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局最喜歡玩撲克“三打哈”，喜歡看底牌。用牛局自己的話說：“沒看到底牌之前，永遠不知道自己手里到底是王炸還是爛牌?！?br />　　 “去、去、去，上兩副撲克……兩副……”
　　 每次宴請之后，牛局一邊摸著肚皮打著酒嗝，一邊對服務(wù)員小吳揚揚手。
　　 牛局搖搖晃晃，推開扶他的副局。
　　 “不……不……不用扶我，我……我沒醉。不信，打……打牌試……試……”
　　 牛局似乎舌頭有點大，吐字不清?？墒?，并沒有呈抑制狀態(tài)。他面色紅潤，神情異常興奮。
　　 牛局叫牛仁志，真是個“牛人”，是司法局“老大”。他1米8的個頭，胖得像座小山，戴著厚厚的眼鏡，眼睛永遠看不到底。
　　 陪牛局玩三打哈的人都知道，每次抓完一手牌，牛局對那八張底牌的迷戀，勝過青年男女對愛情的渴望?？戳诉€想看，想了又要看，不看也忘不了。
　　 當他抓起八張底牌，興奮得手顫腳抖，上搖下晃。
　　 牛局口中念念有詞：“這盤底牌好呀，這盤底牌妙呀，這盤小心翻跟斗呀……”
　　 司法局不與金錢打交道，算得上“清水衙門”。牛局自己是軍人出身，不懂法律。但是，手下的司法律師，個個都是虎將。幾次高難度的官司辯護，通過司法局律師不畏艱辛，從細微處收集到有利的材料，成功地維護當事人的利益。從此，司法局名聲大噪，該局的律師的出場費每次數(shù)千，甚至上萬元。
　　 司法局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它坐落在最繁華的人民路中段。一樓共十四間，四間單位用，用作打字復(fù)印店和超市，另外十間房全部作臨街商鋪租了出去。司法局看起經(jīng)濟條件比較寬松，其實不然，每月工資靠貸款發(fā)放。
　　 牛局從不以這些租金作開銷。記得牛局調(diào)來司法局，便有“牛百萬”的雅號。他剛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沒法安置，便干了幾年承包基建工地，再安排到司法局。
　　 剛到司法局時，他拒絕公車接送，拒絕用司機。坐公交車上下班，車費也不報銷，甚至，就連領(lǐng)導(dǎo)來單位檢查工作，牛局與領(lǐng)導(dǎo)一起吃食堂飯。這些事，讓局里每個人對他刮目相看。
　　 “牛局真的是牛人，這才是單位的好領(lǐng)導(dǎo)！”
　　 經(jīng)過牛局的“增源截流”操作，司法局負債發(fā)工資的局面，將一去不復(fù)返了。
　　 許多人好奇，牛局到底有什么底牌？卻又不得不刮目相看，他把司法局這手爛牌，硬是打成王炸。
　　
　　 二
　　 牛局每天都會光顧思柔的便利店，購買香煙、檳榔、口香糖。便利店租的是司法局兩間臨街商鋪。
　　 思柔是單位的文員。思柔長得眉清目秀，古典美人的范兒，像一縷柔和的風(fēng)，每天在復(fù)印機和打字機之間穿梭。她心思細膩，愛留備份，單位若是需要前期的文件，找思柔沒錯。以前文員工作量不大，她置了架玻璃柜，擺幾包香煙和檳榔?，F(xiàn)在局里名氣大了，復(fù)印打字排隊；為了方便人們的需求，玻璃柜已擴展成便利店。思柔一人忙不過來，請公婆接送孩子上學(xué)，幫忙打理便利店。
　　 “給我復(fù)印兩份！”
　　 “把發(fā)在你郵箱的郵件打印一份出來！”
　　 “把身份證和材料，復(fù)制三份?！?br />　　 司法局的干部員工節(jié)日物資發(fā)放和打字復(fù)印等，全部定點在便利店。上午辦事人多，若是某個時間點不需要排隊，都是走運了。
　　 “思柔，生意不錯吧?！?br />　　 “托牛局的福，小本生意勉勉強強。”
　　 “給我來一包‘和天下’，記上，月底結(jié)。”
　　 他買東西非常爽快，從不講價，拿起就走。今天買了東西后，還在店里東瞧瞧西望望。思柔婆婆望著牛局，又看看他目光所及之處，攤開雙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思柔撕掉昨天的日歷，僅剩薄薄的幾頁。
　　 年底了，司法局各科室將進行年底考核?？己肆Χ戎?，局里每位科級以上的領(lǐng)導(dǎo)都參加；考核范圍之廣，包括小賣部的商品質(zhì)量，以及售后的包裝垃圾去向。
　　 考核小賣部，往年都在金芙蓉大酒店，進行考核聚餐，今年也不例外。
　　 金芙蓉一個包箱有四個服務(wù)員，一位發(fā)放熱毛巾擦臉擦手；一位負責(zé)開酒、倒酒；一位負責(zé)倒茶、裝海參湯、端上海膽蒸蛋；一位負責(zé)添菜裝飯。蝎子吃完一盤，再上一盤。聽到第三瓶飛天茅臺開瓶的“咔嚓”聲，思柔恨不得長指甲斷了。
　　 曾經(jīng)沒有微信時，思柔帶著幾沓鈔票，在驗鈔機“刷刷刷”地數(shù)去了。現(xiàn)在掃一掃，輸個密碼就搞定，免得心疼。
　　 “思柔，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有事找你?！?br />　　 聽到牛局的電話，思柔感到有些意外。幾天前才“年底考核”吃的飯，怎么又是有事情的節(jié)奏了。她急忙去了局長辦公室。
　　 “思柔，你是我看好的最能干的女人，把商店和打印店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牛局手指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示意思柔坐下。
　　 “別……別這么夸，牛局，我太普通了！”思柔喘不過氣來。
　　 “我實話呢！你大氣、豪爽，說話辦事干脆利落，半點不輸爺們！”
　　 思柔知道，此行絕對不只夸自己這么簡單。端起茶杯，牛局透過熱望過來的眼神，思柔看得更是迷離，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接上級指示，單位固定資產(chǎn)管理摸底，我準備把商店和打印店的體制變更一下。”牛局吹吹茶，溫度剛剛好，吱溜一聲，喝掉了半杯，“這兩處都不是局里的固定資產(chǎn)。”
　　 思柔是一位合格的聽眾，靜靜地聽牛局講“上面的政策”和“下面的對策”，不知從哪接話。金芙蓉酒樓的那頓花費上萬的飯，似乎還沒咽下喉，她怎么也想不到聚餐后才幾天，被考核的商店和打印店便即將易主。
　　 “商店和打印店每個價值三十萬，兩個店一共六十萬。包括變更費，工本費都不用再交?！?br />　　 “變更以后，這兩個店就是你的了，你是法人。到那時，就相當于你租了司法局的兩間房子?！?br />　　 “外面好多人都想要呢！我尋思著，如果你要，一定優(yōu)先你。記住，這不像什么買房租房之類的事，要悄悄地進行，切記！否則事情搞砸了后果自負！”說著，一口喝下余下的半杯茶，又對思柔耳語了幾句。
　　 牛局的眼鏡像厚得發(fā)青的啤酒瓶底，凸顯出他那變形的眼睛。
　　 思柔太熟悉牛局的這眼神。每次酒醉飯飽后，牛局喜歡玩三打哈，他特喜歡看底牌。看底牌的眼神，從陶醉和滿足中，透露出狡黠。
　　
　　 三
　　 思柔心里糾結(jié)。時而想起巨款交易后怕，時而準備一鼓作氣，為將來過上好日子，而化作斗士，背水一戰(zhàn)。
　　 她從數(shù)碼廣場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在門口徘徊，猶豫再三又一次進去。
　　 這些年，思柔和老公辛苦攢了多年的錢，準備在恒大購一套稍小一點的房子。細細算一下，還差二十多萬。還好，這幾年搞商店和復(fù)印店，每年可賺七八萬。公公婆婆過來幫忙看店，得知小兩口買新房差錢，賣了老家的房子，湊了八萬，交給了思柔。握著錢，看著公婆，她差點掉下眼淚。
　　 從數(shù)碼廣場回來，思柔便到工商銀行取出五十萬元。
　　 她把裝錢的編織袋放到電動車尾箱，思柔壓下尾箱蓋，又彈開了。思柔把小姑子送過來的方方正正的黑色塑料袋，放到座位下的工具箱，那是十萬塊錢。挪動編織袋，再試了幾次，終于再蓋上尾箱蓋。
　　 思柔拆開一個包裝盒，把一個企鵝形小玩具粘在電動車龍頭上。企鵝頭上的大蓋帽，大得有點夸張，看著滑稽想笑。思柔一點也笑不出來，額頭上冒出密密匝匝的汗珠。她有點虛脫，內(nèi)臟被陶空似的。
　　 手機響起，思柔接到電話：“哦哦，好的，好的！”
　　 她開著電動車，穿過兩個紅綠燈，在廢棄的水泥廠公交車站牌邊停下，四處張望。
　　 手機再次響起。
　　 “你到蒸水風(fēng)光帶草莓燈展的地方，我在這等你?！?br />　　 “好的……”
　　 思柔開到前面路口，拐彎到蒸水河邊。她臉色蒼白，汗珠被河風(fēng)吹干，身上感覺有點寒意。
　　 “你拐到泰豪通訊新建宿舍區(qū)這邊來，到第二個花壇邊，我在?！?br />　　 物及必反。冷到極致，思柔忽然覺得沒那么冷了。今天發(fā)生的如同電影中的情節(jié)，豁出去了，自己親身體驗一把，非常過癮。
　　 思柔差點走過頭，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雙腳在地上來回蹬，電動車后退到花壇邊。
　　 電話又響了，思柔點開手機。今天思柔的手似乎不聽使喚，每次接電話都再點幾下才接通。
　　 “看到尾數(shù)318的黑色車嗎？你把錢放到主駕位的后排，車門是打開的?！?br />　　 牛局不是白車嗎？怎么是黑色車？
　　 “牛局，誰看著這60萬塊錢？要不要司機接電話？”思柔急切問道。
　　 “沒有司機，不用管錢的事，你放下走人就是了，錢我看著的。”
　　 思柔環(huán)視四周。滿是泥巴的路面，沒種花的花壇，除了遠處在幾幢房子的施工燥音之外，就只有風(fēng)吹來的聲音。
　　 思柔電動車騎到車邊，車頭斜對著主駕駛后位的那扇門。她打開車門，從兜里拿出一個黑色無紡布袋，一沓一沓裝進去，慎重地打結(jié)扎緊。
　　 思柔騎上電動車，一次又一次回頭，直到回頭再也見不到黑色車。
　　 半個月之后，牛局又把思柔叫到辦公室。她接過牛局遞過來的《經(jīng)營許可證》，法人代表一行寫著思柔。思柔手微微發(fā)抖，似乎沉重得雙手難托。
　　
　　 四
　　 商店和復(fù)印店成為思柔自己的了，可是花光所有積蓄，還借了十來萬。好在，每天都有收入，又不用重金“年底考核”。
　　 思柔的座右銘：“越努力，越幸運！”為緩解經(jīng)濟壓力，思柔還接下了周邊的快遞。生意越做越火，隔壁單位的文件打印都找思柔。
　　 轉(zhuǎn)眼又到年底。思柔看到牛局白車停在門口，副駕駛位沒人，車窗放下的。她動作麻利地從柜臺拿一條“和天下”，正要往車里塞，牛局卻提前關(guān)上車窗玻璃。
　　 思柔竊喜：“牛局真是不一般，今年連煙也不收了?！?br />　　 牛局來電話了，又把思柔叫到辦公室。
　　 “思柔，你把打印室和超市讓給劉強開兩年?！迸＞帜抗舛⒅既幔坪鯉е鵁o形的力量，穿透她，“反正法人是你，店子是你的，兩年后，你收回來自己開就是?！?br />　　 思柔面色慘白：“為什么？”
　　 “不要問為什么？當初店子是我辦給你的，我也有權(quán)辦給別人。”牛局下巴上抬，眼神一瞥，“你回去想想，明天上午回復(fù)我?！?br />　　 思柔踉踉蹌蹌。她讓老公和公婆看店子，自己回家躺到床上。
　　 “全家人籌款買下的店子，好端端的白白讓給他人。”思柔欲哭無淚，心里煎熬，“我怎么向公婆開回說出實情？”
　　 戴墨鏡、披風(fēng)衣、提巨款、見牛人，這些情節(jié)曾讓思柔引以為豪，像坐過山車一樣，轉(zhuǎn)瞬間起起落落。夜里，思柔失眠了，不停地翻看手機。
　　 她閉著眼睛，一會就感覺有人要搶劫，一會兒又有人在三打哈，鬧著看底牌。思柔似睡非睡，似夢非夢。
　　 第二天早上，思柔面色慘白，眼圈烏黑。家人要把她送醫(yī)院看病，她怎么也不同意。親人們不知實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思柔依舊提前十分鐘打開店門。
　　 牛局剛好開車經(jīng)過門口，對思柔大喊：“思柔，考慮怎么樣了？”
　　 思柔猛地抬起頭?？吹脚＞诌@么問，又黯然低下了頭，強忍著眼淚不掉下來。她默默鋪開臺面上的資料，打開電腦，雙眼盯著地上發(fā)呆。
　　 “思柔，你考慮好了嗎？”牛局居然在早會前這幾分鐘，追問思柔答案，“你是黨員，這黨的決定，若是不服從，組織上要對你重新考核！你想清楚！”
　　 牛局聲音雖低，卻振透思柔的五臟六腑，本來話不多的思柔更加說不出話。
　　 牛局一步三回頭，極不滿意地向小會議室走去，早會馬上開始。
　　 思柔看見老公陳先生送水回店，想告訴他，又怕他擔(dān)心。她感覺天都塌下來了，不知哪兒才是沒有紛爭的世外桃源。
　　 “思柔，思柔，你過來一下?！?br />　　 思柔聽到牛局司機的聲音，又連忙走上去，想請他幫忙說說好話。
　　 “思柔，劉強的舅舅是稅務(wù)局馬局長，與我們牛局是戰(zhàn)友?！彼緳C神神秘秘，“劉強要開店，馬局長電話給牛局，想把局里的商店和復(fù)印店轉(zhuǎn)給劉強。牛局這個面子不得不給吧！”
　　 “思柔，你讓也得讓，不讓也得讓！”司機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星子，得意地走了。
　　 陳先生終于知道思柔怎么了，他也始料未及。他抱著思柔，輕輕安慰：“寶貝，別害怕，一切有我，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吧！”
　　 思柔流著淚，把手機連上電腦，插入U盤拷貝，然后交給陳先生：“老公，萬一我遭遇不測，或出任何事情，請你把這個U盤再多拷貝幾份，交給公安部門?！?br />　　 陳先生再次把思柔摟在懷里，心痛地問：“寶寶不會有事！寶寶這是什么？”
　　 “我習(xí)慣留備份，這件曾引以為豪的事情，我留了備份，沒想到現(xiàn)在留成了笑話。你看了U盤便知?！彼既岢槠?。
　　 五
　　 新的一天，思柔照例打開店門。微風(fēng)輕拂樹稍，鳥啼婉轉(zhuǎn)，一縷陽光照到窗前。寧靜而溫暖，美得讓人心情平和。
　　 早會過后，司機匆匆來到商店。
　　 “思柔，你準備一下，把你私人的必備用品帶走?！?br />　　 “為什么？”思柔帶著哭腔問道。
　　 “一會兒，這個店要關(guān)門，貼上封條，禁止你使用?！彼緳C一邊說，一邊拉下打印店的門，鎖上了。
　　 思柔絕望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陳先生從里間出來，鼓勵的眼神看向思柔。
　　 思柔顫顫巍巍。陳先生擁著思柔的肩膀，從口袋掏出一個U盤，遞給司機：“牛局最喜歡看底牌，我這有一張?zhí)厥獾牡着?，請牛局看看后，再決定關(guān)店門與否。”
　　 “難道怕你不成？握刀柄的怎會怕捏刀刃的？”司機滿臉不屑，拿著U盤便向牛局匯報去。
　　 牛局聽司機帶回的話，輕蔑地接過U盤，插入電話，點開播放。極度討厭地手握鼠標，拖著快進播放。
　　 “看到尾數(shù)318的黑色車嗎？你把錢放到主駕位的后排，車門是打開的。”
　　 牛局看見鏡頭從318黑色車后，又到主駕駛位的后排。他手微微抖動，幾乎握不緊鼠標。
　　 “牛局，誰看著這60萬塊錢？要不要司機接電話？”
　　 鏡頭中，一雙柔弱的女人手，把錢一沓一沓地往車上的黑色的無紡布袋里裝……
　　 牛局的手，劇烈顫抖著，就像抓起八張底牌。
　　 牛局放下了鼠標。
　　 他對司機揚揚手，無力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