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葫蘆河是一條神圣且神秘的河，這是我對葫蘆河最初的印象。對于這種印象，起初很大程度上緣于無知，或天真。
　　 葫蘆河的葫蘆口那半截是從我們村口邊經(jīng)過的，但小時候我卻很少親臨那里。說是村口，其實距離我們廟莊村還有足足三四公里山路。廟莊形如一個大口袋，周圍由三座大山包圍著，口袋的左右及最里面呈三角形分別分布著南莊、陽洼和上腦三個自然村。整個廟莊只在距離人家三四公里外的村口處留出了一個豁口，像是某位神仙故意留給老百姓進出村子用的通道。進出村子，不論行人還是車馬，必須經(jīng)過這個口，才能通達外界。所屬葫蘆河的葫蘆口流域，像是一條用來扎住廟莊這個口袋的繩子一樣，橫在廟莊那個唯一的豁口，出了村口，先得順著小路下到河床，然后跨過僅有二十公分寬的流水，就算跨過葫蘆河了。然后路分左右，往左，是緩坡往上，幾十公里后可以達月亮山；往右，是緩坡往下，幾十公里后可以達縣城，再遠，可以到達省城，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小時候，哥哥給我講過關(guān)于葫蘆河的故事。傳說有一天鐵拐李去須彌山吃酒，完了大醉而歸，腳踩祥云，飄飄然在青山白云之上，好不快活?；蛟S是酒勁太大，連這位好酒的神仙也頂不住，所以晃晃悠悠間，掛在腰間的酒葫蘆不慎滑落。葫蘆穿過云層，直直地掉在了大地之上，把原本完整的一座大山硬是給劈成了兩半，葫蘆里的仙酒頓時順著葫蘆嘴涓涓流出，仙人驚醒，遂即落地、撿起葫蘆，繼續(xù)飛身而去，但酒葫蘆砸過的地方，卻留下了永久的印記，葫蘆河從此誕生了，河里的仙酒如清水，清水如仙酒，常年不斷，涓涓而流。
　　 這是葫蘆河最早留給我的一個美好的故事。也正因為哥哥的這個不著邊際的故事，使我幼小的心靈中一直對葫蘆河充滿幻想與崇敬。除此之外，可能常年擺放在哥哥書架上的那幾本泛黃的《葫蘆河》油印本雜志，是我對葫蘆河心懷莫名崇敬的另外一個原因，雖然我沒有去認真讀過那里面或濃或淡的文字，但我知道那里面有哥哥的文章，這似乎是一種很神奇的事情，普通人的文字竟然可以變成油印文字放在書里面。
　　 小學(xué)畢業(yè)，我要進城寄宿讀書，每到周日下午，我都會把母親給我做的一大袋干糧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在自行車后座上，然后少年乘風(fēng)，直沖村口而去。起初那段時間，葫蘆河還是河往常一樣，不聲不響地流著它那一二十公分寬的水，我也會毫不費勁地推車跨過去，甚至我可以提前加速，一沖而過，葫蘆河在我的車輪下顯得安詳而靜謐，雖然溪水窄且緩，但心里總覺得，這終歸是仙葫蘆砸出來的河，絕非一般的小溪，這么想著，心里也是很安慰的。
　　
　　 二
　　 初二那年，出村往左五公里外的鎮(zhèn)子里辦起了當(dāng)?shù)氐谝粋€工廠——土豆淀粉廠。為此，七里八鄉(xiāng)的百姓們歡呼雀躍，常年因土豆滯銷的問題眼看有了出路。鄉(xiāng)親們奔走相告，大小車子拉著自家地窖里的金豆豆源源不斷地送往淀粉廠。
　　 也許市場經(jīng)濟的規(guī)律不管在多小的地方也是一樣精準(zhǔn)，當(dāng)供大于求的時候，其收購價自然以降再降，但即使如此，老百姓也熬夜排隊，唯恐淀粉廠飽和而不再收土豆。淀粉廠的機器日夜運轉(zhuǎn)，三五日后，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原本細流涓涓的葫蘆河水似乎變多了、變渾了，人們不明所以。日子如河水一樣流過一月后，家家戶戶被隨著西北風(fēng)吹來的陣陣惡臭驚醒，再去看，村口那個小而清的葫蘆河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足足有一丈多寬的黑色河流，水面之上漂浮著白色泡沫，在靠近兩岸的地方泡沫堆積、發(fā)黑，散發(fā)著刺鼻的惡臭味，此時人們才明白了所以然。大家又是奔走相告，村里人見人，第一句話變成了：“葫蘆河臭了？”“是啊，臭了?！薄斑@可咋弄呢？”“哎，廠里的那些哈慫（混蛋）驢日的，虧了他老先人了，生娃娃沒屁眼的混賬……”
　　 葫蘆河變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臭水河，這種臭彌漫了整個流域、幾十公里，冬天黑水結(jié)冰，新排放的黑水流下來，再結(jié)冰，如此一層層堆疊，原本的河床變成了一條幾十米寬的黑色冰河，在嚴(yán)冬的陽光下，黑中泛黃，黃中帶褐，行人車馬進出村子，小心翼翼其上；夏日溫度驟起，泛著泡沫的黑河水和水中的廢渣一起發(fā)酵，將濃烈而刺鼻的氣味隨著微風(fēng)飄散到各個山村的各家門口，百姓們只能閉戶關(guān)窗，出門掩鼻。人人相見不再多言，只是一聲聲嘆息，連一句“哈慫“也懶得罵了。
　　 與此同時，和清澈的葫蘆河溪水一起悄悄消失的，其實還有《葫蘆河》油印本，哥哥說，《葫蘆河》因為文聯(lián)經(jīng)費問題，停辦了，他們這些創(chuàng)辦者都是平頭百姓，只能嘆息卻無計可施。
　　 變成了臭水河的葫蘆河，前后整整持續(xù)了大概四五年，好像徹底得到改觀，已是我高中畢業(yè)、也就是不再每周騎車經(jīng)過它的時候了。所以真正能親臨葫蘆河，到我走出縣城這整個初高中六年，我眼中真正看到的葫蘆河是一條“臭名昭著”的黑水河。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多年以來當(dāng)我與外地的朋友聊起家鄉(xiāng)的時候，雖然我會很自豪地給他們講六盤山，講偉人的那首《沁園春·雪》，也會提起月亮山，講月亮山的風(fēng)吹草低，但我唯獨很少給他們提到過葫蘆河，即使不可避免地提到，我也會輕描淡寫地以“河”帶過去，所以當(dāng)有一天一個朋友好奇地問我：“舉哥，聽說你們那里十年九旱，水比油貴？”的時候，我頓時反駁：“凈瞎說，我們有葫蘆河，有清水河，還有縱貫整個省從南到北的黃河……”朋友聽之，頓時來了興趣，雙目放光，張嘴便問：“黃河我知道，葫蘆河是個什么河？好美的名字，多大？多長？”看著朋友饒有興趣的表情，我潸然頓語，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了解家門口的那條繩子一樣系在村口的葫蘆河，或者說，葫蘆河讓我值得炫耀的點，似乎只有哥哥講給我的那個關(guān)于鐵拐李的傳說，這多多少少也算與“名人”擦邊了。除此之外，就數(shù)我記憶深處的那幾本油印本《葫蘆河》了。但兩者似乎都與我毫無干系，與我過于遙遠，前者遙遠更在于距離上，而后者的遙遠，是真的遙遠，文學(xué)雜志怎么會與我有點滴關(guān)系呢。
　　 我不禁埋頭細細思考，這時候腦海深處似乎有一條模模糊糊的清溪開始若隱若現(xiàn)，我知道，這其實并不是我幼年親歷過的那個葫蘆河，實際上它就是今天的葫蘆河，只是我自從走出家鄉(xiāng)，就再也沒有仔細看過它，僅有的這點記憶，竟然是后來這些年每年回家過年時候，車子經(jīng)過村口的石板橋，從車窗不經(jīng)意間跳進我眼中的景致，我竟然至今都沒有在意過它。
　　
　　 三
　　 葫蘆河被淀粉廠肆意“玷污”的那些年，實際上正是整個大西北亂砍濫伐最嚴(yán)重的那些年，也是大西北人民開始對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對教育的重視，對走出大山的憧憬，以及對環(huán)境保護的重要性等等這一切覺悟在豁然開朗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人口增加、經(jīng)濟受困、耕地有限，使得窮苦的百姓只能無窮無盡地伸手向眼前的土地索取盡可能多的資源。理智去想，其實在那些年受過傷的不僅僅有葫蘆河的水，與之同時受傷害也有上樹林的樹，大河灘的草甸。這些成長了百年的樹林，流淌了百年的河水，因著身下百姓窮苦的日子而一損俱損，飽受摧殘，傷痕累累。不過即使如此，我寧可認為這是一個時代走到一個階段所必然經(jīng)歷的一個過程，而不能武斷去遷就那些滿臉憨厚的百姓鄉(xiāng)親。但凡豐衣足食，誰愿意披星戴月、風(fēng)餐露宿呢。
　　 葫蘆河的由清變濁，再由濁變清，似乎是整個大西北的一個變遷縮影。時代如風(fēng)，如天；葫蘆河如沙，如地。千禧之年隨著一陣陣爆竹聲而緩緩到來，在人們不知不覺中，姍姍到來的更有一陣有力而厚重的時代之風(fēng)——退耕還林還草。被村民們翻來覆去耕種了上成千上萬遍的黃土山坡，隨著國家大計在這里鋪天蓋地的拓開而一天天披上了一身久違的青衣，同時穿上了“清”衣的還有那條臭了五六年的葫蘆河。國家的退耕還林大計不僅僅從植被上改善環(huán)境，其力度也輻射到了農(nóng)業(yè)，牧業(yè)，以及起步不久、毫無環(huán)保理念的工業(yè)領(lǐng)域，淀粉廠在此“大風(fēng)”吹拂下，其肆意排污的行徑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葫蘆河得到了及時且有效的“解救”。在山還沒變綠之前，葫蘆河的水首先變清了，這是人們意外得到的關(guān)于國家大計帶來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對此憨厚而樸實的村民們幾乎又一次奔走相告，拍手稱快。
　　 葫蘆河是不幸的，它的不幸其實源于一個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更源于人們對它的忽視，甚至是無可奈何中做出的下下之策。但葫蘆河又是幸運的，它經(jīng)歷了四五年的摧殘后，趕著千禧年的曙光，終于擺脫了那些污水和廢渣的侵蝕，河水再一次變得如裹著頭巾的山村女孩一般，羞澀而內(nèi)斂地悄悄流淌在形如葫蘆的河床深處。
　　 因工作原因，常年旅居他鄉(xiāng)的我總喜歡通過在老家的哥哥打探一些關(guān)于廟莊，關(guān)于老家方圓的雞零狗碎、大小新聞。每一次哥哥都會饒有興趣地給我“匯報”一番，諸如我們村對面張三的兒子結(jié)婚了，諸如村里的土路實現(xiàn)了硬化，諸如我們慈祥善良的大奶奶仙逝了等等。哥哥和我的聊天，是我得知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山村新聞最及時準(zhǔn)確的渠道，也總能第一時間緩解我作為一個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
　　 那一日清晨我剛到辦公室，手機叮咚一聲，哥哥主動來給我播報“早間新聞”了：“我前段時間發(fā)到博客的那篇《洋芋婆》發(fā)表到咱們《葫蘆河》了，這可是《葫蘆河》停刊近二十年后復(fù)刊的第一期呀……”
　　 是的，葫蘆河回來了，《葫蘆河》也回來了，他們后者因前者而得名，在未來，前者會不會因后者而揚名呢？我如是推測。他們兩者之間有某種說不清的牽扯。《葫蘆河》在葫蘆河最清澈的那年以手推油印本的樣子，誕生于幾位愛好文學(xué)的青年手里，然后在葫蘆河變成臭水河的時候黯然消失，如今葫蘆河再一次變清了，葫蘆河的兩岸變綠了，《葫蘆河》也姍姍歸來。原來我覺得葫蘆河與《葫蘆河》雜志毫無相干，但后來我覺得是我錯了。葫蘆河是家鄉(xiāng)的一條母親和，葫蘆河里流淌的水，歸根結(jié)底源自于家鄉(xiāng)的每一條小溪小河匯集而來，如此說來，家鄉(xiāng)的人們無不喝著葫蘆河的水長大，如今喝著葫蘆河的水長大的人們，再一次振興《葫蘆河》，何嘗不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呢。既如此，前文說葫蘆河與《葫蘆河》有某種說不清的牽扯，也自然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了。
　　
　　 四
　　 我也是喝著葫蘆河的水長大的，實際上葫蘆河的水確實不豐沛，甚至可以說少得寒酸。如遇旱季，河水寬不過十寸，深不過一肘，人說形容過河該用“渡”，但過葫蘆河用一個“跨”就足夠了，但有奶便是娘，何況本身就水資源缺乏的大西北，有這么一條常年不枯的小河，即使小到隨時被人忽視，但它卻實實在在做了所經(jīng)流域里所有人畜和植被的共有水源，乳汁一樣，養(yǎng)育著身邊所有有生命的一切，這已然足夠偉大了，它的形象，何嘗不是大西北所有母親的形象呢，土里土氣，毫不起眼，但總會在需要的時候毫不吝嗇地掀起衣襟，哺乳懷里的孩子。
　　 喝著葫蘆河水長大的人，如今幾乎遍布祖國的每個角落，我就是這其中之一。掐指算算，我離開葫蘆河也已經(jīng)快有十九年了，幾乎趕得上我生活在葫蘆河邊上的歲月了?？纯吹貓D，我距離葫蘆河竟然有整整一千六百多公里，所以不論從物理意義講，還是時間概念講，葫蘆河似乎都與我好遙遠，遙遠到記憶中有些模糊，遙遠到即使快馬加鞭，飛鳥舟車，也要幾經(jīng)周折才能與之親近。但我與很多流浪他鄉(xiāng)的葫蘆河的孩子相比，卻是及其幸運的一個，雖然葫蘆河與我千里遙望，山水相隔，但《葫蘆河》卻在我預(yù)料之外收留了我，或者說，是我在不經(jīng)意中擁有了《葫蘆河》。每當(dāng)我那些毛糙的文字“堂而皇之”地登上《葫蘆河》墨香四溢的頁面時，我總是暗自感嘆，我這是何其幸運。我想，文登《葫蘆河》，其帶給我的分量可能遠遠大于所有同時登刊的本土作家，可能別人上刊，榮于一種文學(xué)的被認可，而與我，則還有另一種意義，那便是一種回歸和接納，這后者的意義，是任何刊物都無法給予我的。
　　 葫蘆河與我東西千里，遙遙相望，兒時我以為葫蘆河是系著廟莊的一根繩子，后來我才明白，它何嘗只是系著廟莊，它系著的其實是每一個喝過它的水的人，它是一根有形又無形的繩子，系在每一個如我一樣的人身上，遙遠，卻從不曾相離?！逗J河》與葫蘆河相比，則更像是葫蘆河邊上的人種下的一棵胡楊，自落地那日起，就發(fā)芽生根了，葫蘆河的水滋養(yǎng)著它的根蔓，枝葉早已遍布山河，我是它萬千枝葉中，伸向祖國最東邊的一片葉子，迎著黃海的風(fēng)，朝遙遠的西邊隨風(fēng)點頭叩首。
　　 遙遠的葫蘆河，是一條清清的小河，我在這頭，它在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