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親情存折(小說)
一
所有的故事都是從父親的愿望開始的。
父親此生有兩個終極愿望,一個是他的近萬冊藏書能夠有一個好的歸宿,在他的眼中,書本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親的東西,其次是信仰和追求。他曾說過,每讀一本書,都會讓我們更加了解世界、萬物,以及人。但很可惜,他遺傳給了我很多東西,比如不高大的身軀,有點嘶啞的嗓音,抬頭紋,愛出汗的毛病,就是沒有遺傳愛書的精神品質(zhì)。父親希望我和宋明月將這些書以遺產(chǎn)的方式繼承下去,但不知為什么,在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癥后,他將那些書,全部捐給了我們家附近的一所大學(xué)的圖書館,他曾在這個圖書館做過臨時工。沒有哪個藝術(shù)家能夠容忍自己的作品成為半成品留在人間,除非這個藝術(shù)家突然辭世。父親不是藝術(shù)家,但對于父親而言,收藏書就是他永遠(yuǎn)都不能完成的作品,歸還到圖書館,這個作品才能完整。留給我們,半成品極有可能成為殘次品。父親的第二個愿望,是要求我和宋明月在工作之后,每個月為對方存一筆錢,數(shù)額不限。積少成多的存款,在對方人生中出現(xiàn)重大事件時取出給他(她),以備不時之需。我只知道,有些父母(國外更常見一些),會從孩子出生的那天開始,每個月為他(她)存錢,然后在他(她)18歲成人的時候,當(dāng)作成人禮送給他(她)??晌覀兩畹娜ψ永?,包括我在網(wǎng)絡(luò)上所接觸的海量信息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兄弟姐妹之間互存的先例。父親這個愿望在我的認(rèn)知領(lǐng)域里,算得上是“前無古人”了。
這樣說來,父親的第一個愿望算是圓滿完成了。
但第二個愿望,是需要時間去論證的。還記得父親第一次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是在宋明月大四的暑假,他的真正用意是要我們姐弟倆以后互相依傍,相親相愛。我和宋明月相差5歲,那時候我還在讀高二。宋明月很不服氣,扯著嗓子喊:“那對我不公平,我比一帆早工作!”記得父親有些惱怒,但也耐心解釋了。父親的意思我明白,時間不是根本問題,數(shù)額才是。宋明月還是不服氣,說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時間問題,同一份條約,兩個人應(yīng)該同一時間執(zhí)行,這樣才公平。她很激動,高亢的話語像瀑布一樣從她的口中噴涌而出,極力在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生怕我占了便宜。
父母的性格都是忠厚老實的,自我記事起,從未見過他們爭吵,或者大聲斥責(zé)對方。不知道宋明月說話沒有遮攔的火爆性格是怎么來的,家庭氛圍如此,她的特立獨行哪有溫床滋生呢?偶爾我會猜想,宋明月會不會是父母撿來的孩子。
最終父親還是妥協(xié)了,說我們確實不能只用金錢的多少去衡量這個條約,同意了宋明月的補充條件——等我工作后,這個口頭條約正式實施。
我不知道看上去憨厚得像個與泥土打交道的老農(nóng)似的父親,是怎么生發(fā)出這個新奇古怪的念頭的。可能與他讀過那么多的書有關(guān),又或許這個愿望的靈感來源,直接出自某本外國書籍。但我知道,如果他觀察一棵樹,一定可以從一片葉子,或者一枚果實中看到一個奇妙的宇宙。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在讀研究生,我從異地學(xué)校風(fēng)塵仆仆趕到家的時候,見到的是一臉安詳躺在水晶棺的他,和平時睡著了不無二樣。這絕對不可能是結(jié)束!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心里無言地呼喊。我有一種很真實的預(yù)感,下一秒,時間可能會回流,我們一家人還圍坐在飯桌上,父親又會興致勃勃地講一些他悟出的人生哲學(xué),又或者是大力推薦我們看某本書,《道德經(jīng)》《一九八四》《教父》《存在與時間》《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shù)》什么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假裝聽得很認(rèn)真,并敷衍著說,等有時間看。而宋明月會以很快的速度吃完飯,碗一推,嘴里含著飯問父親:“我說爸,你能別張口閉口書、書、書行嗎?我聽到‘書’這個字,有不良反應(yīng)?!?br />
這個回憶的介入也讓我明白了,父親正是因此,才沒有把那些藏書留給我們。因為父親推薦給我們的書,他在世的時候,我?guī)缀醵紱]有讀過。宋明月就更不用說了,相較于父親所介紹的書,她更喜歡地攤上5塊錢一本有著花里胡哨封面與雷人標(biāo)題的言情小說。他當(dāng)時對我們一定很失望吧?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哭得撕心裂肺的母親身邊,已經(jīng)擁有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公司的宋明月,穿著一身高檔的黑色西服,頹廢地站在那,像一棵不再年輕的樹,但面色淡漠,不見淚痕。
看到我,她幾乎無聲地問我:“你不覺得愧疚嗎?”聲音雖然微弱,但那眼神讓我不寒而栗。她在怪我沒有得知父親病危的時候第一時間趕回家。
我是有苦衷的,但我不想在父親的面前和她辯解什么,那是父親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從來都希望我和宋明月能夠一輩子相親相愛,把彼此當(dāng)作人生中的避風(fēng)港。這也是他將那個無字契約,以遺囑的方式烙印在我們的人生之中的目的。因為母親告訴我,父親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句話是完成他的第二個愿望。
我看了一眼宋明月,開始感覺到,如果我和她把陌生自我的不穩(wěn)定因素引入父親精心編制的游戲中,意味著什么。也許有朝一日,我們脫離父親遺愿的束縛,奔赴自由的王國時,才能達(dá)到自己的最大價值。
我想宋明月和我一樣,一定在心中仔細(xì)分析過,父親所說的重大事件到底指的是什么。結(jié)婚?生子?買房?患重?。咳绻Y助過對方一次之后,需要繼續(xù)存,繼續(xù)資助嗎?如果一輩子都沒有碰到困境,那錢是歸存的人,還是對方?我們甚至?xí)蠡跊]有在父親在世的時候問清楚。同時我們也一定都能猜想得到,父親的回答一定是: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我想宋明月也和我一樣,在心中構(gòu)建過這樣的場景:有朝一日,對方陷入人生困境,而自己像個救世主一樣,捧著那數(shù)十年積攢的錢,像捧著圣物,交到對方手中,臉上寫滿自豪又驕傲的表情。
二
現(xiàn)在,我們得讓時間過得快一點,之后我將不再是過去的我,我會更豐富,有更多的經(jīng)歷。因為接下來的八年時間,對我來說,有很多人生大事發(fā)生,可以直接概括,且能在日后拿來討論:畢業(yè),工作,買房,結(jié)婚。
如果概括宋明月的那八年,大概只有兩件事:生子、賺錢。如果賺錢也能算一件事的話。
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我聯(lián)系了宋明月,告訴她我去銀行為她開了一張存折。
她當(dāng)時好像和朋友去韓國旅游了,雖然我沒有說得很明白,但言下之意她顯然懂了,一陣很熟悉的笑聲之后,她說:“小家伙,不用你提醒。”即使看不到她的嘴臉,我也有點被洞穿心思之后的尷尬,繼而轉(zhuǎn)化為憤怒。掛了電話之后才發(fā)現(xiàn),手中拿著筆的我,已經(jīng)在本子上畫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圖案,還在宋明月三個字上,劃了很大的叉,而那個叉又被我反復(fù)描摹,痕跡之重,讓紙都破了。
小時候,很多次被宋明月耍了之后,她總會火上澆油:“小家伙,跟我斗,你還嫩了點?!闭f的同時,瞇縫著眼睛,囂張地笑著。大概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拒絕喊她姐姐,而是連名帶姓叫她,為此,也沒有少被父母訓(xùn)斥。但宋明月不太在乎我叫她什么,她說,不管我怎么叫,都改變不了她比我多吃了五年飯的事實。
之前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宋明月?lián)碛辛艘患夜?準(zhǔn)確來說,她是一家商貿(mào)公司的大股東,另外一個大股東是她的同學(xué)。他們公司的業(yè)務(wù)廣泛,涉及零售業(yè)、酒店、服裝業(yè)和娛樂行業(yè),連鎖店遍布大半個中國,十四年時間,宋明月?lián)u身變成了千萬富婆。
其實,很多人調(diào)侃過我,宋明月的事業(yè)做得那么大,為什么我還要窩在一個市級小報社當(dāng)一個老妓(記)。大多數(shù)時候,我會反駁,老記怎么了,精神富足,情操高尚!她宋明月不就是一個庸俗的商人嗎?我知道他們也在這句話中聽出了酸味。
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投靠宋明月,特別是在工作不順心,被妻子王然數(shù)落的時候。但理智告訴我,如果我真的寄在宋明月籬下的話,日子會更不好過,有可能會賺很多錢,但會失去我從小時候就努力在宋明月面前,建立積累起來的尊嚴(yán),能不找她的事,我絕對不找,不能找她的事,更不會找。
宋明月在我們家所有親戚中,成了焦點人物,偶爾參加一次遠(yuǎn)房親戚的喜宴,身著名牌,開著超跑的她也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主桌上的客人,禮遇有時候比母親還要高。當(dāng)然,她值得主人那樣招待,畢竟她隨的禮是我的好幾倍(為此母親有些怨言,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隨一樣)。母親是站在我的立場考慮,但宋明月正好相反,所以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一個人的財富和幸福,永遠(yuǎn)不會成正比。我知道,宋明月過得不幸福。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因為她那疲憊的神情,和不再清澈的眼睛,都泄露了她在這光鮮亮麗的背后,隱藏了很多心酸的東西。
“人家都說,缺什么就炫耀什么。宋明月,你這么高調(diào),是在掩飾你內(nèi)心很窮困嗎?”我終于沒忍住挖苦了她。那是在表姨的女兒正月十六的婚宴上,宋明月過年都沒有回來看母親,但卻從杭州趕回合肥參加了那場婚禮,準(zhǔn)備了很多紅包,給每個長輩和晚輩都發(fā)了。我甚至猜測,宋明月就是想借助這種家族聚集的場合,以來炫耀她的財富和她的成功人生。
“是呀,我窮得只剩下錢了?!彼龘芘傆辛灵W閃的水鉆的指甲,還拽了一下碩大的七彩耳環(huán),肥厚的耳垂像橡皮糖一樣,被拉得很長。她笑盈盈地看著我,那笑容里,有一些瘋狂的東西:“一帆,怎么樣,你在那個什么報社工作好幾年了,還是一個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小記者?”
我沒再說話,靜靜地吃著菜。爭吵未必要說話,在我看來,我和宋明月即使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也好像一直在爭吵。
宋明月終于活成了我最討厭的人的樣子。
三
那個周末,之所以被記住,至今還被我拿來在心里和自己討論,有一個特殊的原因,是因為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當(dāng)時我和幾個朋友喝得正酣,酒在我的血管里作祟,毀壞了我大腦里好幾公斤的思想。母親突然打來電話,低著聲音說(我猜她在衛(wèi)生間打的):“趕緊回來,你姐回來了?!?br />
宋明月就這樣強勢地進(jìn)入了那個原本安逸的周末。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靠在床上,懷中抱著一個枕頭,黑眼圈嚇人得很,茫然地看著電視。坐在床上的母親給了我一個眼神,就出了屋子,還輕掩上了門。我拖了一張凳子坐在了離床不遠(yuǎn)也不近的地方,感覺心里有一只漏氣的氣球在亂竄。電視里播放著一部章子怡主演的古裝劇,正放到她站在一座城樓上,鼓舞士氣,抵抗來敵叛軍。
“喝了不少酒?”宋明月還是打破了寧靜,她的嗓音沙啞,好像在體內(nèi)被封存、迷失了太久。
“宋明月,怎么了?你別這個鬼樣子行不行?”我把這句疑似罵人的話朝她扔過去之后,才意識到,我是第一次見到宋明月這個樣子,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雖然傷心,但卻不像這樣喪,那個平時一直像驕傲的孔雀,又像護(hù)食的獅子一樣的她,突然就變成了一只蜷縮在角落里茫然無措的貓,這多反常。
我又劈頭蓋臉地提出了許多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
她完全脫離了之前樹立的潑婦式形象,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但目光的焦點并不在那里,被我所不知道的一些東西牽住了思緒,將世界隔絕在外。這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坐在床上的頹廢的女人,是不是我認(rèn)知中的那個宋明月。
“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是單獨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嗎?”宋明月一本正經(jīng)地問出這句話,然后把釘在電視機上的目光移到了窗外。時間還不算太晚,對面高樓的窗戶里透出錯落有致的方方正正的昏黃燈光。
酒似乎又在我的血管里活躍起來,太陽穴處脈搏跳動得厲害,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覺得寂靜太過于強大,以至于我不得不說點什么,看著宋明月的樣子,不忍心再打擊她,溫和地問:“你是被老胡打了嗎?”
老胡是宋明月的老公,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初我像排斥喊宋明月姐姐一樣,排斥喊老胡姐夫。這二者之間是有邏輯關(guān)系的。老胡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還有點挺胸,走起路來像一只趾高氣揚的鵝。宋明月當(dāng)初看上他什么了我也不知道,是預(yù)見到了他會帶給她萬貫家財嗎?那么她有預(yù)見到未來有一天他會背叛她呢?還是說,她的先知能力有限,無法預(yù)見更為久遠(yuǎn)的事情?那么,還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她都預(yù)見到了,但是仍然選擇了老胡,選擇了這條人生路。
我突然想到父親有一次在飯桌上說看什么書時,恰逢宋明月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心情正處于低谷,宋明月很火,怪父親怎么能在那個時候還在說書,母親也小聲責(zé)怪父親。父親說:“你讀的什么書,比你嫁什么男人重要多了?!?br />
“以前我很年輕,但總是知道我想要什么,現(xiàn)在我不年輕了,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她還在那答非所問地囈語,目光始終沒有朝我遞過來。
有一些無形的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讓人感到有些沉重。
意識到現(xiàn)在無法和她交流,我站起身來準(zhǔn)備離開,凳子腿的腳墊掉了,摩擦著原木色的地板,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宋明月看了我一眼,突然說:“現(xiàn)在就是我的人生困境,你把存折給我吧!”她終于看著我,幾乎是用一種祈求,又像是安撫的聲音說,感覺就像牛奶巧克力一樣柔滑。
多讀多寫,小說的寫作秘訣,就是不停地寫,寫下去。
謝謝憐幽,讓今天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順頌 文祺!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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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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