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媽,回家了(散文)
媽媽去世兩年多了。
近兩年來,我始終懷著深深的愧疚,兩年之間在我筆下誕生的文字超過一百萬,但從來沒有一篇文章是關(guān)于媽媽的。媽媽突然離開,這是全家人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有人說有些事習(xí)慣了就好了,心就不痛了,但在我想來,沒有人會習(xí)慣這種痛。記憶它像一只不安分的小貓,不時在我心里撓我,直到我痛徹心扉。我曾不止一次提筆想要寫點關(guān)于媽媽的東西,可平時還算得上有點文筆的我,面對生我養(yǎng)我的媽媽我卻不知該如何落筆。事實上,我不知道該用何等筆墨才能將我的媽媽記錄下來,紙上那些平時辭藻華麗的文字,在媽媽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兒慚愧,媽媽總以為他的兒子是才子,但我只能用這些平淡的詞句去記錄媽媽在世時的生活。
今夜終于動筆想要寫一點關(guān)于媽媽的文字,是因為我怕再不動筆,媽媽在我心里的記憶會變得很遠(yuǎn),遠(yuǎn)到我不可觸碰,怕回憶中媽媽的臉會變得越來越模糊。在動筆之前,有個女孩子突然問我說“你媽媽呢”,面對這句話我不知如何回復(fù),只能草草結(jié)束話題。其實這些我都不怕,這兩年來不是沒有人觸動我內(nèi)心的這一塊疤,但我怕今后有一天,我的孩子問我他的奶奶在哪里的時候,我又該如何說他奶奶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媽媽去世是我這一生之中最大的遺憾,她走的太年輕,終年四十三歲。我曾想過媽媽年邁以后的日子里我能在她膝前盡孝,但我永遠(yuǎn)也等不到這一天了。高中時老是說人這一生最怕的事情就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以為這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但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種厄難最終還是落到了我的頭上。
媽媽是一個命苦的女人,她相對傳統(tǒng),只會相夫教子。97年媽媽嫁給爸爸以后,相繼生下我們兄弟三人,在農(nóng)村都說多子多福,但只有農(nóng)村人才知道,孩子越多,父母越苦。媽媽沒上過學(xué),但她不是農(nóng)村傳統(tǒng)婦女,她將她的每一個兒子都教養(yǎng)得很好。她給與我們兄弟三人血肉生命,給與我們在農(nóng)村最好的生活環(huán)境,替我們撐起了一片天。從我記事起,媽媽在我心里的形象就像一個將軍,時刻都在沖鋒打仗。小時候,她背著我種地,背上是我,手中的鋤頭是生活。我記事較早,但我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給媽媽添了不少麻煩。媽媽說我周歲前很難帶,每天晚上都會哭到天亮,沒讓她睡過一個完整的覺。那時候村里還沒通電,家家戶戶都點煤油燈,我白天睡覺晚上就盯著煤油燈看,一吹熄燈我就哭,萬般無奈之下,媽媽只能每天夜里點著油燈哄我睡覺。
98年媽媽生下我,01年生下二弟,03年生下三弟,在生我們?nèi)值艿臅r候,媽媽沒有完整的坐完月子,加上孩子生的多,在她身上留下了一身的病。在農(nóng)村想要帶好三個孩子很苦,那幾年媽媽除了帶我們兄弟三個,還要在家干農(nóng)活跟喂豬。媽媽是一個將軍的形象就是在兒時形成的,因為媽媽每天都在忙,天沒亮就起床做早飯,開始一天的勞作,很多時候午飯都是在地里吃,快天黑了還要趕緊在山上割一花兜豬草背著回來,迎著朝霞出門,踏著月色歸家是媽媽這一生的真實寫照。媽媽一回到家,她連一口熱水都喝不上就要忙著做飯,哪怕爺爺奶奶在家也不會提前做好飯等媽媽回來,這是媽媽跟奶奶有時候會吵嘴的原因。當(dāng)時年少只能很奇怪地看著她們吵架卻不敢說話,等媽媽去世之后終于明白是為什么了。媽媽她不怕不怕苦不怕累,但她怕餓,勞作了一整天的人不敢奢求太多,她只想到家之后有一張笑臉,有一杯熱水,有一桌熱飯。
04年,我上一年級。那一年鄉(xiāng)里抓計劃生育抓得特別緊,我們家兄弟三個,按照政策算超生,是一定要被抓去辦手術(shù)的,還要面臨高額罰款。04一整年,媽媽跟爸爸都躲在外面,這一年我見媽媽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那一年二弟不滿三歲,我六歲,跟著爺爺奶奶在家生活,三弟不滿周歲母親舍不得扔下就一直帶在身邊。那一年二弟三歲了還不會說話,一天到晚在我身邊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喊著我“高高,高高”,其實他喊的是哥哥,只是他年幼尚且喊不清。也是那一年,我貪玩摔斷了右手尾指,讓媽媽一直自責(zé)沒看好我,讓我落下了輕微殘疾。那年夏天,我放學(xué)回來就帶著二弟玩,給他用玉米桿做風(fēng)吹吹,給他用鐮刀削木劍,用兩角錢買兩條辣條撐著放學(xué)跑十五分鐘的山路回家,兄弟兩人分著吃辣條也能很開心。那一年最期盼的事情不是過年,而是爸媽能夠回家。孩子的心不知道計劃生育是什么,只是覺得那些把爸媽逼走的人可恨,卻又不知他們到底有什么錯。年底臘月的時候,爸媽不想再躲了,心里放不下在家的孩子想要回家過年。爸媽回來那天,媽媽懷里抱著三弟在喂奶,我將手藏在回風(fēng)爐盤下面盯著媽媽看卻不敢給媽媽看我的手,她將我拉到身邊看著我的手說:“沒有媽媽在身邊的孩子是真的苦,手指頭都缺缺丫丫的了……”尾指是摔的,其他幾個手指頭是給弟弟削木劍被鐮刀劃傷的。
04年臘月的最后一場雪下的特別大,那年的冬天也特別冷。因為媽媽之前沒在家,沒有給我做鞋,回來的時候給我買了一雙黑色的丁丁鞋,穿著那鞋踩著冰雪竟然也不覺得冷。那天晚上,抓計劃生育的人破門而入,帶走了爸媽,走的匆忙,連最小的三弟都沒來得及帶上,沒有媽媽在身邊他哭了一晚上。
06年秋,鄰居趙家割蕨草的時候把我家的草山一并割了。這不是第一次了,兩家人的草山相連但中間有明確的界限,他家今年割過來一點,明年再割過來一點,再這么下去本就不多的草山都快變成趙家的了。媽媽不是一個特別斤斤計較的人,但她覺得該是自己的就不允許別人侵犯。她再一次化身將軍,跑去跟人家講理,本來是要講理的,但她挨了一通亂罵,媽媽也毫不示弱,她向來不允許別人往她眼睛里摻沙子,別人罵她什么她悉數(shù)還回去。哪怕吵了一架,被占去的蕨草山終究沒完全要回來,被趙家爭去了一小部分。后來爸媽在蕨草山的分界處從新挖了一條溝,兩家的草山以那條小溝重新確定疆域。那一天晚飯上,媽媽笑得很開心,像一個打了大勝仗凱旋而歸的將軍,她跟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話,但現(xiàn)今我卻記不太清了。
08年,我四年級了,這一年記憶里最深刻的是一場貫穿全年的大旱,還有家里養(yǎng)了很多豬。一整年的大旱,家里還養(yǎng)了十幾頭豬,實在找不到豬草來喂豬了,大旱讓地上連草都長不出來。那年媽媽在山上干活總會背一個很大的花簍,比花兜還要大很多很多。地里不長草,媽媽就扣田坎上的白蒿,連著白蒿根一塊兒背回來喂豬。每天晚上媽媽回來的時候,背上的白蒿稍著老高的尖,把她高大的身體壓得很彎,她只能將鋤頭那在手里拄路,好在月色里找到一絲喘息的時間。后來上大學(xué)了,輔導(dǎo)員問我生活的壓力有多重,我說有一百多斤重。一百多斤的重量,是媽媽那一花簍白蒿根的重量,然而這樣的重量,媽媽這一生不知道背了多少次。
也是從08年開始家里的生活有了好轉(zhuǎn),爺爺奶奶不再一直說媽媽的不是了,因為媽媽開始補(bǔ)貼家用。當(dāng)時補(bǔ)貼家用的方式是賣菜,而這一賣就是11年,直到媽媽出現(xiàn)意外離開人世。這十一年里,媽媽一直在賣菜,每逢農(nóng)歷3、6、10這幾天,她都要背著花簍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去德桌賣菜。媽媽在這11年里背爛了幾十個花簍,磨破了幾十雙最耐磨得花膠鞋,同樣的,也加重了她身上的病。十一年的辛苦,媽媽從來沒有間斷過一天,這種苦是沒有經(jīng)歷過得人永遠(yuǎn)不能理解的,這種堅持也不是世間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從家里到德卓的二十多里山路,一直都是一條狹路,寬不過兩尺,路兩邊盡是山林。凌晨三點出發(fā),身上的重量重來不會低于五十斤,頭燈照在路上猶如昏黃的螢火,山間的晨霧繚繞猶如地獄,黑號中的蟲鳴鳥叫,無一不讓人膽戰(zhàn)心驚。
有的時候逢周末,我會跟媽媽一起去趕集賣菜,不管天晴下雨她總會走在我前面,母親覺得我在她身后更安全。若逢雨天,媽媽會在腿上圍一層膠布在我前面泮露水,終究只是一層膠布,完全擋不住水的,每到街上,媽媽褲管完全濕透。有時候大雨如瓢潑,哪怕有傘也遮不住,雨水沖刷在花簍上落進(jìn)菜里,水柱又從花簍底部淌進(jìn)背上,順著褲腿灌進(jìn)鞋里,每走一步都“吱咕”作響,就像在鞋里裝了一直癩蛤蟆。每次出門前媽媽會抓上兩塊餅干和一盒最廉價的花生奶,一塊二一盒的那種,在走到家對面山脊上歇?dú)獾臅r候媽媽總會將花生奶遞給我,我總會讓她先喝,我能為她做的只有這點了。媽媽每次都只是象征性的喝幾口又遞給我,我知道她喜歡甜食,但她每次都將最多的留給了我。等到菜賣完,多數(shù)時候是下午五六點,這個時候回家肯定會抹黑走路。那時候在夜幕如果看見家對面的那座山脊梁上突然冒出一抹手電光,那一定是媽媽回來了。我跟弟弟他們會風(fēng)一般的跑下山,跨過一條大溝,穿過一個小村莊,再跑到山梁上去接媽媽。接到媽媽的那一刻,她總是在笑,然后將花簍遞給我們,讓我們幫她背著,她在我們身后講著今天在街上賣了多少了錢的菜,發(fā)生了那些有趣的事情。偶爾問我們學(xué)習(xí)怎么樣,告誡我們一定要好好讀書,生在農(nóng)村只有讀書才能出頭,她自己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不然怎么會賣一輩子菜……
長大一點,只要我在家看見山梁上有手電光,我會先在家做飯等媽媽,去接媽媽的是兩個弟弟。每次到家媽媽總是會累得癱坐在沙發(fā)上,滿臉笑容跟爺爺奶奶和爸爸說話,或者告訴我菜要怎么做才好吃,說一直想生個女兒奈何沒那個福氣,只能把我當(dāng)女孩子使喚了。吃過飯以后,我們會去把花簍里的東西拿出來,有沒賣完的菜舍不得扔,媽媽再背回來我們自己吃。也有買給爺爺鴨肉,買給奶奶的米糕,買給我們上山干活當(dāng)午飯吃的餅干、水果和最廉價的花生奶。爺爺奶奶對媽媽算得上苛刻,每逢不如意便是大罵出口,但爺爺喜歡吃鴨肉,奶奶喜歡吃米糕,他們都喜歡喝瓶裝的果粒橙,這些媽媽都記得,每一次賣菜完都會買了背在花簍里。那十一年里,媽媽的花簍就像一個百寶箱,總能拿出家里人想要的東西,等我們把那些東西拿出來的時候她總是笑得特別燦爛,顯得特別自豪。
其實爺爺奶奶對媽媽不是很好,換一個人絕不會如此對待他們,但是媽媽說爺爺奶奶是老人,孝敬老人是晚輩應(yīng)該做的。還說孝不是對著老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筷子尖兒上的孝才是真的孝,老人想吃什么就讓他們吃上什么才是孝敬。
19年春媽媽說繼續(xù)背菜賣背不動了,但她不想放棄賣菜。那一年我大三,兩個弟弟都是高中,正是花錢的時候,她想給我們更好的生活和求學(xué)條件。媽媽這一輩子都想開車,做夢都想買車,苦于沒有文化最終買了一輛三輪車?yán)?。有了三輪車,可以賣更多的菜轉(zhuǎn)更多的錢。直到19年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六,這一天媽媽凌晨出門賣菜,下午五點的時候借一個老師的電話打撥過來說她要回來了。她手機(jī)壞了,只能借別人的手機(jī)打回來。那一天我從彝良看病回來,出院的時候給媽媽買了一個新的老人機(jī),想著媽媽這輩子沒用過什么化妝品,連擦個雪花膏都沒開心半天不由得有點心疼。于是想著給媽媽買一支口紅,也不知道送給媽媽她會不會很開心。我回到家的時候是中午,跟父親在地里割草,說先讓我回家做飯等他,還跟我說他一直在地里聽見有人在呻吟,猶如重傷將死的病人,我還打趣說那是因為太累了出現(xiàn)的幻聽。下午五點,我跟爸爸再次割草回來,坐在門口吃月餅。媽媽每次中秋都會買很多月餅,這有兩個好處,其一是買的多可以拿到批發(fā)價,另外就是月餅扛餓,在地里干活的時候完全可以當(dāng)午飯。正吃著月餅,一只烏鶇鳥飛到我頭頂?shù)奈蓍苌希镁貌豢想x去。
那一天,我們沒有等到媽媽回來,只等到了一個電話,告知我們母親車禍。那天是爸爸先到的現(xiàn)場,我一直不知道事情有多嚴(yán)重,在家翻找媽媽的身份證和衣服,因為送醫(yī)院肯定會用到。將所有用的上的東西裝進(jìn)包里,我開始順著山路去找媽媽。
一路飛奔,腿像灌了鉛,深秋的風(fēng)吹進(jìn)肺里火辣辣的疼,我在祈禱,告訴自己媽媽一定不會有事。
翻過山梁,我接到爸爸的電話,他說跟我說個事情,讓我做好準(zhǔn)備。那天爸爸很啰嗦,吞吞吐吐不說,我人生中第一次吼了他,想在想來,我當(dāng)時的行為無異于給了爸爸很嚴(yán)重的打擊。一個父親,他如何開得了口,告訴他的兒子說他的妻子去世了。
聽到消息的時候,那山間只有只有我毫無意識的嘶吼,像一只年幼的狼。媽媽才四十三歲,她還如此年輕,她還沒有看到她的兒子娶親生子,她的人生留下太多遺憾。
媽媽的死,有人說是被修路的大車撞的,但找不到證人,無人敢出來指證。我趕到現(xiàn)場只看見了拉著警戒線的交警和那張三輪車,媽媽靜靜地躺在地上,她平時高大的身影卷縮得很小很小,身下的鮮血在路面上開出了很大一朵花,艷得刺眼。
那天跪在媽媽面前,才知道她其實很矮小,哪怕我跪著她也沒有我高。那天媽媽身上穿著我拿第一次獎學(xué)金時買給她的衣服,這衣服一直很喜歡。那天接媽媽回家的時候,母親在我肩頭,我才知道靈魂的輕和身體的重,原來母親可以這么輕。那天媽媽出門,是我接她回來,我輕聲告訴她:“媽,回家了?!钡僖膊粫χ嬖V我,花簍里面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