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金山躺在這高檔養(yǎng)老院的床上，窗外的陽光射進來，房間里一片明媚。他卻突然想到了死。死字在腦海里一閃便扎了根，根越扎越深，像渾身的血管，延伸到身體的角角落落。
　　 如果老天真要我沒有尊嚴(yán)的活著，那就讓我病的更徹底些，腿不能動算什么，生活不能自理算什么，干脆就讓我腦子也壞了，癡癡癲癲那樣，瘋子傻子一樣，那樣就不用受這罪。湯金山?jīng)]有停止胡思亂想，突然腦子里又閃出一句話，誰說的他不記得了，那話怎么說的？奧，奧，想起了，傻子是一種風(fēng)度。對，就是這句，傻子是一種風(fēng)度，他在心里重復(fù)地說著。可他不是傻子，在床上拉屎撒尿的時間長了，那個長得難看的男護理進門都帶著雙層口罩，還不給他按時換洗。紙尿褲倒是用著，不用一天時間，黏黏的糞便都沾在臀部、襠里，難受得要死。濕透了的被褥散發(fā)著常人無法忍受的臭味。
　　 湯金山嘴里偏偏喊不出聲來，想訴說卻只能發(fā)出咿咿呀呀的噪音，獨立房間，誰是聽眾？怎么辦？能怎么辦？沒有誰給自己撐腰！父母當(dāng)然不在了，侄兒們也得罪完了，十多年都沒有來往。唉，早知道，早知道把那個孩子留下，留下孩子就不會傷了蘭惠的心，不傷蘭惠的心她就不會絕望，不絕望就不會離開，不離開……嗯，不離開我們就是一家人。湯金山眼角有一絲絲笑意，瞬間又消失殆盡。那樣的話，自己也不至于變賣家產(chǎn)住在這宣傳中的高檔養(yǎng)老院。四百萬啊，四百萬的真金白銀，就這么打了水漂。一個月近八萬的費用，這公寓，這綠化，這衛(wèi)生，這房間，能被這一個個親切可愛的漂亮女醫(yī)護服務(wù)那是多么美氣的享受，看著這些想想都是美的。
　　 可是，可是自己膝下無兒無女，進了這里他才知道自己錯的多么離譜。一輩子雖玩過無數(shù)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皮膚白皮膚的，最輝煌的時候，三線八線的小明星，有一點點名氣的嫩模，不一樣是自己的枕邊客么，想起這些，他多少有些得意?？墒浅颂m惠，和其他人就沒動過結(jié)婚的念頭，當(dāng)然他也知道人家圖了什么才跟他上的床。生個娃娃，哼，生個娃娃來教育老子還是要挾老子??？這下好了，丁克族里的獨身主義者，完了，完了，芭比Q了！
　　
　　 決心和蘭惠在一起是剛創(chuàng)業(yè)那會。湯金山以低于市場價格，又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包了一家快要倒閉的經(jīng)營建筑材料公司的貨自己推銷，銷售過后再付款再領(lǐng)材料。萬事開頭難，那時候他們沒房沒車，走路靠腿，宣傳靠嘴，租住在陰冷潮濕的地下室，可蘭惠沒嫌棄他。白天他們一起出門，然后分散在傳說中遍地黃金的這座城市的每個公園、車站、地鐵口、大型超市、集貿(mào)市場。凡是人多的地方，他們不知道重復(fù)走了多少遍，為了推銷自己的產(chǎn)品，說的嘴皮子起了泡，腳上長了繭。宣傳單發(fā)出去是不少，卻沒有預(yù)期中的效果。
　　 晚上，他們一前一后回到地下室，超負(fù)荷的工作使彼此少了很多浪漫，苦難卻讓心越靠越緊。那個時候，食能果腹便是對吃飯的最高要求，簡單互報工作，草草溫存便匆匆入睡，日子在充實忙碌中度過。再后來，在好心人提醒下，他們改變地點，多在工地、建筑隊打聽宣傳，兩年多的時間，因為建材質(zhì)量好，自身服務(wù)優(yōu)越，終于有了幾個固定客戶。原來發(fā)出去的傳單多多少少給人們留下影響。年輕的湯金山人勤快聰明也好學(xué)，加之嘴又巧，還有眼力見，便學(xué)了不少的修建技術(shù)和經(jīng)商技巧，得到了市場認(rèn)可后，在商場附近租了不大的場地，開始招兵買馬，成立自己的團隊，從簡單的裝修做起。
　　 有了平臺，有了原始股的誘惑，不愁人才錢財不來。幾年時間，分公司開了好幾家，湯金山早已換了衣裝和坐騎，四百平的別墅羨煞旁人。蘭惠也有了足夠的實力武裝自己，果然，三十出頭的蘭惠美得如名字般令人尊敬珍惜。湯金山感激這十多年蘭惠的陪伴，他們都成長了不少，只是他總沒有時間給她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婚禮。
　　 今晚湯金山回家早。蘭惠電話里說有事。
　　 家里的保姆已回家了。餐桌上菜肴擺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兩人愛吃的，還有一瓶醒好的紅酒。
　　 “蘭惠，有啥喜事？”湯金山握著蘭惠的手，軟軟的，綿綿的，但手掌處仍有小小的凸起，老繭！老繭怎么可能一下子消除。湯金山明白，這是蘭惠曾經(jīng)與他共苦難的見證。他拉起那手放在唇邊，親了親。
　　 “閉上眼睛！”蘭惠溫柔地命令他。
　　 他笑笑，配合著閉眼。她開魔法般地用右手在他眼前輕輕劃過，嘴里嘟囔著：“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芝麻開門?！?br />　　 她手里有張妊娠化驗單，陽性?！吧兑馑迹乙?dāng)爸爸了？”湯金山有些疑惑，房事不是一直都注意著么，不是說好了當(dāng)丁克族嗎？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錯了？他在腦子里快速搜尋著。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兩個月多前，你說玩什么游戲，說你在安全期，然后，然后……我還特別享受，說你變成了一灘春水，說你終于開竅了，原來，原來是陰謀……”
　　 “怎么說話呢？”蘭惠打斷了他的話?！澳愣啻罅?？再有五年就四十了，我呢，十九歲跟的你，現(xiàn)在也三十一了。我羨慕那些可愛的小孩子。那個時候你說窮，說忙，說沒能力養(yǎng)，說公司剛起步，說一切沒有步入正軌，當(dāng)丁克享受生活?？涩F(xiàn)在還不想生，你還有什么理由說不生？除非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生！！”蘭惠說著，顆顆淚珠地往下掉。
　　 “咱們不是說好不要孩子的嗎？你突然變卦事先不和我商量，我還沒想好怎么當(dāng)爸爸。你先不要哭，容我?guī)滋煸傧胂?。”湯金山笑著安慰她，“來，來，咱們?nèi)コ燥?，我都餓死了?？墒蔷颇悴荒茉俸扰丁Ｎ沂掌饋砹恕！彼m惠坐下，給她鋪好餐巾并蓋上酒蓋，給蘭惠碗里盛了雞湯。
　　 幾天里他都不太言語，有時直接躲在外邊不回家。今天有應(yīng)酬，明天得出差。蘭惠總是抓不住他的人。
　　 終于，湯金山回來了，情緒不高。
　　 “咱倆有今天多么不容易，先不說我，說說你自己吃了多少苦？”湯金山先發(fā)制人，“咱才享受了幾天幸福的二人世界，有了孩子，你我還能有說走就走的旅行了？能想吃啥就吃啥了？聽話，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再說了，咱倆還沒舉行婚禮呢，也不知道你父母能不能接受我這個女婿，咱緩緩，先結(jié)婚再生孩子，行不？”
　　 “不想要就明說，你父母不在了，可我爸媽還等我成家呢。你說沒見過他們，這十二年里，我父母給你的支持還少了？他們?nèi)粝訔壞悖щy的時候就不會同意我和你來往，更何況吃的、用的給咱們添的還少了？”蘭惠氣得語無倫次。
　　 “書上說男人不舍得愛的女人為他吃苦，但為他吃苦的女人他未必愛，我看就是這樣。你說，你是不想要這個孩子，還是根本就不想要有我的家庭？”蘭惠強忍住要跌落的眼淚問他。
　　 “你不冷靜！今天不說了，這個孩子留不得，這是我的意思。你自己再想想?！睖鹕秸Z氣如水，平平淡淡。“我先出去住幾天，你想好了告訴我?！闭f完便推門出去了。
　　
　　 男人都一個德行，吃著碗里看著鍋里。
　　 十幾年的相處，湯金山覺得與蘭惠太熟悉了，多半時候生活里都沒有激情，潭水一樣的日子，一眼可以看到底，沒勁。
　　 酒桌上合作方的公關(guān)經(jīng)理美麗又性感，讓湯金山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恰恰還叫個安娜，有著西方女人的嫵媚與風(fēng)騷。湯金山很快被征服瞬間淪陷。
　　 有了開頭，結(jié)局就不難猜到。有錢的湯金山見識過很多女人，離開牽絆的湯金山很快結(jié)識了不同的女人，只要舍得給錢，什么服務(wù)都能提供。外邊彩旗飄飄，家里紅旗不倒，這不就是成功男人的標(biāo)志嗎？沒有制約的日子簡直不要太好了，何必讓一個身體里留著相同血液的娃兒牽絆自己。
　　 湯金山還是被電話叫回去的。
　　 蘭惠沒再和他鬧。她看上去很虛弱，如大病未愈。她給他看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單。她要回了本該屬于她的那部分財產(chǎn)。她把它們都變成現(xiàn)，然后離開他，離開那個四百平的別墅。
　　 湯金山看著那個離去的背影，眼角有淚。他是想和她結(jié)婚的，但不是現(xiàn)在，男人至死是少年，他沒玩夠呢。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叫她。
　　
　　 湯金山有的是錢，那么多為他掙錢的精英們前仆后繼地努力著，房地產(chǎn)的黃金時代被他們趕上了，絕對的日進斗金。
　　 很多男人對成功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是金錢和女人，這些湯金山都不缺。他不太相信真情，身邊的女人也沒有誰像蘭惠那么待他，湯金山有些后悔。四十五歲那年，他突然想要孩子了，去醫(yī)院檢查，因縱欲縱酒過度，生子無望。便悄悄打聽蘭惠到結(jié)婚的消息。她有三個孩子，兩兒一女，老大快十歲了。他突然想起，若他們的孩子在是不是也十歲了？就那么一念間，湯金山想去看那孩子一眼，憑感覺，他們的孩子還在。
　　 湯金山馬不停蹄地找到那個距離三百公里以外的小城。這才發(fā)現(xiàn)，蘭惠一家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富大貴，她嫁了個普通小職員人，兩人在一個單位上班，看得出他們恩愛幸福。那個孩子很像蘭惠，眉宇間又很像他，已是小學(xué)四年級的學(xué)生，成績優(yōu)異，老師喜歡，家長疼愛。蘭惠和她丈夫一起見他，她依舊白皙漂亮，滿臉洋溢著幸福與滿足。他們的見面卻很平淡，飯局幾次冷場。大家像不太交往的街坊鄰居，不冷不熱，這讓湯金山多少有些尷尬。
　　 到嘴邊的話他咽了回去，他不能再一次對不住她。
　　 從此，余生不擾是對她最好的祝愿。
　　 有錢，湯金山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他用享受這種前呼后擁，以己為中心的日子來彌補生活的缺憾。
　　 然，好景不長，由他提供建材的幾家房地產(chǎn)公司接連出現(xiàn)爛尾工程，老板跑路，貨款一時半會追不回來，他多次挪用公款填補漏洞，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銀行催款，公司裁員，湯金山一夜白頭。身體也慢慢出現(xiàn)各種狀況，一年里都有三五次的住院治療。
　　 斗轉(zhuǎn)星移，明年就六十歲，此時的湯金山已沒有了斗志，將自己手里的股權(quán)轉(zhuǎn)讓后，徹底退出公司，打算過一段悠閑自在的晚年生活。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昔日輝煌光環(huán)多半是虛幻，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至親至愛，沒有人可以與他分享快樂，更沒有誰真正愿意分擔(dān)他的不幸，心情驟降至零點。
　　 在一次南方旅行中，他發(fā)現(xiàn)一家高檔養(yǎng)老院，收費雖高環(huán)境服務(wù)卻很好。他在那待了一個禮拜，飯菜不重樣，有各種活動項目，身邊有年輕漂亮的姑娘、陽光帥氣的小伙跟前跟后伺候著，根據(jù)個人經(jīng)濟情況，還有專門醫(yī)生護理。棋牌室、音樂室應(yīng)有盡有，他特別很喜歡那里的一切。
　　 回家后，他變賣家產(chǎn)，一次性將四百萬交給了養(yǎng)老院，開啟幸福晚年生活。
　　 第一周里，人際關(guān)系逐漸熟悉，飯菜可口，生活安詳有序。湯金山氣色轉(zhuǎn)好，紅光滿面的見人就呵呵笑著打招呼。
　　 其他老人總是接長不接短地有人看視，噓寒問暖送衣送吃，每每此時，湯金山就無比失落。
　　 還不到一個月，院里的老人們都知道湯金山?jīng)]有家庭沒有親人，各種議論便在無聲中蔓延，盡管沒有誰說出來，可他明顯感覺到大家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同情。最可氣的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對他的態(tài)度大打折扣，發(fā)水果總是克扣一些，美其名曰：“湯老，您血糖高，不能多吃。這是醫(yī)生囑托過的?！彼娘埐艘膊槐葟那?，人家回答他：“湯老，醫(yī)生說要你少食多餐，怕你上廁所麻煩?！?br />　　 ……
　　 換洗衣服也沒那么殷勤了，說好的一天洗一次澡現(xiàn)在三天都不洗一次。發(fā)東西時常沒他的份。
　　 記得那次發(fā)蚊香又忘了他，他去問，那個中年婦女不僅沒給，回到他房間還狠狠地教訓(xùn)了他，他氣不過吵了幾句，被她扇了一巴掌，一氣之下暈倒在地。
　　 從此，他就沒再起來過，院里也沒有哪個領(lǐng)導(dǎo)過問，最初說的專門醫(yī)生面也沒閃過。他的護理也變成了這個極丑無比還很暴躁的男人，給他換尿墊時他不少挨打。
　　 飯點到了，沒人給他喂，渴極了也沒水喝，尿墊又臭又黏，他知道自己拉了，可他喊不出來，在這獨立房間里，沒人搭理他。他想到了死，哀大莫過于心死。可他死給誰看呢？他知道自己根本就威脅不到誰，唉，只為自己少受點罪而已！
　　 彌留之際，他嘴角勾起，養(yǎng)老院，你們不是做過調(diào)查么，我留給蘭惠和那個孩子的遺囑你們沒發(fā)現(xiàn)吧，一千萬應(yīng)該快到他們手里了吧。
　　 太陽在第二天高高升起，可湯金山再也感受不到它的溫暖。這天，才是他來到養(yǎng)老院的第五十八天，明年的今天是他六十歲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