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無路之路(小說)
一
段生輝實在太累了,他從昨晚11點直到今天太陽快要落山,跌達(dá)過多少溝坡梁崖,已經(jīng)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大路上,沿著公路,又走了多少路,在他心中已經(jīng)不是問題,他就想找一口吃的,填一下空蕩蕩的肚子,饑餓是他眼前最急緊的事。他頭昏眼花、腰困腿軟,自己都不知道這一腳邁出去下一腳能不能邁向前方。
讓他悔斷腸子的是昨天晚上明明已經(jīng)贏到九萬多了,經(jīng)不住二大頭纏著再推幾把,說乘勢上了十萬就罷手,誰知后面的幾桿子,邪了門兒了,押獨紅的干雀頭賊六都不輸,有一把自己出了對四,估計會往回盤一把,誰知道還被吃軟紅,每一門都是通拉大吃,就三桿子牌,包里一大堆紅票票就像遭了龍卷風(fēng),霎時就被卷了個精光。正當(dāng)他讓二大頭再跟放紅的急抓兩萬翻幾把,摟摟底,誰知守門的大喊:“抓賭的警察到了!”幸虧自己從院墻跳出去,爬坡跳崖地逃了出來……
早晨,路上遇到放羊的,他知道放羊的斜挎包里有干糧也有水壺,因為他問羊倌到哪里能喝水能吃東西時,羊倌用眼的余光掃了布包,胳膊還故意夾了一夾,猶疑后跟他說往前走三里有個村子,又跟他說了幾句,就噓噓著把羊趕離馬路,故意避著他到了別處。路上又遇到三個叨叨叨說個不停正要步行著到寄宿制學(xué)校上學(xué)的孩子,邊走邊吃著零食。當(dāng)他問前面的村子怎么走能抄近路,幾個孩子開始很熱情地爭搶著告訴他從哪里走,并且都還問了他一些不知該怎么回答的問題,但當(dāng)他說很餓,想吃東西時,三個學(xué)生互相遞了眼神,然后就迅速跑遠(yuǎn),還喘著氣互懟,你咋不給他吃?你咋不給他……直到拐向叉路。
他想起了自己的孫女囡囡,今天也該上學(xué),唉,自己這個挨千刀的,昨天到鎮(zhèn)上給兒媳婦取上兒子郵回的5000元,恰好就碰見二大頭,二大頭那個槍打的腦袋跟著他叨叨著,說有一幫大耍家在七里河樹房里,每人都提著一包票票,耍得那叫個過癮,他昨兒個鬧了3萬,今天還要去,攛掇他跟他抱股子,大吃一頓。唉,挨千刀的,囡囡今天開學(xué)用錢,自己卻……
路過的村子原來是下李村,原來自己已經(jīng)一直走出五六十里地。這個村子在河北內(nèi)蒙交界,看窯洞數(shù),頂多四五十戶人家,現(xiàn)在在村的超不出30人。小村子的人見著生人都會主動說話,也毫不保留地回答他的問題。但他一提出想去人家家里吃飯,就躲開了,只有一人把他領(lǐng)到村里的小賣部。
小賣部只有兩間房子,貨架上拉里八雜擺放著東西。寫著醬字、醋字的壇蓋上油膩膩的,貨架上方便面、面包、煙酒之外多是孩子們的零食,大多還蒙著塵。就連面包袋也灰不溜秋,里面的面包已干硬,也還陳列著待售。他跟主人說要吃東西,女主人給他取下面包。當(dāng)他說額沒錢時,他注意到女主人眼神的變化,尤其是面包已放到跟前又被迅速拿走時的眼神,從剛進(jìn)門的發(fā)出金子般的光,到不屑一顧,又到鄙夷。好在他熟悉這種變化,最不舒服的是他想喝口水,也被拒絕。沒有辦法,看來他是被村里人當(dāng)做逃犯了,只好悻悻地離開村子,他聽見村口幾個人交談著,說什么的都有。
出了村口,看見村外半坡上有一間房,他踅摸著過去,發(fā)現(xiàn)鎖只是虛掛著,感覺兩腿再也挪不動了,打開門,身子向炕上一傾,兩眼一閉,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
醒來時,他鼻子里一股蔥香味,還有油汗味、羊膻味兒、潮霉味兒、煙熏味兒,好不容易睜開眼四下瞅瞅,沒見有人,只有自己躺在一條小炕上,炕的另一半有一鋪行李,他現(xiàn)在睡的地方鋪著一個舊式羊皮大襖。地下放著一推燒火柴,有一個木頭桶,里面有半桶水,最吸引他的還是飯香味,正當(dāng)他想尋找哪里有飯時,隱隱約約聽見門外有人說話。
“里頭有個外地人,你甭進(jìn)去,找?guī)讉€后生幫你把他攆走,你再進(jìn)去?!币粋€女人的聲音怯怯地說。
“我一個光棍害怕他咋的?”
“你個無頭鬼,有人替你瞎操心,你不當(dāng)回事,等的……”話音未落,男人咣當(dāng)一聲推開門進(jìn)去。
“你是?”兩個男人同時發(fā)聲。
“額(方言,我)是劉家河的,半道被搶了,餓的實在不行,見你的房門開著,一進(jìn)來。我什么也沒動,就昏睡過去,額一點力氣也沒有,你不要怕?!倍紊x病怏怏地說。
“餓了不怕,過路人不缺你一口吃的?!闭f著叫進(jìn)來女人,給他從鍋里取出兩張蔥餅,又給他涼了一碗豆面糊糊。
他掙扎著起來,抓住蔥餅吞了一大口,沒等著嚼細(xì)就咽下去,咽得打嗝,趕緊喝了一口糊糊,才順了下去。終于緩了過來,邊吃邊說。
“額是壩上劉家河的,前天從外地打工回家,下了汽車,步行,搭了個便車,誰知上了賊船,被搶劫一毛不剩,又把額打昏,醒來瞎走瞎跌達(dá),就跌達(dá)到你們這里,一路沒吃上東西。”
“你先吃飽了再說,唯(當(dāng)?shù)胤窖裕遥┙o羊填把草?!蹦腥宿D(zhuǎn)身出去,女人也跟著出去。
“唯看不像。”女人急著說出自己的猜疑。
“不像個賴人,要是賴人,會餓著?”男人說著自己的理由。
“誰知道,你還是攆走吧,黑夜就你一個人,誰能保準(zhǔn)?”
“羊他是趕不走,就我個大男人,還怕吃了?”
“管Q你的,等你叫涅(人家)禍禍了,你甭后悔!”女人生氣地進(jìn)家拿上提飯的籮筐一捩一捩地消失在后坡底。
男人進(jìn)了家,笑著問:“吃飽了嗎?緊的吃,能吃都吃了吧。出門在外,可不能餓壞了?!?br />
段生輝再不敢跟老兄隱瞞什么,一五一十全兜底交代。他知道再藏著掖著就對不住老哥的信任。
“我就知道你不是遭搶,真要遭了搶還不報官?就是報了官沒有用,也不會不能回家。嘿嘿,男人哈,誰不做幾件荒唐事?”往灶里塞進(jìn)幾根樹枝,“你真是劉家河的?從哪里到這里出不了四十里地,你咋能走一黑夜一白天?”
段生輝急忙解釋:“黑夜里逃命,哪顧得上尋路走,盡走的是沒路的地方,七拐八彎,誰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br />
“這倒是,逃出來總強(qiáng)過被抓進(jìn)去。”
“老哥,怎么稱呼?我看你比我大不了幾歲?!?br />
“誰說的?我都進(jìn)半截土的人,過大年虛六十了?!?br />
“比我大七八歲。我也算入了半截土了,還做下這見不得人的事。叫兒媳孫子小子怎看額這當(dāng)大的?唉!”
“事已經(jīng)犯下了,再說甚也要不回那一大把票子?!崩细鐝脑钆_后取上煙絲,卷好給他扔過一根煙,自己又卷了一根,從灶里取出一根火頭棍兒點著,又遞給段生輝讓他也點上,“賭攤上的錢哪還叫錢啦,風(fēng)刮楊葉子,還能再回到樹上?再說,是不是真的遇到警察還兩敢定。為啥遲不喊早不喊,就等你輸光了就喊?你一個人跑出來,為啥沒見別人跟著你跑?”
“甚?老哥這么一說,還真?zhèn)€是,這伙王八蛋是一伙的?”
“那一定是,不是一伙的荒灘野地,黑燈瞎火,敢拿上幾十萬出去耍?”
“唉,這么說額這算遭賊了?”
“也不要后悔,五千不輸,沒準(zhǔn)氣以后會輸八千,要是今兒個贏了,遲早一天你也要倒出去,得上甜頭,以后說不定傾家蕩產(chǎn)。”
“就說來么,問題是眼下這交代不了小的。唉!老哥,你咋就單門獨戶住在野地里,你就不怕額禍害你?”
“看你說的,唯六十歲的人,還看不出個好賴人?看你就不像個惡人,唯怕你咋來么?”把已經(jīng)燒到指頭的煙屁股扔進(jìn)灶火里,“不瞞你老弟,唯原來在家里也是好光景,吃穿不愁,兒孫滿堂,也是叫那害人的賭攤子禍害的有家不能回。唯叫王四喜,原在口上鎮(zhèn)子里有個小賣鋪,加上六十多畝水田地的收入,每年不下四五萬。鬼迷心竅,跟上那幾個白豁子,越陷越深,到最后欠下五十多萬。唯就是嘎(割)了腦袋也還不起,加上七分的利,你說不跑,還能做個Q?”
“四喜哥,你比額還慘,額還當(dāng)就額不是人。”
“上了賭場的那還能算個人?平時半分當(dāng)一毛的花,上了場子,你娘個B,錢還叫個錢?”
“我就這一回,再永不跟白豁子,不做人做鬼來。”
“額也就是咬了這個牙,就灰圪畧這兒等狼吃的大野地,就當(dāng)草木活著,也自知不Q個心,那天咽氣那天算罷?!?br />
“哥,你有捂被窩的人,知冷知熱的,咋還這不舒脫的?”
“嘿嘿,你說的是給唯做飯的二楞媽,那不是唯的家下人,是二愣他爹的,二愣爹殘了,成天躺在炕上跟死人一Q樣,二楞是下窯背炭死了,坑口給了30萬,我溜荒到這地方,餓得栽倒在這里,也是遇到二楞娘給一口飯救了過來。”
王四喜說著話,眼里活泛出閃亮,又點著一根煙遞給段生輝,自己也點了一根吸進(jìn)一大口,過了一會才噴出煙霧。
“嫂子真是個菩薩,咱可不能忘了好人。”
“是哩嘛,咋忘得了?我就留在這地面,二楞媽給出錢買了二十多個羊,蓋了這個羊棚,我都住了十幾年了。咋走呢嘛?”
兩個“難”人無言地想著一個女人,兩人冒出的煙快要看不見對方。這時,門口撥開煙霧走進(jìn)的正是二楞媽,她站到當(dāng)?shù)?,兩人才看見,沒等他們張嘴,二楞媽就嗆聲:“又一個楞子,拿上錢不當(dāng)錢,好日子不過,撥拉開火尋灰,瞞下家人逃荒。我沒運氣盡碰你們這些個楞子。還叫額二楞媽二楞媽,我那兩個頂不了半個的也比你們強(qiáng),涅(當(dāng)?shù)胤窖匀思遥┎荒缅X揚場?!?br />
兩個大男人聽得數(shù)論,只是嘿嘿嘿,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們的確難以算得上是個人,更甭說是個男人。
二楞媽門外聽得仔細(xì),也就放心四喜和這個野男人,返回來就是給段生輝拿主意。
“唯給你娘的出個主意,你要愿意,也留在這里跟四喜做個伴,省的你娘的黑夜孤苦獨單的讓唯不放心。唯給你也買上二十個羊,你們朋鍋放羊也好有個照料。”
“那額啥時能還你們的債?”
“一群羊不出三年能賣四五十個羔子,一個少說也六七百,養(yǎng)大賣能賣一千多,這兩個錢,還愁了?”
段生輝看了看四喜,四喜點頭說:“沒問題,唯現(xiàn)在這群羊光母仔(母羊)就快70個,一年少說也賣三十個羔子。”
“那你們就這一間房,我朝哪里睡?”
“這么大條炕,睡不下你兩個?你娘的,飯都吃不上還能想出花的?唯這輩子家里伺候一個身子癱的,這里伺候兩個腦袋不機(jī)密(方言智力低),上輩子欠下誰的啦,唉!”
三人哈哈笑了一通,女人安頓好,獨自離開了。
“喜哥,你不送送?”
“送啥來嗎,沒幾步地,她也不叫送?!?br />
三
村里的人對放羊沒啥神秘,正常人拿起鞭子就能放了,段生輝也知道給喜哥打伴需要注意什么。二人配合得挺好,也沒啥個矛盾,一切順利。
段生輝的二十五頭羊,買的時候花了兩萬出頭,母羊正在盛產(chǎn)期,這家人要到外地,急于出手,按行市少賣五千多。所以就一并買下了。每只羊打了紅色標(biāo)記,又買來咸鹽、高粱、干草。二楞媽又余外借給兩千,讓他買鋪蓋、皮襖、氈鞋,棉衣裳、日用品、煙絲,吃飯家具也制備齊全。
安定下來后,段生輝讓二楞媽給往家里捎了話,就說過幾年回去,錢少不了要還媳婦的。
段生輝咋也沒有想到,世上有這么果干、鋼骨的女人?想想自己曾活得那個窩囊,想想現(xiàn)在,每天放羊,山里來去,就等于游山逛水,吃喝不愁,黑夜又有暖和和的熱炕頭,跟喜哥處得也合脾,二楞媽除了救濟(jì)了兩個大男人不致跳溝上吊,每天還變著法兒地給做好對胃口的莊戶飯。這簡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既然沒有別的出在,也難得有這么好的日子,段生輝就一慕長心地過起了踏實日子,慢慢地也就把牽掛轉(zhuǎn)移到這群羊上頭了。
這群羊原就是一群,放起來也省心。他開始記不住,總是弄不清他的羊回圈夠不夠數(shù)。每天都擔(dān)心地問喜哥。喜哥進(jìn)圈用眼光掃一圈,就知道一只不短。他很是奇怪,問怎么一片羊站著,就知道缺不缺?喜哥總是慢慢說:“你慢慢地就知道了,人牲靈一個道理?!?br />
他就每天琢磨,但還是弄不機(jī)明,就一只一只地記它們的特征。黑腿腿是在山上記住的,這家伙伶俐,總是走在前面,吃的草總是新鮮的。黑眼圈有四只,但耳朵不一樣的有兩只,一只是左耳稍長,一只是右耳稍長。剩下的兩只嘴上和毛能分得清楚。一只嘴長,一只毛臟。那八頭老母羊,從形體的大小就很容易跟小羊們分開。而大多數(shù)老母羊后頭都跟著一個或兩個小母羊,這應(yīng)該是母女親情難舍難分。最調(diào)皮搗蛋的、惹是生非的、跟喜哥的羊搶吃的被欺負(fù)的幾頭,才是喜哥放羊時最關(guān)注的。最明顯的,段生輝的羊都在脊梁上打著紅抹抹,很明顯就能數(shù)過來。
后來段生輝也慢慢地琢磨出道道了。原來回圈后的羊基本上是各自在各自的位置,有時被追逐擾亂了,但很快就會回到各自的位置。特別是剛回圈的羊,吃得飽飽的,經(jīng)過一天的長途跋涉,懶得追逐打鬧。只要在相應(yīng)的位置找到相應(yīng)的羊一般沒錯。更省事的辦法是,只需注意幾只不安分守己就行了,其余的老實本分的,生怕被落下,根本不會丟了。
段生輝還有一個辦法是實踐體驗到的。每天回圈時,羊未入圈,先喂一些料,這是為了坐膘。這很有講究,一定不能在出圈時喂,出群時喂料,羊就不好好吃草,也越難管,它在山上亂跑,不僅長不了膘,還掉膘。還有更重要的是,回圈時喂料,羊們就惦記著,回時就急于吃料,可以避免有的掉隊。這就是為啥大羊群的羊總是爭先恐后地急趕著回圈的原因。有幾只還是爭不上,搶不到嘴里,段生輝就在手心里抓著單獨讓那幾只吃,所以那幾只一進(jìn)院就圍著他。不到半個月,他就不用一只一只地數(shù)數(shù)。喜哥知道他入了道,會心地看著他,才慢慢跟他交流養(yǎng)羊的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