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來一場遠行(小說)
一
彩霞徹底憤怒了,一把推開站在門口穿著開衩旗袍笑臉相迎的老板娘,沖進“港白話喝茶店”,一股由汗臭味、煙味、口臭味及壞酸菜味等混合氣味立即包裹了她,熏得她幾乎窒息過去。徑直來到一個像頂著六十瓦燈泡的光頭男人身旁,不由分說,使盡全身力氣,要掀翻麻將桌。無奈麻將桌太沉,試了兩次,麻將桌依然紋絲不動。不僅如此,幾個搓麻將的太投入,根本沒注意她意欲何為。
要不要我?guī)湍??老板娘站在她身后,譏笑地說。彩霞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愣了一會,臉更加暗沉了。老板娘接著輕蔑地說,我們這個麻將桌是專門針對你們這種人訂做的,叫防掀不倒麻將桌。哈哈哈。
彩霞恍然大悟,立刻俯下身子,雙手像和稀泥似的把一桌麻將全攪合在一起。幾個搓麻將的這才反應過來,直嚷嚷起來。屬“電燈泡”嚷得最兇,幾乎要跳起來,拽著彩霞要她賠他一把好牌。可當他看清對方是誰時,立馬就草雞了,恨不得鉆進麻將桌子下面。
彩霞緊繃著臉,一言不發(fā),伸手去薅“電燈泡”的頭發(fā),想拽他回去,無奈光溜溜的啥也沒薅住。順勢揪住他的耳朵,因下手重,揪得他嗷嗷叫喚。麻友們發(fā)出陣陣竊笑,笑他妻管嚴,怕老婆?!半姛襞荨庇X得在麻友面前失了面子,心里躥起無名之火,一把推開彩霞。
一踉蹌,彩霞撞到了老板娘,才沒摔倒。卻把老板娘撞倒在地,刺啦一聲,老板娘的旗袍被撐開了,露出白白的大腿和紅紅的內褲,引來眾人好奇和貪婪的目光。老板娘被嚇得花容失色,趕忙爬起來捂住雙眼扭扭捏捏跑里屋去了,嘴里說與你沒完。
“電燈泡”見勢不妙,想溜之大吉。
想溜?呃,呃,呃,光頭強,把輸?shù)腻X撂下。一個染成黃頭發(fā)的女人站起來大聲說。其他兩個立即跟著附和,揚了揚手中厚厚的撲克牌給光頭強看。
光頭強回過頭向他們使眼色,低聲說,不差這點錢,記倒,哈次(下次)給你們,哈次。
上次還欠著呢,還哈次,好意思你。黃頭發(fā)女人撇著嘴,一臉不屑。
哈次,哈次一塊給,一定。一定。光頭強賠著笑說,轉身想走。被身邊的麻友一把拽住,面帶慍色地說,給了票票再走。俗話說,賭博場上無父子,六親不認。沒錢你打么格麻將。
原來“電燈泡”有個響亮的綽號,光頭強。光頭強可能確實輸?shù)貌幻晃?,卻咬牙死要面子。幾個人吵吵嚷嚷。有人出騷主意,下次給也行,當著大伙的面光著腚打燈籠走出去。其他人不嫌事大,跟著起哄,要光頭強當眾脫褲子。光頭強窘迫萬分,呵斥道,去去去,起么格哄。大伙又一陣哂笑。
彩霞見狀,氣得腦門沖血,很想抽他們每人一個大耳刮子。她強忍住怒火,冷冷地說,他輸了好多?我給。她用微信支付,一下子少了八千塊。八千塊,她三個月的工資,就這樣打了水漂。
光頭強愣了那兒,不敢直視彩霞,兩手來回搓著,羞愧難當。
彩霞剜了光頭強一眼,青著臉,一言不發(fā),鉆進雨霧里走了,任由雨水在身上恣意敲打。
雨越下越大。
彩霞心里也在下雨。光頭強是她老公,搓麻將是他的最愛,可以說比她還重要,他可以沒有她,但不能沒有麻將。倘若武藝高能贏錢也算一回事,可他是個臭簍子,十打九輸,可越輸還越打。你說誰受得了這個。家里需要錢的時候,問他要錢好像要他的命似的,一句話沒有??纱曷閷⒕陀绣X了。彩霞遺憾的是沒有把他的工資卡拽在手里,如果掌管了他的工資卡,就掐斷了他的經濟來源,等于摁住了他的“七寸”,他或許會有所收斂。
八千塊錢換來光頭強對彩霞的感動,可這種感動僅僅維持了兩天。光頭強兩天沒摸麻將,第三天再也熬不住,像往常一樣,下班后沒有回家直奔麻將室,又坐在防掀不倒麻將桌旁,由于天太熱,赤膊上陣。
凌晨了,彩霞被噩夢驚醒,發(fā)覺闊大的睡夢思床上還是她一人。光頭強有自知之明,每次搓麻將晚上回來晚了,自覺睡沙發(fā)。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默契,一種習慣。她起床走進客廳,借窗外照進的朦朧星光,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沒人。光頭強還沒回家。她喃喃嘆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無可救藥了。懶得管,繼續(xù)睡,可翻來覆去咋也睡不著,心里老想著光頭強沒回來。半夜又醒來,不曉得醒了幾次,夜就這樣被切成了許多片段。她輕輕打開臥室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在朦朧的星光映襯下,光頭強光著膀子躺在沙發(fā)上,雙手抱在胸前,呼呼酣睡。她像貓一樣,唯恐發(fā)出一絲聲響,摸進中間臥室,摸索著從床上拿起一床被單,悄悄地蓋在光頭強身上。
砍老殼咯,我前世欠你的!彩霞心里抱怨。
二
清晨,太陽起得比彩霞還早,直不楞楞地照著,地上氤氳著水蒸氣,溽熱驅趕著本就不多的涼爽。彩霞有晨練的習慣,不管刮風下雨,只要能出門,就是打著傘也得去走幾步。晨練回來,陽光早已熨帖在光頭強身上,客廳里亮堂堂的。光頭強睡得像死豬一樣,一點動靜都沒有。彩霞厭惡地瞅了瞅沙發(fā),進廚房去了,一會傳來鍋碰灶臺的“叮當”聲和放水時的“嘩啦”聲,廚房交響曲正式拉開序幕。
早餐已上桌。彩霞掀開床單,喊光頭強起床。光頭強很不耐煩,眼都沒睜,嘟嘟囔囔說周末也不讓多睡一會。彩霞說趁周末有時間回娘家,光頭強一口回絕,說回么格回,不回。彩霞的老家在鄰縣,開車需要一個多小時。老娘八十有三,一身是病,生活已不能自理,與大哥大嫂呆在一起,住在縣城。彩霞不放心,想?;丶铱纯?,像老娘這病懨懨的樣子,說得不好聽點,看一回少一回了。一想起這些,彩霞心里就貓抓似的揪痛。
哦,錯呱,錯呱,是回金屋。彩霞連忙糾正。忽然想起,前天婆婆說想他們了,彩霞答應周六回金屋看她。光頭強一聽,像打了雞血,立馬起床,洗漱,囫圇喝了兩口稀飯,興沖沖地下樓去了,一會聽見車子發(fā)動的聲音。彩霞坐在餐桌前,凝視光頭強剩下的大半碗稀飯,陷入沉思,心里五味雜陳,光頭強在樓下使勁摁喇叭催她,她都沒聽見。
金屋是個美麗的地方。婆婆家在山腳下,樹林掩映,郁郁蒼蒼。左前方是一個大水庫,蓄滿了水,波光瀲滟,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撒滿了碎金,閃閃發(fā)光。有人坐船在水面游蕩,十分愜意。正前方是一望無垠的稻田,稻子開始抽穗,綠茵茵的,空氣中彌漫著稻花的清香。稻田的盡頭是大山,那淡淡的黛色,在陽光里若隱若現(xiàn)。
彩霞非常喜歡這個地方,看到這景致,心立馬開闊起來,再多的煩惱都會被擠到犄角旮旯,不敢現(xiàn)身。回到金屋,像往常一樣,婆婆總要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嗔怪她又瘦了,眼里盡是愛憐。此時此刻,彩霞的心暖暖的。她常慶幸自己有個好婆婆,公公對她也不錯,都把她當親閨女。尤其曉得光頭強愛賭博,不爭氣,覺得有愧于她,更加對她好,更加小心翼翼。這種好,似乎飽和著深深的歉意,反而讓她過意不去。
每次看望公公婆婆,彩霞總是給他們買些水果和蛋糕之類的禮物,婆婆八十多了,還剩三顆牙堅守崗位。說話漏風,口齒不清,吃飯掉飯粒。要她去載牙,她說啥也不去。因此,要吃軟和的東西,譬如蛋糕,婆婆愛吃。除此之外,彩霞還給他們拿些錢,手頭再緊,也不能少了孝心。
二姐一家也來了,腳還未落地,光頭強就招呼搓麻將。麻將是二姐帶的,可能是光頭強與他們提前約好,要不然他們還特意帶麻將過來。這年頭,麻將普及率極高,從城里普及到了鄉(xiāng)下,城市包圍了農村。光頭強提出玩大的,二姐夫不同意,說娛樂娛樂就行。二姐強烈邀請彩霞加入,光頭強不樂意,她來做么格,她來他就不打。
彩霞聽了心有不悅,說,你就格嘎討厭我。
你打么格鬼老殼,去做飯,你的任務是做飯。光頭強用命令的口吻說。
彩霞自覺沒趣,本就沒興趣打,光頭強這么一說,更不沾邊,陪婆婆說話去了。
一會兒拿蘋果來,一會兒倒杯水來。光頭強在堂屋里一邊搓麻將,一邊發(fā)號司令,指揮彩霞忙東忙西。彩霞心有不愿,但還是照辦,給他倒了一杯滾開的水,光頭強端起就喝,“噗”地一聲,吐在了麻將桌上,來了個天女散花。你想燙死我呀。光頭強像獅子一樣怒吼,“啪”地把一次性紙杯用力摔到地上,水珠四濺。
沒得涼開水了,只有剛燒的,你自己不看,怪哪個。彩霞反駁道,覺得委屈,看不慣他那一回到家就狐假虎威的樣子。
婆婆看不過眼,拿起掃把在光頭強背上抽打了一下。婆婆樣子兇,但落得輕。而后哄彩霞,要她別理那鬼崽崽。
到了做飯時間,彩霞親自下廚,這已成了慣例。婆婆不讓,要她歇著。彩霞哪好意思,笑說,姆媽你咯大年紀哩,讓你做飯,我們呷呱何嘎要的,也不安心。婆婆聽了笑呵呵地,也不閑著,一邊幫忙摘菜,一邊與彩霞說些暖心的話。彩霞廚藝不錯,飯菜又香又軟和,婆婆愛吃,夸她是一等一的廚師。
農家菜,卻也豐盛,有紅薯粉條燉土雞、血漿鴨、炒臘肉、豬血丸子炒豬肉和青菜豆腐湯。全部坐在一起,正好一桌。大伙都在,唯獨不見光頭強,打電話不接。原來,光頭強嫌二姐夫他們玩的太小,沒意思,找人玩大的去了。彩霞叫外甥去找,原來在二伯家搓麻將,激戰(zhàn)正酣。婆婆生氣說,鬼崽崽!不等了,開飯。婆婆當家,婆婆的話就是圣旨。彩霞端起碗,沒趴幾口飯,手機響了,大哥打來的,火急火燎地告訴她,老娘病重住院了,要他們趕緊去老家縣人民醫(yī)院。
彩霞一聽,心擰巴在一起,立馬放下碗,收拾東西要走。婆婆憐愛地說,呷呱飯再走。叫付強開車送你。公公趕忙放下碗筷,去找付強。十分鐘過去了,沒見付強回來。一刻鐘過去了,還是沒有回來。彩霞等不及了,提著包就走。無奈之下,婆婆叫外甥孫騎摩托車送彩霞到鎮(zhèn)上。摩托車一溜煙出了村,婆婆蹣跚著追出村頭,邊走邊喊,霞霞,莫急,莫急哈……
老娘冠心病嚴重了,暈了過去,在急診室搶救。大哥著急忙慌地叫彩霞她們過來,就是商量老娘住院費和侍候的事。大哥要求姊妹三個每人先出一萬,不夠再加。輪流照顧,每人先照顧三天。彩霞心里不樂意,照顧老娘是應該的,沒得說。可住院費大家平攤,有點說不過去。因為老爸去世時,十幾萬的遺產幾乎全給了大哥?,F(xiàn)在老娘病了,反而大家一樣掏錢,不公平。雖不樂意,但還是爽快地交了錢??傊壤夏镆o。彩霞要上課,趁這周末有時間,先侍候老娘三天。
三天后,彩霞要回校上課,不得不離開老娘。大夫說老娘的病就這樣了……言外之意,活不了多久。彩霞一想起就傷心,沒能好好侍候她,心里滿是愧疚。每次回娘家,都會給老娘帶些剛出鍋的包子,她做的包子好吃,老娘特別喜歡。離別時,老娘拉著她的手,眼含淚水,舍不得她走。
老娘逃過一劫,十天后出院了。彩霞懸吊吊的心稍微落下來一點。老娘看病和住院的費共用了三萬二千多元,老娘入了農村醫(yī)保,按百分之七十報銷,應該可報銷二萬二千多元。大哥去報銷的,彩霞問報銷了多少,大哥很不耐煩說不曉得。問了兩次,得到一樣的態(tài)度和一樣的答復。明擺著,大哥獨吞了老娘報銷的錢,吞進去了就不愿再吐出來。大哥只會窩里橫,想盡辦法算計兩個妹妹。彩霞心里很不爽,礙于面子只好作罷。
三
老娘住院期間,光頭強一直沒去。后來聽堂哥他們說,在麻將室公公用笤帚攆他,他屁股都不動一下。老娘病得這么嚴重,他連個照面都不打,還竟然說她愛死不死,關他球事。太絕情,虧老娘對他那么好,傷透了彩霞的心。
離。不與他過了。
彩霞下定決心,擬好離婚協(xié)議書,心里卻久久不能平靜。她把自己灌醉,她平時幾乎不碰酒。她失眠了,整宿睡不著。這畢竟是人生頭一遭。在女兒八歲那年,她已站在離婚的懸崖邊上,差點跳了下去。老娘六十大壽請客,彩霞叫光頭強封紅包,由于走得急,就沒親自過目。到了現(xiàn)場登記時,拆開一看,竟然只有三十塊錢,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質問光頭強為啥,他理直氣壯地說三十塊錢已經不少了。彩霞氣得說不出話來,平時給他家的親戚上禮錢從沒少過一百,不管是公公婆婆小生,至少是一百六十八塊。何況這老娘是大壽,竟然給這么點禮錢,明顯是瞧不起娘家人嘛。不求多給,都是親戚,只求一碗水端平。那次冷戰(zhàn)了半年,他不僅毫無悔意,還時不時冷嘲熱諷,往傷口上撒鹽。女兒懂事了,對老爸的所作所為都看不過去,勸她離了算了。為了給女兒有個完整的家,她沒有狠心,湊合過了這么多年。說心里話,這些年她受夠了,實在堅持不下去?,F(xiàn)在女兒早已大學畢業(yè),在深圳工作,她完全不用擔心女兒了。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想起當年的草率,彩霞后悔一輩子。那時,她是大齡青年,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剩女。父母著急了,經人介紹,找了他這個皮膚偏暗瘦小的男人。她當時就猶豫過,要不是老娘他們看上他是國家工作人員,還說長得帥又不能當飯吃。何況大齡久了經不起勸,要不然她是不會嫁給他這個王八羔子的。
她帶著離婚協(xié)議書去了學校,就住在學校,暫時不回家了。在校住了一個月,光頭強僅僅打了兩次電話,一次是興師問罪,做么格還沒做飯,死哪兒去了。另一次是伸手要錢。彩霞當然沒接茬。光頭強似乎很知趣,沒再打電話,像消失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