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最是年夜火鍋香(散文)
我家的年夜飯,沒有火鍋絕對不行。
有別于市面上各類流行時尚的涮式火鍋,我家的火鍋雖也以黃銅(另一個是紅銅)鑄作,以炭火做加溫材料,表面看和老北京的涮肉火鍋并無二致,但火鍋里的內(nèi)容和烹食方式卻大相徑庭。市面上流行的時尚涮類火鍋看似講究,實則簡單:食材比較隨性,不管清湯、辣湯、藥補湯、海鮮湯類的鍋底,肉、菌、海鮮、疏菜、動物內(nèi)臟等等一應(yīng)食材均可混搭入鍋。烹制方式也為隨性,只要湯汁溫度適可,將個人鐘愛的食材入湯一涮即可了之。至于口感,犇、羴、鱻完全取決于個人挑選的食材嗜好,火鍋頂多算一個盛體。
我家的火鍋講究得多,不但年味濃郁,而且程序隆重。
熬“老湯”是第一步。每年的臘月二十七,父親需在太陽升起前從雞窩里拎出一只至少養(yǎng)肥了一年的不下蛋老母雞,用紅布條綁住雞爪,放到灶臺的供桌前供上一個小時。等太陽冒頭才能將供桌前的雞拿到院內(nèi),雙手舉起祭告天地之后才能宰殺。殺完的雞不能馬上上鍋煮,需用清水泡上一天,待血水泡得差不多了才整只入鍋,放進(jìn)黃芪、枸杞等藥料在柴灶上慢火熬煮三到四個小時,直到雞肉軟爛,雞湯清亮方住火。熬好的湯連雞一道盛入帶蓋兒的鋁鍋,年夜飯前每天都要在爐子上燒開一次,這樣的“老湯”味道會更濃更厚。
“燒肉”是第二步。選幾條殺年豬的最好五花肉,切成二十厘米見方的肉塊,洗凈、涼水入鍋,煮至七分熟出鍋,擺上蓋簾瀝干。煮肉的湯用處大,多數(shù)人家生火鍋用,我們家都用來燉菜。在那個生活困難的年代,有肉湯的日子就是年還沒過完,整整一個正月,這鍋肉湯給寡淡的日子平添了幾分味道。母親始終掌握著瀝肉的火候,她最清楚,瀝得太干肉發(fā)硬,吃著柴。沒瀝到時候又不好“燒”,放進(jìn)油鍋容易崩油。一旦肉瀝得恰到好處,她就變戲法一般變出蜂蜜罐把每塊肉都涂滿蜂蜜,這個蜂蜜罐她平時藏得緊,根本不讓我們看見。這候時拿出來用,我們就跟在她的身后,爭著用手指蘸起肉上流下的蜂蜜抿進(jìn)嘴里,那種甜無與倫比。等鍋里的油燒開了,母親就一邊攆著我們:“行了行了,快出去玩吧。一幫小饞鬼,小心燙了。”一邊把涂滿蜂蜜的肉一塊塊地擺進(jìn)油鍋,鍋里頓時“噼啪噼啪”響,仿佛年夜的鞭炮聲。只見母親的一只手舉著鍋蓋護(hù)住臉,另一只手拿著長筷子在油里翻動,那些肉在油里不一會兒就由淺黃色燒成了金紅。燒炸約半個小時,“燒肉”便制作好了。這種“燒肉”在沒有冰箱的條件下可以存放到清明前后,每燒一次都得燒上十二、三塊兒,畢竟除了年夜飯、元宵節(jié)生兩次火鍋,還需備足正月里的請客之用。當(dāng)然,總能剩留四到五塊兒,在過完年之后的長時間肉荒里拿出來打牙祭。
“汆(或蒸)丸子”是第三步。用精瘦肉和不多見、很金貴的羊肉混在一起剁成肉泥,拌上各味調(diào)料和淀粉,以手?jǐn)D成丸狀放入先前煮肉的湯里汆或者上屜蒸。我家的丸子基本都是汆的,母親說那樣可以增加肉湯的香味,丸子也軟滑。丸子出鍋時,我們就張了嘴在邊上等,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鳥。母親就夾了丸子在我們每人嘴里塞上一個說:“吃吧,吃吧,都洋洋興興地過年,好讓咱家的日子也一天天洋興起來。”
切酸菜是第四步。年三十的下午,騰出空的母親從酸菜缸里撈出兩顆個大、幫兒白、葉子淡黃的涼哇哇酸菜,掰掉外面的一層老幫兒,整顆酸菜看著晶瑩剔透,頗有直白、爽脆的東北性格。再一層層地掰開酸菜幫兒,一片片地片薄,細(xì)細(xì)地切成絲,那酸菜便多了幾分精細(xì)的蘊味。母親的刀下,兩顆酸菜玩似的就切成了絲,而那兩個酸菜芯則是我們百吃不厭的時鮮“果疏”,那酸溜溜的味道占據(jù)了整個童年,入了心、成了夢,也刻下了揮之不去的記憶。
上述程序完成,已然年燈點亮,這時該輪到父親出場了。他把燙好的火鍋連著托盤端正地放在灶臺邊,揀兩塊兒肥瘦相當(dāng)?shù)摹盁狻?,用刀慢慢地切成食指寬厚的肉片,刀過處,肉香漫溢,過年的氣氛一下子勃發(fā)起來。他切肉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一刀一刀很走心。他說:“切燒肉講究刀快手慢,刀要是鈍,肉容易碎,也拿捏不好薄厚,肉放進(jìn)火鍋不好看還沒了嚼頭。”他裝火鍋猶如拼一幅圖畫:把洗凈攥成團(tuán)的酸菜絲弄松軟,均勻地在火鍋里壘出四道間隔的菜壩,煙囪壁也要糊上一層。接著把切好的“燒肉”肉皮向上碼成菜壩空檔大小的一坨,然后整坨地填進(jìn)兩道菜壩之間,火鍋頓時便被紅的肉、黃的酸菜彩徹成一個以煙囪為中心的彩色圓盤。圓盤表面,撒上一小把海米、鹽、蔥花、姜片、大料等調(diào)味,再從鋁鍋里舀出已溫好的“老湯”注滿。那圓盤的顏色穿透清亮的湯,像斑斕的湖面,影影綽綽著浮光掠影。蓋上火鍋蓋,連著托盤一起擺到院門口去生火,灰色的煙柱便從煙囪里冒出,隨后躥出紅黃的火苗,我們開始圍著火鍋邊蹦跳邊歡唱:“吃火鍋,是團(tuán)圓。大過年,火顯靈,烤烤臉,不長癬。烤烤腚,不長病??究臼郑ピ獙???究灸_,走得遠(yuǎn)……”
山村的這個年俗很奇特,各家各戶無論日子過得如何,年夜飯都要生火鍋,而且必須擺到院門口。我猜想,這種風(fēng)俗一方面是地域使然,另一方面該是對生活的不甘心。如果誰家沒生就像差了點事兒,似乎家家也都憋著勁兒:“誰比誰差?。靠纯疵髂暾l家更紅火?!彼悦糠昴暌梗壹业拈T口都高低高低地飄著火苗,整條街漫漾著煙火氣和火鍋香。映襯著門口的紅對聯(lián)、紅燈籠,紅光閃爍,驅(qū)散了冬日的寒冷和漆黑的夜色。
火鍋需燉足半個小時才好下丸子、放泡好的粉絲和紫菜,這也是火鍋上桌前的最后一道工序。逢這當(dāng)口,跟著爸爸敞開的火鍋蓋,我們的眼睛早掉進(jìn)了鍋里,那淡黃的酸菜因為和銅發(fā)生了關(guān)系而變得嬌綠,那金紅色“燒肉”因為得了“老湯”的浸潤而更加豐滿,一股股濃香直酸味蕾。此刻,父親用筷子夾起一個個褐色的丸子圍著煙囪一圈圈地排列,紅綠白紫的顏色上又增添了新氣象。
那個饑饉甚比當(dāng)下疫情的年代,羸弱了一年的腸胃是多么焦急地期盼著這頓火鍋的撫慰,以至于有一次我傻傻地問母親:“要是能天天過年該多好,為什么不天天過年呢?”她摸摸我的頭,帶有一絲無奈地說:“傻小子,年哪能天天過?要是總過年那就沒法過日子了。年是從日子里熬出來的,你要想天天過年,那就得好好學(xué)習(xí)長本事。”她的話我當(dāng)時聽不太懂,但這句話卻是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一句話。
年夜飯開席之前還有三個儀式:一是先給灶王爺磕三個頭。小時候只感覺神秘,模仿著父母的樣子磕得認(rèn)真。上了學(xué)以后,總以為那是封建迷信,內(nèi)心抵觸,但仍不得不跟著父母做動作,磕得心不在焉。直到有一年我終于忍不住問父親:“我們過年,為啥要給灶王爺磕頭?”他笑笑說:“兒子,看來你真長大了。告訴你吧,我們這頭不光是磕給灶王爺?shù)?。你看我們磕的三個頭,其實頭一個是磕給天地的,天地養(yǎng)育著我們,我們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盼望明年有個好收成。第二個才是磕給灶王爺?shù)模且患抑?,要保佑咱們?nèi)姨狡剑舶部悼?。最后一個是磕給祖宗的,過年了不要忘了先人,不管到到啥時候也別忘了自己的根?!倍墙o長輩們磕頭。爺爺奶奶在的時候,磕完了灶王爺,父母就率領(lǐng)我們跪下來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記得給爺爺磕頭的時候,他擄著胡子,邊“呵呵呵”的笑,說“好、好、好”,邊從棉襖兜里拽出幾張毛票送到我們手上。爺爺奶奶過世后,我們給父母磕頭,開始收他們的紅包。這個儀式一直保持到了今天,有人認(rèn)為這樣傳統(tǒng)的儀式太守舊了,可我覺得每一次面對老人的雙膝跪倒,心里都增重著感恩和責(zé)任。三是開年祝詞??念^儀式結(jié)束,全家人圍坐,父親起身拿掉火鍋的蓋子,香濃的熱汽頓時釋放了最大的能量。父親一般都是很鄭重地先從火鍋里夾出一個個圓溜爽滑的丸子依次放進(jìn)媽媽、妹妹、弟弟和我的碗里,之后才調(diào)整語氣說:“過年了,全家人要圖就是團(tuán)圓紅火,餃子、丸子代表團(tuán)圓,火鍋就是紅火。頭一個丸子讓你先吃,她在家里最受累,她每年吃上了頭一口,咱們家一年就都能吃得上。你們每人也吃上一個,好在新的一年都能滾出個好時運,有個好出息?!辈贿^,這樣的儀式在我高中畢業(yè)的那年發(fā)生了變故,磕頭的環(huán)節(jié)仍在,火鍋卻沒有了,祝詞也省略了。因為那一年父親患病去世,母親定下規(guī)矩:“守孝的三年,過年不吃火鍋,熱鬧也能省就省了吧?!逼鋵嵥涣⑦@個規(guī)矩我們也知道,團(tuán)圓于我們,已經(jīng)變成了永遠(yuǎn)的回憶。守孝期滿,才由母親提議恢復(fù)了年夜的原狀,我也自然而然地承當(dāng)起父親的某些“職責(zé)”。
時光輪轉(zhuǎn),當(dāng)生活超越了曾經(jīng)的想象,好日子以驚人的面目挑唆著欲望指數(shù)的攀升,過年已然和平常日子無多大差別?,F(xiàn)在過年的熱鬧應(yīng)該比過去多很多,卻聽到太多人說年味淡了,總像差了點意思。真的是年味變淡了嗎?又差了點什么意思呢?其實年味并沒淡,所差的意思無非某些傳統(tǒng)的消失,缺少了儀式感年怎能不淡,不差意思呢?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吃好、喝好是過年的盼頭。改革開放后,穿好、玩好成了既定目標(biāo)。到了如今的好時代,年反而過得多了糾結(jié)、詬病和吐槽。時代不同了,所需求的內(nèi)在和外在也不同了,人的心境必然不同。年,脫胎于農(nóng)耕文明,歷經(jīng)時間的考驗,承載了每段歷史的特性,以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傲立成與時俱進(jìn)的精神圖騰。每年一次的輪轉(zhuǎn)表面看是團(tuán)圓、祈福的節(jié)日,實則是在向時間致敬。人是時間的過客,過一年老一歲,只有心存敬畏才能讓年過出應(yīng)有的滋味。年又是時間的標(biāo)尺,一直都在那里不聲不響地看著我們,對它任何的求全責(zé)備,都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年夜,當(dāng)我們從四面八方回到家,母親臉上的歡喜堆積成了年的皺紋。她把一應(yīng)預(yù)備好的“老湯、燒肉、丸子”搬出,注視著我們一樣一樣地裝進(jìn)火鍋,再擺到大門口生火?,F(xiàn)在的山村雖然因為年輕人的出走而變得老邁頹唐,但這個奇特的年俗仍保留了閃爍的火光?,F(xiàn)在的孩子雖然多了手機、電腦而不像我們當(dāng)年那樣圍著火鍋又蹦又跳,但當(dāng)母親帶領(lǐng)我們一年又一年地賡續(xù)著儀式,我一次又一次地把丸子分進(jìn)母親和孩子們的碗里并高聲祝詞的時候,我看到了孩子們的臉上有了我當(dāng)年一樣的神情。雖然我知道家鄉(xiāng)的這個風(fēng)俗可能因為時代的變遷或許保持不了多久,但年夜的火鍋已經(jīng)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叭松形妒乔鍤g”,我相信孩子們能把年夜的火鍋繼承下去,把某些傳統(tǒng)的儀式感保留下來,畢竟那里面有他們的味,他們的魂,他們的生命密碼,或許丟失了哪一個他們都將變成無家可歸的人。
過年,年夜,火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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