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感動】一支不老的曲(散文)
一
轉眼間,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望著蔚藍的天空,凝視流動的白云,耳畔又響起悠揚動聽的笛聲。我知道,這悅耳的笛音,是從佳和小區(qū)西側的那片桃花林中,帶著灼灼桃花的馨香飄來的。
確切地說,裹著桃花溫馨飄來的,是一支歡快的笛子獨奏曲《揚鞭催馬運糧忙》。它那悠揚舒展的旋律,高亢明亮的音色,吸引著小區(qū)散步的居民,和附近路過的行人。聽到樂曲聲的人們,或是駐足聆聽,或是向著桃花林翹首觀望,在不知不覺間,陶醉于歡快美妙的旋律中。
《揚鞭催馬運糧忙》這支曲子,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首經典的笛子獨奏曲,距今它已穿越了半個世紀的光陰,但它的音樂魅力卻依然不減。在年輕人的眼里,這是一支與自己父母年齡相差無幾,已經很老的樂曲了。也許,他們聽不懂曲中所表達的那種深邃悠遠的意境,也根本不理解它所抒發(fā)的當時農民的那種愛國情懷。但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每每聽到這支曲子,就會心生無限感慨。揚鞭催馬運糧忙的場景恍如昨日,歷歷在目。在他們心中,《揚鞭催馬運糧忙》這支樂曲,更是百聽不厭,常聽常新,它是一支不老的催人奮進的曲子。
在桃花林演奏這支曲調的,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三個年過古稀的快樂老人,他們既不是聲樂科班出身,又不是專業(yè)演員,只是愛好和喜歡樂器演奏,屬于自學成才,自娛自樂的那種追求幸福生活的人。他們親身經歷過困苦艱難的日子,感嘆那個歲月帶來的憂愁與歡樂。
我的住所與桃花林只隔一條鐵路,歡快的笛音,時常把我從躁動不安中牽引過去,讓思緒飄進桃花芬芳的唯美意境里。我喜歡笛子,早些年也曾吹過竹笛,特別是對《揚鞭催馬運糧忙》這支笛子獨奏曲更是喜歡。我常去桃花林聆聽三位老者演奏樂曲,時間長了,自然也就熟悉和了解了他們,我們之間的樂理溝通、情感溝通都非常順暢。我喜歡聽他們講七十年代那些遙遠的故事,故事里有他們的痛苦與歡樂,也有他們奮斗過的青春。我很理解他們感嘆生命的短暫,留戀人間煙火氣息的美好。但我更感動于他們以音樂的方式解脫自己,充實自己,快樂地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天。
二
一支竹笛,一把二胡,一尊捧笙,還有一管長簫,幾個快樂的老人,聚集在桃花盛開的人間仙境,演奏著遙遠而又充滿激情活力的老曲,這場景,這氛圍,讓我感覺到很有幾分浪漫的懷舊韻味兒。人活到老,快樂幸福到老,這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事啊。
那個吹笛子的老人個子稍高,腰不駝,背不彎,有著老年人不胖不瘦的帥氣身材,一張帶著歲月刻痕的臉雖然略顯滄桑,但他花白的長眉下,那雙明亮的眼睛,卻顯得格外有神。老人就居住在這個小區(qū),退休前是建筑工人,早年當過下鄉(xiāng)勞動的“知青”,干過架子工,也做過倉庫保管員。我們聊天的時候,他曾告訴我,一支笛子竟跟隨了他幾十年,從上山下鄉(xiāng)到農村當“知青”開始,一直默默地陪伴他到現(xiàn)在。笛子是他最好的朋友,陪他憂傷,給他歡樂,每個笛孔都放飛過他的夢想。
拉二胡的老人個子低矮,身材偏瘦,面龐黝黑。我們聊天的時候得知,他從高中畢業(yè)后,就在黃土地上打拚。他對我講過,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像極了他拉二胡的鏗鏘旋律;稻菽揚花,燦然綻開的花瓣,是他放飛的快樂音符。他的愁苦,他的歡樂,都從二胡的音弦上自然流出。烈日與風霜給了他極大的磨難,但同時也給了他一個精悍、硬朗而又快樂的形象。
當年,老人還做過趕大車的把式,看得出來,他在演奏《揚鞭催馬運糧忙》的曲子時,那種拉二胡的神情里,還流露著從前歡快運糧時的喜悅。如今,老人已經離開了農村,和小區(qū)里的小女兒一起生活,但他說,自己還時常想起當年運糧時的那匹棗紅馬,馬背上承載著巨大壓力的木馬鞍,還有那條甩出清脆聲響的竹桿兒皮鞭……
吹笙的老人是中等的個子,白白凈凈的,盡管胖了些,但一點兒不顯臃腫,他對每個圍觀聽曲的人,都會報以謙和地點頭、優(yōu)雅地微笑,他的言行舉止,有著一種天生的莫名親和力。他曾是區(qū)文化館的職員,喜愛樂器,吹笙是他的最愛,他演奏出的音調清越、高雅,音質也更柔和,像在輕輕地撫慰著那些疲憊的心靈。小區(qū)的居民都很喜歡聽他吹笙,尤其是和他同時代的大爺大媽們,無論那笙發(fā)出的音色是明亮甜美,還是清脆透明,或是柔和豐滿,渾厚低沉,他們都打心里喜歡。
還有一位是吹簫的老者,他身著黑色風衣,華發(fā)蒼顏,臉頰清瘦,蓄著銀白的胡須,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老人的孩子們都在國外,每天保姆陪他出行,替他背著黑色的長簫收納袋。也許,在旁人眼里,感覺他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最瀟灑的老人。但我發(fā)現(xiàn),在他眼神中飄過的一絲無奈里,依然掩飾不住他內心深處的孤獨。
我聽過他用洞簫演奏的《蘇武牧羊》、《枉凝眉》、和《一剪梅》,那些曲目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孤獨惆悵的感情色彩。老人的簫聲婉轉舒緩而又平靜,渾厚、豐滿,聲似洪鐘。聽過他簫聲的人還說,他那簫音里有種凄美,有種如泣如訴,如醉如癡的感覺。可以想像,吹簫的老人似乎有著許多內心深處鮮為人知的故事。我想,那些生命里的美好與不幸的故事,是不是都已深藏于他那如泣如訴的簫聲里?
我??吹嚼?、吹笛子的以及吹笙的三位老人合奏樂曲,但從未見過吹簫的老者和他們一起演奏過,雖然他們也有彼此之間的寒暄,和些許簡短的交流。也許,是吹簫的老人個性極強使然,或許是他真的很孤獨,像蒼茫大海上一葉漂泊的小舟,總也抵達不到人生快樂的彼岸。
但愿吹簫的老人,能把一生遇到過的所有煩惱與不幸,都用渾厚的簫聲將它全部吹散,讓他孤獨的心境變得越來越開闊,越來越美好,就像灼灼桃花染香的玫瑰色的夕陽。
但不管怎樣,同一時代不同性格,不同職業(yè),不同命運的人,只因相同的愛好,相同的志趣而聚集在一起,也許正是相近靈魂的一種契合吧。這種契合,體現(xiàn)在他們演奏的歡快曲調里,融合于他們各自樂器演奏的不同表達形式中。
三
此時,正是人間的芳菲四月,桃花林滿樹的桃花挨挨擠擠,重重疊疊,像一片粉紅色的云。神奇的大自然,把春天最美的風景,賜予了佳和小區(qū)附近的居民們。毎天下午三四點鐘,是小區(qū)的居民走出家門,賞花散步的大好時光。這時,也是三個老人一起演奏《揚鞭催馬運糧忙》這支曲子的時刻。
悠揚的笛音響起來,二胡和笙為它歡快和諧地伴奏著。三個老人神采飛揚,非常投入地演奏著他們喜愛的那支不老的曲。他們奏出的曲調時而歡快,時而緩慢,時而舒展明朗,又時而熱烈奔放。這一刻,他們忘掉了所有的煩憂,忘掉了經歷過的一切苦難,甚至也忘掉了已經抵達夕陽的年齡。他們把心情放飛到桃花林緋紅的云朵里,毎一朵溫馨的桃花,都像他們幸福的臉頰上綻開的醉意。他們的思緒,又回到了當年揚鞭催馬運糧忙的遙遠年代。在他們演奏樂曲的那一刻,我看得出,那三位老人的精神世界,又充滿了生命的活力,散發(fā)出青春的味道。
歡快悠揚的曲調,把我們帶到了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年代,我仿佛看到了老前輩們向我描述過的,七十年代那些熟悉的場景:場院上滿是男女老少,他們個個笑逐顏開,目睹運糧的馬車排成長龍,一輛接著一輛。運糧趕車的把式,甩響清脆的馬鞭,催促著馬兒奮力向前,浩浩蕩蕩的運糧車隊快樂地奔向遠方。細細品味,當年農民為國家送公糧的那種磅礴氣勢,和感人肺腑的場面是多么令人感動不已。
我從吹笛老人不斷變幻的音調里,和他巧妙奏出的音型中,仿佛看到了運糧車隊來回奔忙,車把式吆喝著催馬前行的熱鬧場面。我從二胡與笙的伴奏中,宛若聽到了清脆的馬蹄聲響,和駿馬的嘶鳴聲,同時,也感受到了三位演奏樂曲的老人,他們把最寶貴的青春,都無私地獻給了他的祖國,和那個有著崇高信仰的年代。
我還記得長輩們說,上世紀七十年代送公糧,都是把最好的糧食送給國家。但麥秋收獲麥子時,常常會遇上雷雨,倘是陰雨連天,麥粒得不到及時晾曬,變霉的情況也會時有發(fā)生。那時,國家還不夠富足,糧食正處于緊張狀態(tài)。但霉壞的糧食不能送給國家,最后只能是留下來,分給種糧的農民自己吃。
誰說農民不夠偉大?誰說農民沒有信仰?我深深地感受到,在揚鞭催馬運糧忙的那個艱苦的年代,農民是最辛苦的,付出的也是最多,而得到的卻又是最少。辛苦的種糧人,卻舍不得吃自己種出的最好的糧食,他們是中華大地上默默奉獻的老黃牛,也是支撐中華民族最偉大的脊梁。
三個老人合奏的樂曲《揚鞭催馬運糧忙》,在夕陽的暮藹中結束了。此刻,盛放的桃花林,也已染上了耀眼的玫瑰紅,桃花,更艷了,也更香了。而桃花林中走出的那三位奏曲的老人,是不是也顯得更年輕、更瀟灑、更浪漫了?桃花林上空縈繞的那支歡快的樂曲,仿佛也變成了夕陽中一支最美的、最有韻味的不老的曲。
我真想再聆聽一遍,《揚鞭催馬運糧忙》那支不老的曲;也真想再深情地祝福一次,那夕陽下奏曲的已老的人。
2021.04·06,改于2022.01.23(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