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思】夢姬(短篇小說)
一九四八年,?香港。
戰(zhàn)后百廢待興的香港,依舊是有錢人的夜場。旺角夜巴黎夜總會,仍舊歌舞升平,好像一切災(zāi)難都沒發(fā)生過似的。汽艇在香江上呼嘯而過,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在這里展開。
一
浮光艷影中,舞臺上的舞姬,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像一條美女蛇,纖細(xì)、高挑、曼妙;近看,她的打扮實(shí)在令人咋舌,可是吸引了無數(shù)看客目不眨眼地看:柔弱無骨的上身,僅著一只酒紅色帶亮片的裹胸,姣好的腹背盡覽無遺地露在外面;下身是一條齊及腿根的黑色熱褲,跨上系著一條夸張的黃絲帶,幾乎和褲長一樣寬,松散地打了一個蝴蝶結(jié);一條金黃的大辮子像蛇一樣垂在胸前。濃艷的妝容下,女子的表情看不真切,紫色的眼影有些曖昧,有些夢幻,有些迷離。一把低沉的豆沙喉撩人地低唱著:
來來回回
朦朦朧朧神秘
如輕紗飛包住你
男人男人
快來快來游戲
難道不想這美麗
蛇一般的腰
勿需多有準(zhǔn)備
便盡情入夢回味
區(qū)區(qū)匹夫?怎可擋這夢姬
……
撩人的歌詞,動感的舞蹈,舞臺上的女子載歌載舞,仿佛要將自己的身軀,化成一場飄逸游離的美夢。但有人偏要清醒,自臺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既有一絲清冷,又茫然不知所思。手中的高腳杯晃動著光滟流離的液體,將這個歌舞升平的夜融入酒杯中。此刻若是和著半生的迷離一起喝下去,必能酣暢地醉一場。
但周樹良并不想醉,此刻他看著臺上的女子,仿佛在她妖冶得看不清神色的妝容中,看出了某種凄迷。那本是一段風(fēng)情熱辣的艷舞,卻好像一段燃燒生命的祭禮,在絢麗的彩燈,和暗黑系的幕景下,仿佛要沖破什么似的聲嘶力竭地?fù)]舞著。周樹良本能地判斷,這是個有故事的女人,而且這個故事,與美麗無關(guān)。
歌舞罷,臺上的舞姬照例要向貴賓席敬酒。女子款款地走向貴賓席,纖腰、長腿引得一陣驚呼,多少雙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射過來,多少雙手想要曖昧地伸上去,女子卻目不斜視,只顧旁若無人地走自己的路,身體像跳舞似的一一閃過,可還是不小心碰上了一個人。女子輕微地一怔,目光已和他相對,在這么多的酒色之徒中,還真沒有這樣一個清雋的男子,惹得她側(cè)目,而且還那么年輕!在和他的身體相撞時,有一瞬間的慌亂,女子回眸淺笑了一下,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有一些天真的曖昧,帶著幾分歉意,隨即翩然轉(zhuǎn)身,走了。
周樹良微微踉蹌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尚未來得及收拾,杯中的酒液就已灑出來。從方才伊始,他的眼睛就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女子。也許這樣的女子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還不是太常見,似她這樣夸張的打扮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但他想到的卻非本能,而是某種形而化的東西。他的這種癡怔也使得旁人看了好笑,拍了一下他肩膀說:
“喂,想什么呢?”
“沒有,我在想剛才那個舞女?!敝軜淞加行┯樣樀匦φf。
“舞女?這樣的舞女,在香江的夜場有的是,而且我敢打賭,她卸了妝根本不美!”
周樹良不置可否地笑笑。
穿西裝的酒保注意到了這個挺有意思的男子,立刻識趣地上前,堆笑著問:
“客官需要點(diǎn)什么?要不要嘗嘗我們新進(jìn)的CAMUS干紅葡萄酒?要不要叫幾個女孩子陪陪您?”
一旁穿煙粉色旗袍的舞女立即一臉媚笑地貼上去:“這位爺,我來陪您!”
酒保趁機(jī)介紹:“對對對,這是新來的楚虹美!”
周樹良本能地退開了兩步,女子身上濃烈的香水味讓他感到不自然。外加這女子的旗袍都要貼到他身上,無端地讓他感到燥熱。
“不用了?!彼卣f。
楚虹美有些委屈地閃了閃睫毛,端著一杯酒嫣然巧笑地貼近他,卻發(fā)現(xiàn)面前的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東張西望地不知道在找什么。奇怪!還從來沒有男人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不意亂情迷的呢!楚虹美這樣想著,就順勢勾過男子的脖子,把酒湊到他唇邊,撩人地在他耳旁吹了一口熱氣。
“爺,您在找什么???”
周樹良不自然地推了推她,皺眉道:
“沒什么,我看你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怎么會出來干這種事?”
楚虹美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暗暗心想:這人怕不是個呆子?她極其知道分寸,懂得這個時候擅用一點(diǎn)可憐,就能輕易打動一個男人的心。旋即皺起眉頭,竟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奴家命苦,自小父母雙亡,被賣進(jìn)了花街柳巷,就盼著一個好心人來渡我出苦海呢!”
多么老套的劇情!被楚虹美嫩得能滴出水的聲音說出來,竟會讓人信以為真。不過周樹良并沒有時間跟她磨,從懷中掏出幾張鈔票晃了晃,把楚虹美看得眼睛放光。
“你告訴我,剛才在臺上唱歌的那個女孩子是誰?”
“女孩子?”楚虹美瞪大眼睛咯咯地笑起來,“她可不是女孩子了,她至少得有三十,哦不,三十五歲了!這把年紀(jì)還在風(fēng)月場上混,真是的,哈哈哈哈……”
楚虹美一邊笑得花枝亂顫,一邊又摟過他的脖子道:
“提她干什么,咱們喝酒呀!”
周樹良不動聲色地微瞇起眼睛,帶著一絲冷酷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做這種工作?她那么大了肯定結(jié)婚了吧,她的家人怎么會允許她出來做?”
“結(jié)婚?”楚虹美笑得更厲害,“要是有人娶她就好咯!”說罷慵懶地扭了扭腰肢,斜靠在他肩膀上,道:“你喜歡她?。繘]用,她只跳舞不接客的。我比她又年輕又漂亮,今晚我可以陪您的?!?br />
周樹良的心沉了一下,順勢把楚虹美抱進(jìn)懷里,盯著她的眼睛道:
“我并非是要她接客,我是有事情找她,如果你可以告訴我她住在哪里,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br />
楚虹美覺得好笑,風(fēng)月場上的男人還有這樣子的?可是臉上卻露出驚喜的神色,嬌滴滴地說:“真的?那我要你今晚陪我?!笨谏险f著,心里卻只是冷笑:別看她老,想要她的男人可一大堆呢。男人,就是有這點(diǎn)子賤!
遂勾過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輕道:“她就住在富春路,具體的……哎呀我有點(diǎn)想不起來了……”
楚虹美乜斜著眼睛睨著他,眼神里帶出某種暗示。
周樹良會意,攔腰抱起她,帶去了包廂。楚虹美驕傲地享受著她的成果,但是,她想得到更多。
輕衫委地,香肌半露,露出了楚虹美半截酥臂。周樹良敏銳地捕捉到,她手臂上細(xì)小的針孔,一把握住,細(xì)細(xì)地查看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你吸毒?”
“哎呀!”楚虹美慌地收回手臂,做出一副楚楚可人的嬌態(tài),“儂之前生了一場大病,差點(diǎn)送了這條小命??蓱z吶,沒人管沒人顧的,還是借錢上了德國醫(yī)院,才好的。至今還欠著人家的情呢?!?br />
小女子一雙大眼睛天真無辜地看著他,話里的意思卻已經(jīng)很清楚。
周樹良冷笑一聲,從錢包里掏出一疊錢來,“這些夠不夠?”
楚虹美驚喜得莫可言狀,像牛皮糖似的纏上身道:“哎呦,您可真是個好人吶!大爺如此爽快,那小女子當(dāng)然要好好謝您了!”
周樹良反感地皺了皺眉道:“好了,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她到底住哪里了吧?”
“她呀,就住在富春路三十二號的郁景園,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br />
楚虹美說著,就主動攀上了他的身體。周樹良微微冷笑了一下,慢慢湊近她的嘴唇,眼神曖昧地勾住她的脖子,然后驟然冷下來,一把將她推倒在床上,自己轉(zhuǎn)身離去。
深夜,那女子回到了家,在梳妝鏡前坐下來,開始卸妝。
一件件除去首飾、衣衫、鞋子,換上一襲天鵝絨的睡袍,仿佛孔雀卸去了華美的羽衣,呈現(xiàn)出一種滄桑的頹敗。鏡中洗盡鉛華的臉呈現(xiàn)出雪一樣的青白,兩邊顴骨堆著兩團(tuán)妖異的酡紅;嘴唇疏無血色,一雙眼睛就顯得尤為黑亮;眼角的細(xì)紋在卸掉妝容之后就這么突兀地顯露出來,不遺余力地投下一片滄桑的暗影;深邃的眼窩好像要鑲嵌到皮膚里,那么突兀地盛放著一汪深潭,好像一只艷鬼!
的確,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二十年的聲色浸染,已經(jīng)在她臉上刻下滄桑的痕跡,卸了妝之后判若兩人。習(xí)慣地,她要在睡前吸上一支煙。
周樹良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這個位置,這個不像是風(fēng)月場上愛慕虛榮的華麗女姬所住的地方。它看上去只是一個破舊的小洋房,與四周的燈火通明相比,安靜得有點(diǎn)詭秘。周樹良試著上前去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年老的女傭。
“先生,您找誰?”
“我是來找……夢姬姑娘,請你讓我進(jìn)去好不好?”
“您是說我們夫人?您貴姓?請等一下,我去通報一聲。”
“我姓周。”
女傭去了好一會兒,才見一個女子姍姍地走出來。顯然是不想太失禮,她換了一件寶藍(lán)色的長旗袍,頭發(fā)挽了一個家常髻,臉上沒有擦粉,只涂了一點(diǎn)唇膏。見了那男子,頗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好一陣。
“是你?”女子淡淡含笑指了指面前的沙發(fā),“請坐吧。我與你素不相識,為何要在這時拜訪我?”她輕輕打了一個呵欠,掃了一眼墻上的掛鐘。
周樹良此時才真正看清女子的面容,出乎意料地,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意外,倒是讓他感到有些局促。
“深夜冒昧來訪實(shí)在失禮。今日看到姑娘在臺上跳舞,不知為何想起了一位故人。可否請姑娘一起出去吃個宵夜?”
多老套的開場白!女子暗暗心想,可是并不為他這樣的唐突感到生氣,只是有點(diǎn)好笑??粗媲澳贻p英俊的男子,他應(yīng)該比自己還小吧?便玩味地笑笑:“吃宵夜?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在夜巴黎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帶她去游輪上看夜景,然后再共度良宵,怎么找到我這里來?”
她審視地看了周樹良一會兒,突然神色一轉(zhuǎn),目光變得嚴(yán)厲起來,“說吧,是誰告訴你我住這的?”
周樹良在她的厲色下羞赧地縮了縮脖子,只好誠實(shí)作答:“是你們那一個年輕舞女,不過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姑娘,你是一個挺特別的女孩子,你和我在舞臺上看到的,確實(shí)很不一樣?!?br />
女孩子?女子聽了這話,不覺大笑起來。這一笑,眼角的細(xì)紋就很自然地簇到了一起,使她本就蒼老的面容更加顯得憔悴。笑了一會兒,她認(rèn)真地站立起來,很自然地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好,自己也坐下來,兩條修長的小腿自然地交疊到一起,側(cè)向一旁。這時周樹良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與舞臺上的妖嬈、曼妙截然不同,簡直是形銷骨立。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腳裸沒有一絲肉,好像一具猙獰的艷骨!
她看了看這個愣頭青似的男子,有些凄涼,又有些迷惘地笑笑:“我十年前就已經(jīng)不是女孩子了。三十八歲了。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是不是?”
周樹良并無太多奇怪,只是淡淡一笑看了看她:“我只是奇怪,三十八歲的女人應(yīng)該是在家相夫教子,為什么你會出來做這種事情?而且,你骨子里的氣質(zhì)和你在臺上并不一樣,你應(yīng)該不是為生活所迫才做這一行的女人。”
女子倒有些意外地審視著他,淡淡一笑:“你是新聞記者?我絕不相信,你來這的目的就是請我吃宵夜?!?br />
“只能算個文字愛好者,喜歡搜集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故事?!?br />
女子饒有興味地一笑:“別人來舞廳,是來找樂子,而你卻是來找故事?”
說完這句話,她突然激烈地咳嗽起來,臉上的潮紅變成了兩片彤云,甚是驚駭。
周樹良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關(guān)切地探問:“你怎么了?”
女子說不出話,只用擺手示意他“沒事”,瘦弱的肩膀篩糠一樣抖擻了好一會兒,才平復(fù)下來。
周樹良微皺起眉道:“你有肺?。俊?br />
女子微微地喘息了一會兒,用很疲憊的聲音說:“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你要是想見我明天晚上到夜巴黎就可以?!?br />
周樹良突然冒昧地伸手拭了拭她的額頭,關(guān)切地道:“你沒事吧?要不我送你到醫(yī)院看看?”
這一意外的舉動讓女子有些癡惘,她輕輕地拿開他的手,有些疏離地退后了兩步,淡淡一笑:“不必,這么晚了,你和我單獨(dú)在外并不方便,你還是回家去吧?!?br />
周樹良看著她不勝嬌弱的身體,心中動了惻隱之情,竟上前來抱起她道:“我看你不太對勁,到底怎么了告訴我好不好?”
“喂,你干什么,放我下來!”
在風(fēng)月場上混得這么久,卻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唐突的人,驚詫之中又有一些感動。她微微掙扎著,跳下身來。女傭聽見聲音以為是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跑過來看到了這一幕,尷尬地愣了愣,道:“我們夫人一直有肺病,先生,這么晚了該休息了,您下次再來。我們夫人一向是不留人過夜的。”
周樹良亦發(fā)覺到了自己的唐突,無奈地笑了笑:“對不起姑娘,剛剛是我冒失了。我明天就去找最好的治肺病的醫(yī)生,請你好好休息,這幾天不要再去上班了。我后天帶你去醫(yī)院檢查?!?br />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似想要從他那張年輕而執(zhí)拗的臉上,看穿他的心。兩個人就這么對看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露出點(diǎn)溫然的笑意:
“好,下次再來,直接叫我夢麗?!?br />
夢麗……周樹良帶著反復(fù)的吟詠?zhàn)叱隽诉@間屋子,臨走還不忘摘下手上的戒指,道:
“我叫周樹良,今天是在下叨擾了。后天上午我會如約而至,這是我的信物,請你務(wù)必收下?!?br />
夢麗被動地接受了他突兀的饋贈,竟沒想到怎樣拒絕。這枚閃著流光的鴿血紅戒指,仿佛一顆火熱的心,在深夜里撩動著她的心扉。
送走了客人,回到臥房里躺下,這一下卻再也睡不著了。輾轉(zhuǎn)起來了幾次,在月光下頻頻發(fā)呆,指上的戒指仿佛有某種溫度,讓臉上紅得更加發(fā)燒,對鏡一瞧,如萬艷桃花齊齊綻放。夢麗想著那揮之不去的影子,就這么捧著戒指躺了一晚。
二
次日,周樹良果然開始緊鑼密鼓地張羅起他對夢麗的承諾??墒?,到了約定的日子,夢麗并沒有等在別墅內(nèi)——她晚上有一場應(yīng)酬要去置衣服?;蛘撸灸艿夭⒉幌嘈潘麜?。她覺得那個愣頭青只是和以往的很多人一樣,一時興起罷了。雖然那枚戒指握在手里,確實(shí)有著沉甸甸的重量,那個男人的突然闖入,也確實(shí)帶給她久未受到的感動。但經(jīng)過了一夜的清醒,她已決定要與他劃清界限——若對方果真是個誠信的人,更不想因?yàn)樽约憾鴶乃拿u(yù)。
小說塑造了一個不肯隨波逐流的女人,她用一生去抗?fàn)幟\(yùn)。令人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