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有十多天沒落雨啦！
　　 天照應(yīng)，半個月前下了一場不算小的雨，路上一寸來厚的塵土縮成了數(shù)以萬計的小土球，它們的含水量少得可憐，如果供微生物飲用足夠狂飲幾天的，如果是滋潤旱苗那連微不足道都說不上。
　　 看天象，龍王很可能繼續(xù)遺忘魯西南，不愿來此光顧，因為天碧藍(lán)碧藍(lán)的，一絲云彩都沒有。
　　 而今，十多天前的“土水球”早就銷聲匿跡了，路上的塵土又補充了許多，一腳踏上去便“噗”的一聲升騰起一股“濃煙”。眼下路上的行人是十分稀少的，人們或許害怕汗?jié)竦囊路徽瓷蠅m土，也或是不愿看見那半死不活的樹木呆立路旁紋絲不動，最主要的還是害怕那一臉殺氣的毒太陽，強光照到人臉上如刀割一般疼痛。
　　 路上倒是走來一個人，他高高的個兒，臉有些瘦削，肩上挑著一副水桶，水桶里裝著大半桶河水，正步履蹣跚向一塊玉米地走去。
　　 地里黃而瘦的玉米并不你挨我我挨你地站在地上，它們沒有因主人的光臨而抖動一下身子，這些旱苗感覺已經(jīng)木然了。因為主人太吝嗇，每天只賜給它們將夠維持生命的一勺水，再多沒有，所以它們很不贊成年輕的主人，即使看見主人擔(dān)著水來了也不表現(xiàn)十分高興。
　　 年輕的主人面容憔悴，他站在地頭上，兩只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地上的裂縫發(fā)呆。那裂縫張著大口，正如嗷嗷待哺的嬰兒，它們饑渴難耐，十分祈求一場大水的澆灌。年輕的主人看著眼前的旱景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挑起水桶又晃晃悠悠向河邊走去。
　　 河水也不像往日那樣歡快，死氣沉沉地慢慢向南流動著。從河沿上留下的水痕可以看出水位已下降了近兩米，河道很快就要干涸。人們?yōu)榱巳菀滋魸M水桶便在河沿邊上挖了許多水坑，水坑向上便有一二十級臺階。劉詳情就是踏著這樣的臺階下到一個坑邊。他打滿一擔(dān)水又沿著臺階走上岸來，走了接近一千米才返回玉米地。他放下水挑子，擦去臉上的汗水，然后拍了拍紅腫的肩膀，接著便開始分配香油般貴重的河水。這一擔(dān)水只有十來棵玉米苗得到照顧，其他的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主人期盼下一趟水的到來。照這樣的澆灌速度計算，一畝地幾千棵玉米，需要幾百擔(dān)水，一天只能挑三十幾擔(dān)水，一畝地要十多天才能澆完，自家有二畝多玉米，那就需要一個月才能澆完，到那時天如果還不落雨，等不到澆完一遍后面的玉米苗便不復(fù)存在。
　　 劉詳情皺起了眉頭。
　　 今天劉詳情一連挑了三十擔(dān)水，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了他才收工回家。
　　 劉詳情走在路上，太陽余輝映照著大地，彩霞布滿天空，景美如畫?？纱藭r的劉詳情已沒了賞景的興致，他挑了一天水已累得筋疲力盡，兩腿像灌了鉛，走路都慢慢騰騰的，兩只水桶也有氣無力地配合著主人“咯吱咯吱”唱著單調(diào)的怨曲回家轉(zhuǎn)。
　　 劉詳情走回家天已經(jīng)開始上夜影，他家小屋里更是一團(tuán)漆黑，安靜異常。其實屋里有人，劉詳情的父親累病了正躺在小屋里休息，兒子回家了老人也沒有發(fā)覺。劉詳情走進(jìn)屋里拉著了電燈，看了看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的父親，然后推了推他的身子。老人醒了。兒子倒了一杯糖水端給了他。老人喝了兩口然后說話：“情兒，今天又累得夠嗆吧？要不就停下歇一天吧！”
　　 “不能歇著，我能堅持。旱苗有這一勺水能維持生命，沒這一勺水它們都會干死。老天不收無苗的莊稼。你安心養(yǎng)病，不要擔(dān)心我。我去煎藥?！眲⒃斍檎f完飯也沒顧得上做便忙著燒火給父親煎藥去了。
　　 父親看著筋疲力盡的兒子心疼地說：“歇一會兒吧，緩緩勁兒再煎藥不遲?！?br />　　 劉詳情沒有說話，他打開藥包開始燒火。就在這時大門外突然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誰呀？請進(jìn)來！”劉詳情熱情地說。
　　 “是我?！彪S著說話聲門外走進(jìn)來一位姑娘。
　　 “哦，娥妮呀！有事嗎?”劉詳情問。
　　 娥妮說：“聽媽說你這兩天累得夠嗆，大爺又病了，就你一個人忙里忙外的。媽讓我過來幫忙，幫你煎藥做飯?！?br />　　 “也好！那就謝謝啦！我也不多客氣了。你煎藥，我去抽空批改剩下的作業(yè)，明天早上學(xué)生還要用。”劉詳情說完忙業(yè)務(wù)去了。
　　 娥妮便開始忙著煎藥做飯。
　　 不一會兒，中藥熬好了，飯也做中了，娥妮首先小心翼翼把藥端給劉詳情的父親，接著又盛好飯端給劉詳情，然后告辭回家。
　　 劉詳情一夜累得糊里糊涂，可第二天卻又早早起床，他要趕早班上課，便胡亂洗了一把臉夾起課本急急忙忙走向?qū)W校。
　　 眼下離全縣統(tǒng)考時間沒幾天了，劉詳情這段時間既得照顧莊稼還得備戰(zhàn)統(tǒng)考，兩頭兼顧，忙得不亦樂乎。他今天就要趕著上四節(jié)課，早上兩節(jié)，中午兩節(jié)，到了下午還得去澆地。
　　 就在劉詳情上完第一節(jié)課正準(zhǔn)備上第二節(jié)課的時候，娥妮突然氣喘吁吁跑到學(xué)校來，她找到劉詳情說：“詳情哥，快回家，大爺情況不好，快向校長請個假，讓別人替你代課，咱們送大爺去醫(yī)院?！?br />　　 劉詳情一聽父親情況不好，頭“嗡”的一聲，眼前一陣發(fā)黑，幾乎栽倒在地。他定了一會兒神，感覺稍微好些了，便向校長請了假，然后和娥妮一起飛速跑向家里。來到家他見父親緊閉雙眼，氣息微弱，急得眼淚差點掉下來。娥妮在院子里已準(zhǔn)備好了架子車，兩人把老人架上車然后快速送往醫(yī)院。
　　 醫(yī)生仔細(xì)給老人檢查了一遍，說老人無大礙，只是身體太過虛弱，住幾天院很快就會好的。劉詳情一聽父親沒大事這才放下心來，他給父親辦好了住院手續(xù)后，爺倆便在醫(yī)院住了下來。夜里劉詳情只迷瞪了一會兒，睜開眼后怎么也睡不著了，他索性站起來在醫(yī)院走廊里來回踱步，第二天，護(hù)士剛上班他便向護(hù)士做了一番交代后又騎上自行車返回學(xué)校上課。上完課飯也顧不得吃，他又騎上自行車返回醫(yī)院照顧父親。就這樣一周很快過去，劉詳情父親病情轉(zhuǎn)好，頭腦也恢復(fù)清醒。老人看看兩眼布滿血絲的兒子，心疼得流下了眼淚。
　　 老人說：“情兒，我的身體好多了，你就回家好好睡一覺去吧！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放心去吧！”說完老人又上下打量了兒子一番，似乎還有話要說。
　　 劉詳情看出來了，問父親：“爸，還有事？說吧！”
　　 “哦，沒有什么事。我是想——嗯，沒什么。”老人欲言又止，或許老人擔(dān)心說出來不合適吧，所以又把話咽了回去。
　　 劉詳情已猜到父親想說什么，因為這樣的話父親已說過不止一次了。他看看病床上的父親，感慨萬端。老父親就是為支持自己的工作而擔(dān)負(fù)起家里所有的重?fù)?dān)，天長日久終于積勞成疾病倒在地頭上。是自己對不起父親，今后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必須幫父親分擔(dān)養(yǎng)家的義務(wù)。
　　 再看看老人，他經(jīng)過一番思考還是開口了，他說：“情兒，你的思想觀念應(yīng)該改一改了，此時不是彼時，社會現(xiàn)狀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分田到戶了，地要自己種，都各人顧各人，誰也不管別人家的事，正應(yīng)了那句話‘各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從前是集體，掙工分，有人給你報酬?，F(xiàn)在把地分給個人了，集體不存在了，你干得再下勁也沒人給你錢了。你就不能把所有精力全部放在教學(xué)上了，要去管自己的責(zé)任田，讓地有個好收成，把自己的日子過起來，這才是根本?！?br />　　 劉詳情點點頭肯定了父親的說法，他覺得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
　　 父親接著說：“你的愿望是把學(xué)生教好，做個優(yōu)秀教師，父親支持；你積極進(jìn)修，努力進(jìn)步，父親更不反對?？墒?---可是家不能不要，責(zé)任田不能不管！”
　　 聽了父親的話，劉詳情沒有說什么，只是點頭。他站起身，把護(hù)士叫來說了幾句話，然后便離開了醫(yī)院。此時劉詳情心里感到有一種莫大的委屈，他眼睛酸酸的，真想大哭一場以發(fā)泄心中的郁悶。
　　 劉詳情回到學(xué)校，上課鈴已經(jīng)敲響。他回想父親說的話，盡管在理，可本職工作不能放松。自己既然選擇做老師，就必須把學(xué)生教好，責(zé)任田只得放在其次，只能抽課余時間去管理，這樣盡管累點，可也總比放給父親一人去干要好得多。
　　 這天中午放了學(xué)，劉詳情看看表才兩點半鐘，他也沒顧得上吃中午飯又挑起水桶下地了。
　　 此時烈日炙烤著大地，照在人的皮膚上猶如開裂一般疼痛。地里又矮又黃的玉米葉已卷成了尖筒，宛如牛角尖。墨綠的大豆們也合上了半干的葉片，奄奄一息地立在大地上。
　　 劉詳情看著地上干瘦的玉米苗百感交集。他呆呆地站在地頭上正出神，突然身后傳來了說話聲。劉詳情一驚，扭頭看看身后，原來是娥妮來到地頭上。只見娥妮大汗淋漓地挑來一擔(dān)水放到地上，接著擦了一把汗，然后問劉詳情父親的病情如何。
　　 劉詳情回答：“好多了！”接著又說，“娥妮呀，你又來幫我，我真有點過意不去。這活挺累的，看都把你累壞了，我說什么好呢？真是感激不盡！”
　　 娥妮笑了笑，看了劉詳情一眼，沒有說話，而是彎下腰一瓢一瓢澆灌著即將干死的玉米苗。不一會兒，兩桶水很快分配完結(jié)，娥妮直起身子，她把兩條長而粗的發(fā)辮挽到背后，又用手抿回被汗水浸濕貼在臉上的鬢發(fā)，然后挑起水桶向河邊走去。劉詳情也緊隨其后。
　　 兩人來到河邊，娥妮看著旁邊的一塊豆地問劉詳情：“詳情哥，你家也有豆地，鋤草了沒有？‘’
　　 “沒有?！眲⒃斍榛卮穑葱睦镉帧翱┼狻币宦?，驚愕地問：“怎么？豆地又要鋤草了？”
　　 “是的，你沒注意嗎？人們都在鋤草。”
　　 一樣農(nóng)活還沒干完，又來一項，劉詳情聽后頭大如婁，肩上的水桶也感覺千斤重。他兩腿發(fā)軟，頭腦發(fā)脹，不知咋地一下摔在地上，水桶里的水也潑撒一地。只見劉詳情面色蠟黃，眼睛無神。娥妮見狀嚇得不輕，她忙放下水桶拉住劉詳情的胳膊問：“哥，你怎么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嘛？怎么摔倒了？”
　　 “哦，沒什么，是這幾天休息太少了，缺覺，頭暈?！眲⒃斍闃O力控制情緒，強作鎮(zhèn)靜地說。
　　 “那，你就先回醫(yī)院照顧大爺去吧，休息休息。這里的活我來干，我?guī)湍銤驳??！?br />　　 “不！我能堅持。你個姑娘家，身單力薄，不能天天干重體力活。我也于心不忍。”劉詳情說完又咬牙堅持挑水去了。
　　 地已澆了一半，劉詳情再也不能堅持，他已筋疲力盡。他躺到地頭上，然后閉上雙眼，一會兒便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等到醒來，太陽已經(jīng)落山，西邊彩霞染紅大半個天空，大地也被涂上一層淡淡的紅色，景色甚是令人心動。劉詳情美美睡了一覺，精力大大恢復(fù)。他很快站起身來忽然想起了娥妮，便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娥妮正挑著一擔(dān)水從遠(yuǎn)處走來，她聽到劉詳情的喊聲便回應(yīng)了一聲。
　　 這時天漸漸黑下來，劉詳情趕緊跑過去幫著娥妮把水挑到地中間，然后又一勺一勺地澆到饑渴的玉米根上。天完全黑了下來，不能再干了，劉詳情和娥妮便挑著水桶回家轉(zhuǎn)。回到家劉詳情飯也沒顧得上吃又趕緊返去醫(yī)院看望父親。
　　 老人已恢復(fù)了健康，他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睡著了，睡得很香，樣子很平靜。劉詳情看著熟睡的父親長長嘆了一口氣，肚子開始感覺到了饑餓，他沒有打攪?yán)先耍寝D(zhuǎn)身走上大街打算去餐館買一份好飯慶賀父親康復(fù)。
　　 劉詳情買回飯菜剛剛回到醫(yī)院，醫(yī)生便來查房了。劉詳情看到醫(yī)生急忙站起身來熱情打招呼。
　　 醫(yī)生來到老人病床前叫醒了他，然后仔細(xì)復(fù)查了一遍。醫(yī)生告訴劉詳情，老人已康復(fù)，可以出院了。老人聽了醫(yī)生的話十分高興，立刻要求兒子去辦理出院手續(xù)，說是今晚就回家。劉詳情遵從父親意愿很快來到住院處辦妥了一切手續(xù)，然后拉著父親回到家里。
　　 幾天過后老人又能下地干活了。
　　 這天是星期天，劉詳情爺倆一早起床又扛上鋤頭下地了。來到地頭，劉詳情并沒立即干活，而是站在地頭上發(fā)起呆來。這已成了他的習(xí)慣，劉詳情每次來到地頭都是這樣。
　　 父親看看兒子催促說：“情兒，傻愣著干嘛？快點干，早干完早回家，在地里磨蹭什么？”
　　 “嗷，我馬上干！”
　　 干了幾個小時，太陽升到了正午，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了。這時很多把飯帶到地頭上的人們開始聚在一起吃午飯。劉詳情爺倆今天由于起得早沒有帶飯只好收工回家。
　　 此時太陽越來越熱，劉詳情不打算再干，便叫上父親一起回家。爺倆剛走到半路，迎面碰到鄰家女孩燕子正哭著、喊著找媽媽。也不知哭了多長時間了，小女孩已哭得淚人兒一般。
　　 劉詳情見狀抱起燕子又勸又哄，然后給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問：“燕子，你媽媽呢？怎么沒帶你出門？”
　　 小燕子還在抽噎，回答：“不知道。我正睡覺媽媽就走了，也許下地干活去了。我要找媽媽！”小女孩說完又接著哭起來。
　　 劉詳情把小女孩抱得更緊，說：“媽媽現(xiàn)在回家了，叔叔這就送你見媽媽?！?br />　　 兩人正說著話，前面一位中年婦女正東一眼，西一眼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對面走來，她正是燕子的媽媽。
　　 劉詳情見狀喊了一聲：“大嫂，你是找燕子吧？你怎么把一個小孩子單獨放在家里，出事怎么辦？”
　　 中年婦女沒有答話，她看到劉詳情懷里抱著自己的女兒，便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劉詳情面前接過女兒，眼里流著淚說：“我的寶貝，嚇?biāo)牢伊?。我以為叫人販子把你偷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