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忘】傻二叔(散文)
看完林清玄的《咬舌自盡的狗》后,我的心無比疼痛。狗遭到主人兩次遺棄后選擇了自殺,讓人唏噓,催人淚下。這讓我想起了那個被人遺忘了多年的傻二叔,如今也不知道他到底流落在何方。
傻二叔在家里排行老二,高高的個兒,四方臉,傻乎乎的樣兒總是憨笑著,走起路來瘋瘋癲癲。他的身后經(jīng)常跟著一大群光著屁股的小孩兒,和他一起跑家串戶。跑到誰家都惹誰家煩,往往讓人拿著掃帚給趕了出來。那情景,總讓我覺得,傻二叔領(lǐng)了一群傻小子,有時我竟然也是其中的一員。
聽大人們說,傻二叔原本不傻,頭腦特聰明,上小學(xué)的時候成績非常好,班里沒有人能超過他。他非常孝順,也很謙讓,雖然上有兄長,下有弟弟,年齡相差沒幾歲,但他們之間從未打過架。他是父母寄予厚望的好孩子。上初中時,傻二叔有一次感冒發(fā)高燒,由于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醫(yī)療水平落后,耽誤了治療,就轉(zhuǎn)成了腦膜炎,后來落下了后遺癥,導(dǎo)致說話不伶俐,連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剛開始時,村上的人無不為之感到惋惜,可天長日久,大家習(xí)以為常后又把傻二叔變成了茶余飯后的笑料。老少見了他,都喜歡逗一逗他,取笑作樂。傻二叔許是腦子真的燒壞了,從不在乎別人的嘲笑和戲耍,也不在乎小孩子們對他搞的惡作劇,他始終張著嘴呵呵地笑著。大家也都以為他成了真的“白癡”,所以更肆無忌憚地折磨他。
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兒就是跑到鄰居家,問一聲大媽:“母,我紅不紅?我能不能?”為了哄他開心,不再受其纏磨,大媽總是拉著腔對他說:“俺狗蛋兒老是紅,也老是能——”反復(fù)地說上幾遍后,他就瘋瘋癲癲,兩眼迷成一條縫兒地離開了。而前呼后擁在他身邊的孩子們卻不放過他,有的拿著小棍兒打他的屁股,驅(qū)趕他快點兒跑,有的直接用拳頭捶他的腿。等他跑累了,躺在土墻堆里裝睡時,就會有人往他的鼻孔里撒紅辣椒面。他一聲“阿嚏”,像炸雷一樣響在四周。大家看到他的狼狽樣兒,便過癮得哈哈大笑。要么,還有人手拿狗尾巴草,去投他那直直的鼻孔,他也會連聲打“噴嚏”,再惹得眾人一陣狂笑。
我雖和他們一起經(jīng)常跟在傻二叔的身后,但只是看看熱鬧而已,從不想歪主意去折磨傻二叔。記得有一次,大家都伸著頭看一個男孩兒把逮來的大螞蟻如何去咬傻二叔時,我不小心踩到了別人的腳,立時被那個男孩兒踹了一腳,委屈得我哇哇大哭。傻二叔看見我哭,竟然用盡全力來保護我,還從口袋里摸出一塊兒糖來安慰我。望著傻二叔嘴角還帶著飯漬的笑容,我幼小的心靈像有靈光閃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看來,傻二叔并不傻!可為什么他要裝傻呢?為什么那么多人還真的以為他傻了呢?
自那以后,每見到傻二叔,我都會甜甜地叫一聲:“噠!”
我們農(nóng)村稱呼“叔”時就叫“噠”。此后,傻二叔給我立了一個規(guī)矩,見他時先喊聲“噠”,他就給我發(fā)一顆糖吃,不喊不發(fā)糖。小孩子哪有那么多的想法,為了能吃到糖,我就不嫌他傻,不嫌他臟,也不怕別人笑話,總是連聲喊他“噠”。人群中,我是唯一一個喊他“噠”的孩子,也是唯一一個尊重他、從不戲耍他的人。
傻二叔怕狗,偏偏有個搗蛋鬼總拿狗來嚇唬他。他一看到狗便調(diào)頭就跑,往往是越慌張越摔跤。臉上多次被磕傷,往往是舊疤還沒好凈,就又摞一層新傷,那樣子,看著都讓人覺得疼。可有人說傻子是不知道疼的,我不信。然而,傻二叔確實有傻的時候——他有時候會大小便失禁,都十八九歲的人了,褲襠里經(jīng)常濕漉漉的,還一股難聞的騷臭味兒。
傻二叔的弟弟到了相親的年齡,可他瘋瘋癲癲的樣子,影響家人們的威信。那個年代,相親時女孩子一定要到男方看情況:家里有幾口人啦,人品如何啦,住的房子怎么樣,一年能收多少袋麥子,甚至女方還會讓人偷偷地查看男方家中的面缸里是否裝滿了白面,反正可多規(guī)矩。為了讓傻二叔的弟弟一次都能被人看中,他的老爹就把他鎖在村邊的一間牛屋里,不讓他出來。從吃過早飯一直鎖到晚上的燈亮起來。
那天傍晚,太陽還沒有完全離去,蔚藍的天空就已打發(fā)月亮早早地上場了,四周亮起了美麗復(fù)雜的明光。我吃過晚飯后沒事兒干,就閑轉(zhuǎn)到了牛屋邊。忽聽到屋里有人在喊:“還不讓我出去啊,我都快餓死了。”我趴在門縫里使勁兒往里看,才隱約地看到傻二叔正躺在麥秸堆上,仰著臉在看黑洞洞的屋頂。
“噠,你在屋里干啥呢?咋不出來玩呢?”我剛把話說完,傻二叔的老爹向這邊兒走來,我便慌慌張張地躲了起來。
傻二叔一拐一拐地走出屋,他老爹走在前邊,他在后面跟著,一句話也不說。
光陰的腳步也一直向前,傻二叔的弟弟相親時自是不用說,給女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到一年時間,雙方就商定下成親的日期,選在初冬時進行嫁娶。眼見日子一天近一天,可傻二叔依然瘋著,跟前依然天天圍著一大群孩子。這要是將來把媳婦兒娶回來,傻子的樣兒指不定會鬧出啥亂子,傻二叔的爹心里開始盤算起來。
那一日,傻二叔在爹爹的陪伴下坐上了去縣城的公交車。臨走時,我和一群孩子們躲在一邊偷偷地觀看。傻二叔竟然穿上了從來沒有穿過的新衣服,藍色的細(xì)紋上衣,還是中山領(lǐng),藍色的褲子,白球鞋。那樣子,像是要赴一場相親會似的。我們都在猜,傻二叔是不是真的去相親?那他的對象會是個怎樣的人呢?會不會和他一樣傻?猜來猜去,大家仍全然不知,一臉疑惑。只是沒有看出傻二叔有任何異常的反應(yīng),他還是平常的樣兒,傻兒巴唧的,樂呵呵地跟在爹爹的后面。我憋不住小孩子天生的好奇心,就跑到傻二叔跟前,甜甜地喊了他一聲“噠”,還沒等喊第二聲,他的爹回頭瞪了我一眼,繼續(xù)背著手往前走。
傻二叔對著我憨憨地笑了笑,手又從口袋里摸出了糖來,這次是一大把糖。他把糖塞給我說:“宏,這幾天我不能陪你們玩了,我要跟俺爹去大城市里走親戚,誰如果欺負(fù)你了,等我回來給你出氣,??!”他口吃地說完話后,就快跑了幾步追上了前面的爹。
望著他一拐一拐地消失在了我的淚眼里,不知道怎么的,當(dāng)時我的心里竟有種說不上來的不祥之感,總覺得他這一走興許不會再回來了。一群來逗傻二叔玩的孩子們,看到此情此景,也都掃興而歸。
第二天,傻二叔的爹坐公交車回來了,但大家卻沒見到傻二叔的影子。一星期過去了,傻二叔還沒有回來。鄰居們多了幾分清氣,村里的人也不再看到傻二叔總和一群小孩子跑來跑去了。小孩子們無聊地聚在一起打架,學(xué)罵人。后來,被各自的爸媽送去上學(xué)了。日子一久,似乎都忘了傻二叔。
三個月后,離傻二叔弟弟的婚期還有十天的時間。那一天,天氣半陰半沉,給冬季的到來增添了更深的寒氣。村里的人都有條理地忙著各自的家事??焐挝鐣r,突然有人說“傻子回來了!”消息很快傳到我們這些小孩子的耳朵里,大家一陣驚喜,又集結(jié)著去找傻二叔??墒牵?dāng)看到傻二叔的那一刻,卻都變成了啞巴,不再像往常那樣圍著他打熱鬧。
傻二叔走之前穿的那身新衣,已變得破破爛爛,他蓬頭垢面,那破爛的衣裳遮不住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還有那臟兮兮的肉體。讓人一看就能明白他經(jīng)歷了什么。
傻二叔的娘自從不見了自己的孩子后,就臥病不起好多天,這才剛剛好沒多久,孩子竟回來了。她又喜又悲地?fù)е刀搴窟罂?。然而,傻二叔卻癡癡地笑著說:“娘,別哭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俺爹把我?guī)У揭粋€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給我去買好吃的,讓我在那兒等他,我一直等到太陽都看不見了,還不見爹??隙ㄊ侨颂嗔?,爹找不到我,所以我走丟了?!鄙刀宓臏I也巴嗒巴嗒地往下流?!拔覇柫撕枚嗳耍吡撕枚嗟胤?,他們都不知道咱們村在哪兒。后來,是我自己憑著記憶摸回來的。娘,以后,我再也不離開您了?!?br />
在場的人無不落淚,天天折磨傻二叔的小孩子們也淚流滿面。大家還沒有看完熱鬧,就被傻二叔的爹給哄趕得遠遠的。
我慢慢地往家走,腿沉得像灌了鉛似的邁不動。周圍的一切都無精打采的,就連天也陰得更沉了。傻二叔的話不停地在我耳邊回響,我才徹底地明白,傻二叔,他不傻!
眼淚還沒有擦干,三天后,傻二叔再次和他爹一起上了路。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充滿了害怕和擔(dān)心,他不想走,但他卻被爹訓(xùn)斥著走的。每走一步,傻二叔一回頭,他在期盼他那出門買東西還沒有回來的娘,他在張望我們這一群不知人情世故的頑皮小孩子,他在留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鄉(xiāng)……
這一次,大家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再見到傻二叔回來。三年后,傻二叔的娘因想兒子而病逝。這才聽有人偷偷地說,傻二叔被他爹送到了一個很大很深的山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