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雅礱江，奔騰著駿馬似的波濤。那黃褐色的江水猶如一道瀑布從天而降，懸掛在橫斷山的石壁上。從南向北望去，喧豗的江水撲面而來，直奔你的頭頂。那浪花頓時飛濺上你的鼻翼，震撼了你心靈，你只聽到你的耳鼓在嗡嗡作響，你的心臟在隆隆炸響。
　　 江畔的淺草一片翠綠，幾枚云朵似的牦?；蛏窖蛟谏狡律细又?，但遠處那一座座山峰永遠是那樣潔白，皚皚閃亮，如同一道潔白的哈達鋪展在峰頂上，給人以肅穆的感覺。那是人跡罕至的地方，是神話般的世界，是我們世人頂禮膜拜的神山。
　　 一道殘陽飛上了冰川，給神山染上了一道道紅霞，燦如一朵高原四月里江畔的桃花。紅白相間，絢麗嫵媚，在繚繞的云霧里顯得變幻莫測，令人神往。
　　 我腰間的電話響了。
　　 哪位？
　　 這里是成都某大學研究院。你報名申請的北京某大學研究生的申請已經通過，望你于后天早上八點鐘到成都某大學研究生院報到。逾期不予受理。
　　 我不禁“哦”一聲。先是一陣激動，熱血沸騰。然后全身冒出了一股股冷汗。
　　 考研的申請被某教育局領導否決以后，我就覺得我也許永遠失去了考研的機會。上大學的時候，四川某著名大學的老師見我學習用功，尤其是在古典文學方面，多次寫信催促我報考該大學的研究生，可我所在單位的主管部門領導認為我所從事的工作，不需要那么高的學歷，就以師資緊缺為名多次予以否決。從此，我便灰心喪氣，在業(yè)余時就只得在江邊溜達，研究橫斷山區(qū)是怎么形成的，為什么四周如爐霍，雅江都發(fā)生了地震，可我們這個縣卻很少發(fā)生地震。妻子說，地里書上不是早就說了，兩條地震帶的中間總會有一塊堅固的版塊，我們是非常幸運的，我們就會在這堅固的板塊上踏踏實實工作一輩子。
　　 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每次回到山下，我都感到我們山上春天太遲，桃花杏花的開放太遲，我的精神猶如走進了枯寂的牢籠，沒有舒展的地方。夜晚，我總是面對那山頂上那顆黃色的月亮發(fā)呆；白天，我遲疑地站在江邊發(fā)愣。在我的想象里，唯一的途徑就是研究生學歷可能會改變我的處境。妻子沒日沒夜地支持我，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拿不到那張通行證。
　　 現(xiàn)在的機會來了，可我們沒有長上翅膀飛躍這數(shù)百公里的橫斷山區(qū)。我所居住的縣城離成都有將近千公里。那時，縣城到州府所在地的交通只有三天一班的客車，客車要行駛兩天時間才能到達州府，州府所在的小城到達成都也需一兩天的時間。今天剛走了一班班車，也就是說，三天之后才會有一趟班車。五天之后才能到達州府，六七天之后才能到達成都。我飛速在腦海里計算著，六天或七天之后到達成都某大學時，我的資格早就作廢了。
　　 我頭腦里嗡嗡地響著，失望的浪潮如腳下的雅礱江水呼啦一下吞沒了我。冷汗直冒，我咬著牙，背脊緊緊地抵住一片石崖。
　　 忽然，一個念頭火花似的點燃了，“砰”的一聲炸響在我的頭腦里。
　　 對！就找他，他有一輛摩托車。他就是張孟。我飛速地在腦海里盤算著，今晚趕到甘孜縣城，明早搭上從德格縣或石渠縣去州府的班車達到州府，晚上搭上州府到成都的夜班車，后天一早就能達到成都。
　　 我撥了他的電話。張孟在電話鈴響了兩秒后就接了電話。
　　 什么事？老杜。
　　 我語無倫次地講了一通。
　　 張孟說，現(xiàn)在已經是下午六點了，我還在鄉(xiāng)下扶貧，況且我的摩托車有好幾周沒有騎了，不知道還沒有汽油。既然這么急，我馬上向我的領導請個假，立即趕回縣城。
　　 我只回了一句，那我在縣城的大路口等著。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那時太年輕了，也太膽大了，要用一輛當年的“紅公雞”牌摩托征服那一百多公里的橫斷山區(qū)的山路。
　　 我居住的縣城離甘孜縣城大約一百零八公里，當時，說是縣級公路，或者說戰(zhàn)備級公路，可由于地質和現(xiàn)實原因，實際上連內地的村道路都跟不上。道路狹窄，坡陡彎急，尤其是被稱為高原“劍門關”的石門坎，公路是開鑿在石壁上的，地勢極其險峻。下雨天，公路上面就是飛流而下的瀑布，轟隆作響；在冬天，公路的兩邊就矗立著一道“冰簾”，晶瑩剔透。每次過此，我都在替車輪捏了一把汗。其他路段，夏天泥石流沖毀，冬季也在巖石的重力下塌方。有時的郵件和報紙是三四月之前郵寄的。山里人早已把時間撥慢了，心態(tài)也慢了起來?？晌已矍暗氖聟s非常急！
　　 可急有什么用呢？張孟愿意去嗎？
　　 張孟是我在這里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幾天一聚，小酒喝著，在微醉和火爐炙烤出的溫暖的氛圍里融洽成了一片。
　　 老杜！
　　 我猛地轉過身，只見張孟臉上掛著一片汗珠，衣上沾滿塵土，屁股下騎著他那輛威武雄壯的“紅雞公”摩托車，笑吟吟看著我，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笑意。
　　 他見我早已背著背包在等著他。他就下命令似的對我說，上車吧！
　　 我沒有再說什么。翻身上車，坐在他的身后，雙手緊緊抱住他結實的腰桿。
　　 妻子在江的對面招手，我還沒來得及抽出一只手回敬時，車子就呼呼地開完了只有幾百米長的縣城街道，飛速地沖進了濃重的暮色中。
　　 在轟鳴的車聲里，我詳細地向張孟說明了情況。張孟說，什么也不要說，兄弟伙，這點事算什么？他接著說，這條路我下鄉(xiāng)走得很熟。哪里轉彎，哪里塌方，哪里有凹陷，哪里有大石頭，我都熟悉！他又說道，他回到家里把煮熟的牛肉干拿了一些放進了摩托車預備箱，并放了幾瓶白酒。我們知道，高原上行路，尤其是晚上，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不測的狀況。要是被“耽擱”在路上，你幾乎就陷入了“絕境”。前不著村，后不巴店，連個人影都看不著。張孟有的是經驗，他可以說是“老高原”了。
　　 江風呼呼地吹著，即使在這七月里，我仍感到寒氣逼人。冷風像細針一樣刺進了我的肌膚，使我打了一個又一個冷噤。忽然，張孟一個急剎車停住了，我問，怎么了？張孟說，你有點冷，我給你抿一口酒驅寒，路還長，到了成都你還得學習，不能感冒了。他于是支起車架，撬開預備箱，拿出一塊牛肉干，用牙齒咬開酒瓶蓋遞給我。我心里一陣發(fā)燙，眼淚幾乎要冒出來。我剛遲疑，張孟說，快點嘛，別不好意思！我接過酒瓶，就狠狠地抿了一口。酒從喉嚨下去，直燙著胃，接著燙著心臟，全身頓時熱了起來，滴滴熱汗也從腦門沁出。
　　 山谷里濃霧隨著夜色翻滾著。那些濃霧如一團團雪球越滾越大，不一會兒就彌漫了整個江谷和山林，連我們行進的小路也被遮了個嚴嚴實實，一米遠才能看清路面。張孟便打開前照燈。燈光如一把利劍，劈開了夜霧，照見了坑洼不平的道路。
　　 行不多時，江風愈大了，吹得我們的衣衫在空中飛揚，我們就像鳥兒一樣張開了翅膀在空中飛翔一樣。谷風一起，夜霧就頓時消散了，周圍的景物和道路在燈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見。
　　 在轟隆隆的江中，我看見了被亂石碰得粉粹的白色浪花，我看見了江岸一道道暗影似的蓊郁的原始森林，我看見了高出黑暗中顯現(xiàn)出的一道道起伏的山脊。這是高原最美的寫意畫。我們這輛如豆火的摩托車如一只螢火蟲落進了這無邊無際的夜的海洋。
　　 糟糕！
　　 我嚇了一跳，怎么啦？老張！
　　 又是一個急剎車。我們從車上跳了下來。
　　 張孟說，車胎漏氣了。
　　 這也難怪，全是尖銳的石子路，又載重了兩個人，不出事真是奇跡。
　　 我的心一涼，這鄉(xiāng)郊野外的，說不定山上的野獸會撲到我們跟前，我不禁害怕起來。
　　 張孟手搭涼棚向前面望了一望，說，不打緊，前面有一戶人家，我們推車過去，興許會有辦法。
　　 于是，張孟在前面推，我在后面加一把力。我不禁有些后悔，為了我的一點“虛榮心”，害得張孟與我吃了這么大的苦，真是心里過意不去，剛想與他說點什么時，張孟說，你等著，我去敲門。
　　 一座高大的藏房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門前的一條大黑狗對我們汪汪地叫著，山谷里也回應著“汪汪”的回聲。
　　 過了很久，大門內窸窣地響著，接著，大門開了，一句藏話飄了出來。張孟接了，一句一句藏話地對答起來。我只聽得“哦呀”“哦呀”。接著，那位藏胞轉身進去，拿出了工具和車胎，張孟也挽起袖子與藏胞干了起來，不多會兒，新的車胎就換好了。張孟掏出錢來遞給藏胞，藏胞直擺手，后來一擺手就關上了大門，門前的那只狗早已停止了叫聲，呆呆地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早已是這家的好朋友。我們只有上了車繼續(xù)前行。
　　 路上，我問張孟為什么那位藏胞不收錢呢？張孟說，藏民非常耿直，你幫了他，他一輩子都記著。我下鄉(xiāng)時就住在他家里，給他解決一些實際困難，今晚恰好遇到了他。
　　 我們的車子繼續(xù)飛快地前行著。
　　 轉過一道山嘴，眼前一亮，山頂上掛著一輪月亮。雪片似的月光頓時照亮我們全身。道路兩旁的山石，樹木，小草纖維畢現(xiàn)。就是公路上的小石頭和小小的坑坑洼洼都能看見。山崖下的江水銀花四濺，浪花在皎潔的月光下跳躍著。不過，我們是向高海拔的地方攀登，它們卻是邁開步子奔向低矮的山谷，向洶涌的大海奔去，大海才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深藍色的天幕里，在月亮的身旁是一些小星星，如同游弋在大海里金魚，閃耀著銀色的光芒。我說著那些星星，想著，哪一顆星星才是我心中的理想之星呢？
　　 晨曦從山脊上滲了出來，漸漸地染遍了石頭，樹木，花草，遠處的藏房，以及一夜都沒有回家的牦牛，綿羊。漸漸地，公路也平直起來，寬闊起來。張孟不禁輕輕喊了一聲，要到了，甘孜！
　　 我的心也緊了一下，有沒有過路車呢？
　　 到了甘孜車站，詢問了一下，暫時沒有車子。我心里沉甸甸的。
　　 張孟說，等等，一定會有車的。我們到江邊去看看。
　　 從我們的縣城到了甘孜縣城，海拔上升了將近一千米，這里的江面變得寬闊起來，江水潺潺地流著，如同一條小溪。江邊樹木蓊郁蒼翠，在樹林間，有許多藏族婦女一邊放著收錄機，一邊跳著藏舞，歌聲悠揚，舞袖飄飄，我如同到了仙境。
　　 不知過了多久，一位車站工作人員跑來對我們說，有車了！
　　 我來不及向張孟道別，跟了那人進了車站，上了一輛開往康定的車。車開了不久，我才回過神來要向張孟道別，可車子已經開出很遠，張孟和他的摩托車早已不見蹤影。
　　 我坐下來，一陣陣愧意也從心底里溢出。
　　 我想起昨天傍晚殘陽如血的情景。
　　 2021.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