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初見】瘋姨奶(散文)
兒時的記憶里,她總是佝僂著身子,一雙小腳顫顫巍巍,時常左肩上背一個背簍,右手拉著一個老掃帚。像冬天里一片瑟瑟發(fā)抖的枯葉,艱難地躑躅在村口的風(fēng)尖上?;牟菀粯拥陌装l(fā),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被無情地撕扯、拉得很長。
她一年四季都穿地破破爛爛,全身打滿了補(bǔ)丁。由于長年風(fēng)吹日曬緣故,幾乎認(rèn)不出衣裳原來的顏色。
村子里那些淘氣的孩子們看見了她,常常跟在她的身后起哄,并且大聲喊著:
瘋老婆,拾柴禾,
走東家,串西家。
進(jìn)門討吃又要喝,
讓人煩來惹人嫌。
她一陣咳嗽后,一邊不停地齁喘著粗氣,臉憋得通紅,一邊生氣地罵罵咧咧道:“你們這群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碎慫娃,看我今兒個不拿掃帚打你們哩。”說著,就真得把掃帚在空中舉得高高的。她夸張的動作,如同豬八戒舉起了大鐵耙子那般神氣。那搞笑樣子,惹得那些頑皮的孩子們一陣哄笑,沖她做個鬼臉,立刻都逃得無影無蹤了。
她就是我表姨的老婆婆,我叫她姨奶奶。
當(dāng)然,那時我們還小又很頑皮,避開大人,背后常常偷偷叫她瘋姨奶。
瘋姨奶的背簍春夏秋冬從不曾離身。冬天掃糞,拾柴禾,夏天給豬撥草。一年到頭,都是忙忙碌碌,從不間斷。歲月在她羸弱的肩上似乎從未蹉跎過。
小時候,倘若我們在院子里玩,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瘋姨奶拉著掃帚,沙,沙,沙地響著,不大一會兒,就到我家的大門上。大花狗就“汪、汪、汪”沖著她拼命的一陣叫,當(dāng)然大花狗也認(rèn)識她是我家的老??停运仓皇窍笳餍缘慕猩弦粫?,并不真正跟她較真,然后就悄無聲息地又蜷到院子的旮旯里,瞇著眼打盹去了。
瘋姨奶便移著她的“三寸金蓮”,因為褲腿常用帶子系著,下面則露出兩只粽子似的小腳,正如魯迅先生描寫的那樣,極像一個細(xì)腳伶仃的圓規(guī)。她將掃帚扔在墻根,裝著滿滿一背簍糞的爛背簍則小心翼翼地立在墻角,然后,一手拄著門楣,一手將身上的塵土怱忙地拍打一下。一進(jìn)門就笑嘻嘻地對著端坐在火盆邊的奶奶說:“唉,老姊妹就是命好有福氣啊!老是穿得清秀的,一個灰塵塵都不粘?!闭f著,一雙滿是老繭,朘裂的手,迫不及待地伸到火盆上烤著。奶奶快速朝炕里挪了一下,招呼她趕緊坐到炕頭上烤火。一邊關(guān)切地問道:“她姨奶,大冷的天,你又出來拾柴禾?”瘋姨奶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后,急促地喘著氣,嗓子里不斷發(fā)出嗞滋的聲音。等緩過氣來,滂沱的淚水無聲地從她浮腫而渾濁的眼睛里,一直漫過了溝壑縱橫的臉頰。奶奶見狀,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連忙把自己的煙袋遞過去安慰道:“咱不傷心了,來,她姨奶,先抽一口旱煙,順順氣,暖暖身子?!悲傄棠探舆^旱煙袋,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旱煙鍋,緩緩地裝上煙絲,在火盆的木炭上燃著。吸了一口說道:“今兒是,我兒子……大明的生日,他人還在牢……房里,也不知過得……咋樣,轉(zhuǎn)眼都兩年了,我想……啊,都怨我那貪心的媳婦子,要不是她唆使,我兒也進(jìn)不了那地兒……”她一手擦著眼淚,又不由地哽咽了起來?!翱炝?,快了,老姊妹,聽說娃在那邊表現(xiàn)也好,過不了多少日子就回來了。”奶奶不停地寬慰著瘋姨奶。
聽大人說瘋姨奶的兒子因做生意,走什么(絲)私,被關(guān)進(jìn)大牢。她兒子娶的頭一個媳婦因難產(chǎn)早逝,所以現(xiàn)在的表姨是娶的第二個。反正那時也年幼,不懂大人說的話,更不懂成人的世界那些紛繁復(fù)雜的事情。
但我們心里都非常明白,瘋姨奶來我們家不僅僅是為了烤火暖暖,歇息一下。更主要的是她抽旱煙鍋,煙癮一犯家里沒煙絲,來借奶奶形象的比喻為“六谷”的旱煙絲。
因為她經(jīng)常來我家抽奶奶的煙絲。偶爾,可能是害怕奶奶和我們小孩都不樂意,她有時癟著滿口只有兩顆牙的嘴。滿臉堆著層疊的笑,就連她那雙渾濁的小眼睛里都蓄滿了笑意,刻意得搭訕著和奶奶說話。然后從衣袋里摸出幾個又大又紅的棗,雙手伸過去塞到奶奶手里。再湊近奶奶的耳朵,很神秘地,又像是諂媚樣子在奶奶耳邊嘀咕著什么?
過了片刻,奶奶吩咐我將這幾個棗洗一下,然后再分給弟妹們。她自己根本不吃的。
此時,我看著瘋姨奶抽旱煙鍋,像吃什么美味的東西,一口接著一口貪婪的吮吸著,吞云吐霧了一會的功夫。大抵她的身體漸漸地暖和了起來,臉上泛起了一點酡紅,干癟發(fā)青的嘴唇慢慢地也有了一絲血色。又過了一陣,瘋姨奶連續(xù)兩次煙鍋都抽完了,在火盆上輕輕磕了磕,倒盡了煙灰,從自己兜里掏出一個揉得皺皺巴巴,灰頭土臉的小手巾精心的擦拭著煙鍋。像是在擦一件十分珍貴的藝術(shù)品。她的煙鍋倒很精致,翠綠的瑪瑙嘴,紫紅的煙桿,金黃色的高麗銅煙鍋,被擦的锃亮。(都是她給我們說的)擦拭好了,再小心地裝進(jìn)了煙袋,將煙袋口一扎又重新裝進(jìn)了衣袋。
瘋姨奶說那是她老伴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接著,就又開始說她晌午飯又沒吃飽,她兒媳婦給她只盛了稀稀的一碗飯,人家連盆都端到堂屋里去了。她壓根就沒吃飽等等之類的話,聽得我們耳朵都起繭子了。
這時,奶奶就指使我到廚房的小竹籃里,給瘋姨奶拿一塊糜面饃。當(dāng)時盡管有些不情愿,(因為那時糧食很缺,給她吃了我們就得挨餓。)但又不能違背奶奶意思,所以還是去給她拿來了。
那時,看著她蓬頭垢面的樣子,感到十分厭惡。但見著她可憐兮兮的窘迫表情,又深感同情。
有一次午后,瘋姨奶來我們家里,那天正好沒有饃了。母親就盛了半碗黃米飯,上面蓋了些土豆絲,讓妹妹端給她,母親就匆匆忙忙到生產(chǎn)隊干活去了。
那天,瘋姨奶可能是太餓的緣故吧,接過飯就埋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奶奶還在一邊憐惜地絮叨著:“看把人餓成啥樣了,她姨奶,你慢慢的吃,小心甭噎著了!”還沒等奶奶把話說完。忽然,瘋姨奶不停地伸著脖子,眼睛直楞楞的,睜得老大,連碗都端不住了。奶奶看到她這個樣子,慌忙給她拍后背,捋前胸,讓我趕緊到廚房給她端半碗米湯來。然后,奶奶用勺子慢慢給她灌了些米湯,這樣,她才慢慢地緩過氣來。
謝天謝地,總算把瘋姨奶“搶救”過來了。奶奶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阿彌陀佛,老天爺保佑,你終于緩過來了,可把我嚇壞了,你說你一旦有個好歹,叫我咋跟你家里人交代呀!”瘋姨奶也不好意思的連連向奶奶道歉:“哎!老姐姐,都是我不好,沒出息,害得你們一家老小都不得安生?!?br />
記得有一次,我去表姨家玩,跟小蘭到她家灶房。瘋姨奶在拉風(fēng)箱,表姨正往鍋里下面條,可能是風(fēng)箱太沉,她拉不動,還是灶邊沒有柴禾了。反正鍋里的面條一時沒開,表姨一下來氣了,把瘋姨奶像拽什么東西一樣,一把拎了起來,又將她一下子推到墻角。瘋姨奶一個趔趄,向前踉蹌了幾下,幸虧雙手扶住墻角的門,才沒有摔倒。她淚汪汪地蜷在墻旮旯里,似乎全身都在顫抖。表姨一邊拉著風(fēng)箱,一邊還罵著瘋姨奶中吃不中用,還不如自己去撞死之類的話。飯好了,表姨果真給瘋姨奶只留下不大滿的一碗飯,剩下的她都連盆端走了,連一點菜都沒給她留下?;璋档挠蜔粝?,只有瘋姨奶一個人黯然淚下,低低地抽泣著……
孤苦的瘋姨奶,雖然說起來有孫兒嫡子一大家子人,可是,她總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表姨言傳身教的影響下,她的孫子、孫女都也不待見她,視她為陌路一般。根本不顧忌一點骨肉親情。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幾年,終于熬到了改革開放,農(nóng)村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的那一年,她的兒子也快出獄了。
然而,就在那年的冬天,瘋姨奶的肺病突然加重了,開始吃藥還管點用,因拖得太久了,又沒人送她到醫(yī)院治療,所以導(dǎo)致最后瘋姨奶的肺病已無法醫(yī)治,病入膏肓。
一天下午,奶奶讓我陪她一同去看瘋姨奶。一進(jìn)門,就看見她奄奄一息爬在炕上,奶奶走到她跟前輕輕呼喚她,并幫她躺好身子。瘋姨奶聽見了奶奶的呼喚,微微睜開疲憊不堪的眼睛,看見奶奶后,她緩緩地伸出一只手,顫動著握住奶奶的手,淚水從她呆滯,痛苦的眼睛里無聲的流出,從喉嚨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奶奶說:她在喊她兒子的名字。這時,她已經(jīng)什么東西都吃不下了,奶奶喂她慢慢的喝了一小勺開水。然后,她對著奶奶眼里流露出了很感激的樣子,微微笑了笑,眼角潸然滾下了一滴淚,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我和奶奶回來的第二天晚上,瘋姨奶就去逝了。可憐的瘋姨奶,到死都沒能再見上她唯一的、日思夜想的兒子最后一面。
瘋姨奶死后,表姨請來了一大幫陰陽,道士,吹吹打打,鑼鼓喧天,說為她作法臺,超度亡靈三天三夜。眾人也披麻戴孝,跪倒一片,大吃大喝了三天。表姨更是哭得悲天憫人,哭聲抑揚(yáng)動挫,念念有詞。一直哭得癱坐在地上,要人攙扶方可站立。在不明真相得外人眼里,表姨演得多逼真啊!活脫脫的一個孝順善良的好兒媳的形象!
那時,我幼小的心里一片懵懂,為什么表姨在瘋姨奶活著的時候,縱使一碗粗茶淡飯都不讓她吃飽。死后,讓眾人大魚大肉吃喝三天。她舍不得錢給瘋姨奶看病,眼睜睜著她痛苦、無助的死去。卻花錢讓陰陽、道士頌經(jīng)念佛。還說是在給瘋姨奶消災(zāi)免罪,祈禱她的亡靈上天。
瘋姨奶活著的時候,見人總是低三下四,卑微得像一根秸草。經(jīng)常吃不飽,穿不暖,受人嘲笑,甚至受到她無端的虐待。我真不明白,瘋姨奶這么可憐的一個人,到底何罪之有?
熱熱鬧鬧,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終于過去了。呼拉拉飛舞的花圈、靈幡,冥錢也在人們的眼前紛紛揚(yáng)揚(yáng)著而過。
凜冽的寒風(fēng),一個勁地怒吼著!
一片枯葉在地面上幾經(jīng)起伏,幾經(jīng)盤旋后,終于飛上了高高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