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塊苗木地(散文)
接到二哥打來的電話,聽著二哥敘說父親的病情,我并沒感到有多意外,這也是我預(yù)料中的事。從我年初服伺父親,父親所體現(xiàn)的一些身體特征,知道屬于父親的時間日益減少,陪伴的機會也許稍縱即逝。即便這樣,我仍然堅信父親一定能挺一年半載。如果他真要走,他會給我們打招呼的。沒想到在我陪護結(jié)束后不到半年,他卻走了
靈堂設(shè)在醫(yī)院后面一家叫做謝師壽材店盛放壽材的倉庫里。聽二哥說,是他苦口婆心求壽材店老板,老板才答應(yīng)以每天二百的租金租下來的。壽材倉庫的靠南部分改為靈堂后,幾副成品壽材被挪到了倉庫另一邊,然后用篷布將壽材倉庫隔開來。通過沒有完全遮掩好篷布縫隙,可以看到的十幾副壽材擺放在隔壁,陰森森地,令人毛骨悚然。
靈堂內(nèi)布置得莊嚴肅穆。白布圍墻兩邊的“音容笑貌今猶在在,永垂不朽古自存”格外顯眼,一對金童玉女守在父親遺像兩邊。獻桌上擺滿了貢品,獻飯,香爐里煙氣繚繞,奠酒,紙錢,白蠟燭也一應(yīng)俱全。
躺在冰棺的父親,臉蓋著白帖,穿戴齊整,如剛剛睡去一般,魁梧高大的身軀依然如故。
我不知道用什么詞語來定性父親的突然離去,壽終也好,病故也罷,已沒有任何意義。我知道,任何說辭都不能代表我失去父親的悲痛。
父親出現(xiàn)反常是從寒衣節(jié)那天開始的。那天,弟弟出門為亡故多年的母親去祭奠,臨出去時還湊在父親跟前叮囑到,他去為母親送錢送衣去了,讓父親好好在沙發(fā)上好好坐著。父親似乎明白了弟弟的意思,競?cè)稽c了點頭表示應(yīng)承。誰想等弟弟回來后,父親臉色臘黃,斜靠在沙發(fā)上,表情癡呆。
祭奠回來弟弟一看父親神色不對,便六神無主,急忙打電話給還在鄉(xiāng)下上班的二哥,說,父親不對勁咋辦?二哥畢竟有經(jīng)驗,吩咐弟弟叫救護車,盡快送醫(yī)院搶救。
送到醫(yī)院后的父親便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醫(yī)院為父親做了全面身體檢查,除了肺部有輕微的感染血壓偏低外,再沒查出任何問題。但父親仍然昏迷不醒,不吃不喝,并一味地排泄。
痰無法排出造成肺部感染,最終導(dǎo)致高燒不退,久臥也讓背部出現(xiàn)感染跡象。主治醫(yī)生見父親沒什么大病,加上年齡又大,繼續(xù)治療沒有任何意義,建議停止治療,拉回家準備后事。
二哥弟弟仍不甘心,盡力用藥物延續(xù)著父親的生命,希望父親在臨走之前能看到因疫情而困在外面的兒女。
遲遲等不來想見的兒女的父親,在醫(yī)生下了判訣書后,又在醫(yī)院堅持治療了三天。二哥弟弟見父親仍昏迷不醒,氣若游絲,多日不吃不喝,只有依靠注射器葡萄糖液增加機體營養(yǎng),用棉簽瞧水濕潤干烈的嘴唇。
二哥弟弟在征求了遠在外地兄弟姐妹意見后,只好停止人為補充營養(yǎng),讓父親盡量少受些疼痛的煎熬。
在停止治療不到兩天,昏迷多日的父親竟然奇跡般地睜開了疲憊眼晴。渾濁的眼神里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尋找什么呢?一定是在找人。圍在病床前的三個子女,看到這種情況,知道這是老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知道父親要走了,便急忙為父親擦身,更換衣服。
在為父親完成了最后所需的事宜后,弟弟急忙回家準備后事。留下妹妹和前來換班的二哥守護著父親。
看到此時父親呼吸平緩,一副安祥的神態(tài),二哥便給遠在外地兄弟姐妹打電話,擔心父親恐怕等不到疫情結(jié)束,言下之意是說父親似乎要走了。沒等電話打完,父親卻己走了。
守靈的二哥說著靈堂設(shè)在壽材店的緣由,主要還是響應(yīng)當?shù)胤揽匾?,還有就是擔心在小區(qū)辦喪事影響居民休息,當然更重要的是順應(yīng)父親生前的意愿,不想回老家落喪。因而在父親病危期間,二哥弟弟便早與殯儀公司聯(lián)系,經(jīng)過權(quán)衝,最后在小城眾多殯儀服務(wù)公司選中了這家集經(jīng)營壽材,殯葬服務(wù)為一體的公司。在父親剛剛閉眼,二哥弟弟便直接用殯儀車將父親遺體從醫(yī)院轉(zhuǎn)移到這家壽材店。
屈指算來,從父親遺體從醫(yī)院到出殯發(fā)葬,在這家壽材店呆了整整五天。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除了患病住院,還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呆這么久,但這次在外面的久住,竟然是父親與子女的永別。
守欞期間,不斷有人來吊孝,獻錢獻饃,擺了一桌,沒地方了,只好拿到別的地方。這么多吃的,這么多錢,卻不見父親動一指頭,紙錢燒了又燒,也不見父親動一手指頭。姐姐妹妹成天哭喪,噪子都啞了。
夜深了,前來幫忙的人紛紛離開,我們兄弟姐妹則守在冰棺周圍護著父親。
躺在冰棺里的父親己無言面對世人,正是這無言卻受到親朋好友的無比尊敬與敬仰。此時的父親,擁有著香火,也不再用筷子吃飯勺子喝湯,似乎變得神秘起來,不再因病痛而呻吟,不再看世界,也不再為兒女的哭聲所動。
到了殮棺的時刻。除了二哥弟弟外,其他所有兄弟姐妹以及親房被請在了靈堂外,不準說話,不準開手機,整個壽材店一片寂靜。莊子里的人緊張地將父親從冰棺挪進棺材,然后用麥草和白紙將父親卡死,可以想象父親的路一定很顛簸。父親被卡在棺材里,永遠仰面朝天,要想翻個身都不可能了。
按照當?shù)亓?xí)俗,最后一次冼臉應(yīng)該由長子完成,但由于大哥因為疫情被困在外地,迫不得己,這項任務(wù)只好由二哥來完成,這讓我覺得長子的榮幸,能夠在最后時刻目睹父親的容顏。
洗臉完畢后需要正裝。正裝結(jié)束后,需要將個銅錢放在父親的嘴里,說是買路錢。
在壽材店暫住了五天后,父親終于上路了。父親要回到他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王莊,在王莊的一個名字叫大灣的苗木地,父親找到了他最后的歸宿。
其實大灣苗木地對我來說并不陌生,它是上世紀八十年中國農(nóng)村土地實行承包到戶分給我家的土地。
從土地承包到戶到搬遷到縣城前,這塊三畝六分地先后種過冬麥、春麥、土豆、大豆、胡麻等作物,2008年母親三周年祭奠時,這塊地還種著冬麥地呢!看來莊稼地改種苗木地也是近些年退耕還林政策實施后的事,在這件事上,二哥弟弟從未提及過。
長年在外的父親與這塊土地并無多少交集,就是老了,也并沒有對這塊土地產(chǎn)生過太多的情感。
在父親看來,人走了,在哪落根都一樣,重要的是不給子女帶來多余的負擔。極明事理的父親沒想到,兒子們最終還是把他送到老家,送到了母親的身邊。先走了十五年的母親,也終于等到了父親與她再度相守。
我始終覺得,父親能活到現(xiàn)在,完全是他積善行德,感動了上蒼,上蒼給了他后半生無病無災(zāi),最后以近九十的高齡離開人世。盡管臨走之前沒能見上被疫情隔離在外地的兒女。但老天還是格外開恩,在他離開陽界的最后時刻,蔓延七省小二十多個城市疫情得到控制,寧夏解封,被疫情困了多日的子女,心急如焚,急急忙忙從外地趕來,見了既將入土的父親。假若沒有疫情,所有子女都在跟前,父親可能早走了。
在行使完所有程序后,殯葬隊伍從壽材店出發(fā)了。殯葬隊伍沿著環(huán)城線由西向南行進,在黎明前夕的漆黑的夜色中匆匆前行,為的是在天亮之前趕住墓地下葬。
拉著紙活的殯儀車在前開道,靈柩車緊隨其后,長龍似的送葬隊伍在通往鄉(xiāng)下的柏油路上飛速前進,在經(jīng)過三個鄉(xiāng)鎮(zhèn)十多個村莊,最后由北向南,駛?cè)胍欢螛O不平坦的河灘地帶,跨過一座小橋,沿著一段二百多米雜草叢生的山路后,最后駛?cè)氲揭粔K苗木地。
前一天己開始打墳的殯儀公司挖掘機早己等候在己挖好墓穴旁邊。陰陽師看見時辰到了,便吩咐挖掘機起棺下葬。
當挖掘機吊裝設(shè)備將父親吊下那個比棺材寬不了多少的深坑時,我肝腸寸斷,撕心裂肺,我無法忍受父親就此住在這樣一個深坑內(nèi),更無法忍受我與父親陰陽兩隔。
陰陽師看著針盤給父親正相,如同一個人看著地圖和列車時刻表。正相結(jié)束后,殯儀公司的泥瓦匠開始箍墳,這段時間花了將近三個小時才將墓穴箍好,箍好的墓穴就像一孔窯洞。父親被嚴嚴實實地封在一個窯洞里。
箍墳結(jié)束后,按照陰陽師的指示,我兄弟姐姐給父親身上苫土,此時我不知道為何要在父親身上苫土,也不知道這把土苫得是輕是重。
接著,挖掘機開始往墓坑里填土,就如同給地下埋著一粒種子。
最后,一個饅頭似的土包將父親標志出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那是一座房子在地上蓋了起來。從今往后,父親就往在這饅頭狀的房子里。親房給父親掛燈籠,燈籠掛在墳邊,如同給父親的房前掛了燈,為父親探路。
下葬的當天,天氣預(yù)報預(yù)測有大風降雪降溫天氣,當?shù)貧鉁刈畹徒档搅阆率粩z氏度。但是,從凌晨起喪出發(fā),一直到棺材下葬,既沒有大風,又沒降溫,就連昨天從墓穴挖出來的土也沒有凍。天始終陰著,間或伴有零星的雪花,但氣溫適宜。直到埋完之后,大風夾雜雪星四起,氣溫驟降。送葬隊伍返回縣城附近時,太陽又探出了頭。
吃午飯的時候,莊子里人都說,張老爺子好積修,人上路了,天氣也這么長臉,看來道行大的人老天爺都在眷顧他,我也認同莊子里的說法。
至此,又一座新的墳塋立在了苗木地,勞苦功高的父親就此與這個世界告別,也就此與親人陰陽兩隔。
初冬時節(jié)的山區(qū),陰冷潮濕,刺骨的寒風猛烈地撕扯著山路兩旁枯草,墳塋后田埂上的野棉花,在凜冽寒風中發(fā)出喇啦啦的聲響。堅硬的花莖上托著幾朵雪白的花,像是迎接在此安家的主人;三畝多的樟子松苗,長得已過膝蓋,如同綠色的屏障,圍在父親母親的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