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遇見】邂逅桑樹(散文)
一
四月的風(fēng),吹過廠區(qū),吹過額頭。
我如往常一樣,在幾座廠房之間穿梭,為推進(jìn)任務(wù)進(jìn)度忙碌。走出401廠房,目光被一株樹吸引了。
這是一株桑樹,生長在401廠房門前大概有幾年時間了,平素也經(jīng)??匆娺^它,只是沒有注意而已。之前,印象中它還只是一棵并不顯眼的樹苗,現(xiàn)在,卻明顯粗壯起來。而讓我在它面前止步的,則在于它獨特的造型。
它約二米高,枝干筆挺光禿,在約一米六七的地方上才長出枝條,這讓它的形狀顯得有些怪異,大概人們不愿它枝椏太多,把枝干下面的粗枝亂椏修剪掉了,樹梢處也做了些修整,顯得很整齊,新發(fā)出的細(xì)長枝條向上伸展著,看上去有些像一個倒插在地上的大掃把,也像一柄被風(fēng)吹翻的傘面。
我一時動心,靠近仔細(xì)去瞧它,發(fā)現(xiàn)它的枝腋處居然長出了十幾顆小小的果實,綠色的卵形,淺淺的觸須,觸須端部是深黑色,像個綠色的小刺猬,懶懶地躲在那里。
桑葚!我在心底驚呼起來。
還未到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這株桑樹上已爬滿了精靈般桑葚,瞬間,一片紅色涌入我的眼際,涌進(jìn)我的記憶,涌進(jìn)我的少女時代。
二
桑葚,應(yīng)該是很多人記憶中果實,特別是對曾經(jīng)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來說,并不陌生。
上學(xué)時讀《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那其中的精彩片段,至今還能背誦下來:“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魯迅筆下“紫紅的桑葚”,生長在核桃坪大灣的我家自留地里。
桑葚長得不高,枝椏粗大且多。在核桃坪,我們叫桑葚為桑泡。的確,它很像一個個橢圓的泡泡,被春風(fēng)吹到桑樹上掛著,又在春風(fēng)的撫摸下由綠色變成紅色,再到紫紅,甚至烏紅。
桑泡在剛著紅,或者紫紅時,我們都不會去與桑樹親近,那種紅顏色的桑泡還不夠甜,而且還帶點酸——小孩子沒經(jīng)歷過世事,只愛甜,不喜甜里透著的一絲絲酸——只有當(dāng)桑泡變得烏紅的時候,才會得到孩子們的青睞。這時候,我們圍著桑樹上竄下跳,小個兒的我能毫不費力地就爬到了樹上,斜倚在兩個樹干之間,指尖在紅、紫紅的桑泡里溜過,只停留在烏紅色的桑泡上。它已然熟透了,摘一顆丟進(jìn)嘴里,只輕輕一抿,汁液飽滿的甜味就彌漫在了唇齒之間。
孩子口急,性子也急。許多時候,便懶得一顆顆去尋那烏紅的,只用手一擼,一把桑泡就塞進(jìn)嘴里。紅色的汁液敷在手掌,順著嘴角溢出,頓時手上、臉上像唱戲的人兒,畫了粉墨濃妝。但是,桑葚卻不是我的最愛,因為母親常常告誡我們,吃桑泡要挑著吃,要少吃。母親說,人愛吃桑泡,螞蟻、蟲子也喜歡桑泡的甜,被它們爬過或咬過的桑泡,人吃了是會中毒的。母親會教我們?nèi)ケ嬲J(rèn)被蟲子爬過或咬過的桑泡是什么樣的,比如缺了個小角,比如某一處呈白色等等。可小孩子們都是馬大哈,就只想大快朵頤呢,誰愿意去分辨哪一顆被蟲子咬過、爬過。可我偏偏膽小,對桑泡總是忐忑著,害怕吃了蟲子爬過咬過的桑泡會中毒。
我喜歡另一種桑葚,在核桃坪人們叫它野桑泡。核桃坪四周大大小小的山包上,長滿了野桑泡樹,它不高大,適合孩子們?nèi)ゲ烧?。野桑泡像紅色的小燈籠一樣密密麻麻地掛在樹上它比那些種植的桑葚要小,比豆粒兒還小一些呢,摘起來很麻煩,孩子們從不會一粒一粒地摘,而是一串串地擼。只要小手抓住一串隨手一擼,就有一把在手里了,順勢直接塞進(jìn)嘴里,又快又爽。瞬間,野果的清香、甘甜就那么自然地在嘴里漫開,沁進(jìn)齒縫間,彌散在口腔里。不過,母親更不許我多吃野桑泡,說吃多了也會中毒,要灌大糞吃才能解毒。不知道為什么,我卻不害怕了,依然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書包丟在草地里,久久地停留在野樹林,大把大把地擼野桑泡吃?;蛟S,就是因為它是野生的吧。
那時候,我很依戀母親,總是渴望母親的擁抱。
有時候,回家便對剛從地里勞作回來的母親說,自己吃多了野桑泡頭暈,母親便心疼地?fù)н^我,默默坐在屋檐邊。那一刻,我靜靜地偎在母親懷里,心里樂開了花,閉著眼睛想著:“野桑泡真好吃,媽媽的懷抱真舒服。”
三
有桑就有蠶。養(yǎng)蠶可能是最早的養(yǎng)殖業(yè)了。那時,村里家家都養(yǎng)蠶。兒時的我也陪著母親一起摘桑葉喂蠶。我們家的蠶養(yǎng)在柴房里,柴房里搭著一層層的架子,家鄉(xiāng)特有的大大的圓簸箕,抽屜似的放在架子上,里面鋪滿了新鮮的桑葉。
桑葉是我和母親從桑樹上采摘的,用竹背簍背回家。早上采摘回來后的桑葉,需要在屋里散開晾曬,或者擦拭一下葉片。蠶是很矯情的小東西,吃了帶露水的桑葉就會生病死掉。
母親先去買回一版版的蠶苗,也就是蟻蠶,密密麻麻地敷在紙板上,母親把它們放在簸箕里。它們很少,只占只占簸箕的四分之一左右,也極細(xì)小,身上有好多細(xì)密的絨毛,真像一片黑褐色的小螞蟻。母親把桑葉切成細(xì)長條,均勻鋪在蟻蠶上面。似乎聽不到聲音,不一會兒,桑葉就露出東一個西一個的小洞,那是蠶寶寶吞噬桑葉的杰作。我那時好奇,不知道它們是怎么把桑葉弄出那些小洞洞的,就把耳朵貼在大簸箕的邊緣,想聽到它們咬葉子的聲音,可總是聽不清,好像有聲音,又好像沒有。
隨著蠶寶寶一天天長大,就不必將桑葉切碎,而是把整片整片的桑葉鋪在簸箕里。這時,靜靜地坐在柴房里,就能聽到蠶寶寶咬食桑葉發(fā)出一片“沙沙沙”的聲音,桑葉從一整片到四處破洞,再到支離破碎,最后消失殆盡的時間很短。蠶寶寶食桑量極大,所以,我們總是要為蠶寶寶們準(zhǔn)備許多的桑葉。
我喜歡看蠶寶寶吃飯的情形。桑葉覆蓋住蠶寶寶的身體,很快蠶寶寶就咬著桑葉露出頭,露出胖乎乎的長身子,然后昂起頭,蠕動著圓滾滾的身體,去尋找下一片桑葉。母親見我喜歡,有時在喂蠶寶寶時,會抓一只出來放在我手上,我喜歡蠶寶寶在我手掌里爬來爬去的樣子,十分可愛。它們憨憨地不停蠕動,我的手心就微微舒癢,感覺很愜意。
蠶快結(jié)繭時,會懶懶地不吃不喝,身體也逐漸變得通體透明,像一顆顆珠子。我最愛這時候的蠶寶寶,它是那樣的純潔無瑕。這時候,母親就讓我們把這樣的蠶寶寶放在稻草扎成的草枝上。蠶掛在草枝上,吐出少量的絲,將腹足固定在蠶座上,頭胸部昂起,不再運動,好像睡著了一樣,過了三四天,草枝上的蠶寶寶變成了一個個橢圓的乳白色的蠶繭。母親就把蠶繭取下來,用背簍背到供銷社去賣掉。換來的錢。母親一定會給我買一顆甜甜的“紅辣椒”棒棒糖。
后來,學(xué)習(xí)“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詩句,就想起蠶寶寶乖乖地在草枝上吐絲的樣子,不僅覺得它的樣子憨憨地可愛,而且,也體味到它的勤勉。如今,蠶偶爾也會成了孩子們養(yǎng)的寵物。有位同事曾四處尋找桑樹桑葉,為女兒養(yǎng)的蠶寶寶覓食?;蛟S,這棵孤獨的桑樹,就是家里養(yǎng)蠶的人栽種的。
四
春天,每次逛超市購物,都會看到紫紅飽滿的桑葚整齊地碼放在器皿里。我仍然那么喜歡它,可此時,過于整齊劃一的排列,似乎沒了山里那種樹叢中、枝丫上的“野味”,也就是說,沒了光著腳丫攀上樹擼一串的情趣和滋味。
人生,難忘的不是某一件事,某一個人,而是我們曾經(jīng)從這樣的時光里走過,那些笑聲,那些童稚,那些苦中帶甜的味覺,就貯藏在歲月的記憶里,醞釀成生命欣慰和意義。
我離開造型獨特的桑樹,離開散發(fā)著甜味的記憶,走向下一座廠房。
但我的唇齒間,居然那么甜,那個場景中,春風(fēng)甜,母親甜,桑樹桑葚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