。他以音樂作為心聲,告別人間,永別大地。
相比馬勒,王維的一生雖亦坎坷,只活了六十一歲,那些悲傷痛楚如影隨形直至晚年,但王維在躲過一場災難之后,選擇隱居荒山郊野,實為睿智之舉。輞川的山水拯救了他,成全了他的隱士之心。他的田園山水詩我是極愛的,意境悠遠,詩句清絕,且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如《鹿柴》《鳥鳴澗》《竹里館》《辛夷塢》《山居秋暝》《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等。最愛的是他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種境界非一般人可為,但王維做到了。他在輞川,辟一處荒地,種菜種花。閑暇時,拾級而上,聽風聽雨聽鳥鳴聽花開,寫出一首首千古佳句。是大地,護佑他走過人生的低谷。是大地的懷抱,讓他身心得以休憩。
藝術是相通的,文學與音樂一脈相承。音樂可以跨越國度,不受任何因素的影響?!洞蟮刂琛烦休d了一位音樂家的情懷——古老的詩章,大地的氣息,內心的獨白。唯一遺憾的是,馬勒沒有看到《大地之歌》的演出。1911年11月,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一百八十天后,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在慕尼黑完成了《大地之歌》的首演。
瓦爾特曾動情地說:“在《大地之歌》里,大地在逐漸消逝;他呼吸到了另一種氣息,被新的光芒所照耀——這是馬勒寫出的一部完全新穎的作品……每個音符都傳遞著他的獨特聲音,每個詞,盡管來自千百年前的古老詩篇,都是他自己的。”
東西方藝術的完美交融,令《大地之歌》成為典范,不少古典樂迷因《大地之歌》愛上馬勒。塵世種種,唯有大地是最廣袤的,在一個人退無可退,只有大地會接納你的悲喜苦痛。馬勒說過,“開始和結束永遠都在轉換,快樂和悲傷永遠都在變化。但人這一生,看得見生,看不見死。”馬勒會讓你在悲傷中沉淪,也會告訴你,如何用自身力量,去重新獲取美好。
古典音樂從來都不是用來娛樂和消遣的,聆聽古典,需要一份專注。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只聽馬勒,特別是當死亡的氣息散漫到身邊時,我想聽的只有馬勒。他的交響曲里,有我甘愿淪陷的悲涼之境,蕭瑟的死亡氣息,但很快他又會將我拽到自然中,大地上——他居住過的湖畔小屋,他和妻女一起欣賞過的田園里白色的花朵,他親近過的森林里的小動物……
五
當風吹起時,馬勒的曲聲會吹到我的身體里,那么強烈。
我感受到,那是屬于我的一部分……
——這是很多年以前,我寫在紙上的句子。
如今半生年華已過,鬢間也有了白發(fā)?;叵耄悄昵酀?,尚不能潛下心來聆聽馬勒,音樂帶來的體悟遠不及如今的深刻。
在西溪南的這座老宅里,聆聽馬勒的《大地之歌》,并非偶然,亦非巧合,而是這么多年,它一直潛伏在我靈魂里,文學,音樂和情感都需要一個地方去沉降。
于是,我?guī)еR勒的《大地之歌》來到西溪南,入住慰顏府。只有慰顏府,才能收納《大地之歌》中所有的悲涼情境。
恰好,《大地之歌》在西溪南的老宅子里絕絕回響,它回應著我,賜予我力量以及無窮的想象。
在十月的最后一個黃昏,在那個深秋的雨夜,當我住進西溪南溪邊街七十五號那深深宅院,所有的悲傷都將得以緩釋,所有的往事都將得以沉降,雨水紛紛落在過往。
有個低沉的聲音傳來,他說:誰說馬勒不在了?
馬勒又復活了……
最近腦袋生銹了,編按多有不到之處還望雪姐見諒。
愿我們都努力甩掉悲傷與愁苦,擁抱美好的一切——音樂,文學,人生。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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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當努力,寫好每一篇文。
馬勒的《大地之歌》,是一部西方交響樂,然而確有著東方的古典氣韻,它的獨特之處在于,音樂作品靈感來源于中國唐詩山水派代表詩人王維、孟浩然等的作品。音樂無國界,正如作者所說,藝術是相通的,文學與音樂一脈相承。
人這一生,對個人來說,看得見自己生,卻看不見自己死。其實,從自然從他人的死中,我們是能感知到死亡的。正如逝去的作家史鐵生曾以詩句揶揄:“死,是一件無法急著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能完全錯過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是啊,無論這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何時來到,我都坦然面對。我現在要做的事:快樂生活每一天。
78分鐘的交響曲《大地之歌》聽完了。我的評論也結束了。
讀完全文,必須表揚一下素心妹妹的編按語太棒了。
謝謝明月哥長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