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老房子的記憶(散文)
一
雨后的清晨,空氣濕漉漉的。房子臨街,雨水又一次漫進來,屋里散發(fā)出淡淡的霉味。窄小的空間里,父母在將屋里的東西收拾打包,一件件堆在門口的地上。屋里最寬敞的地方只有土炕了。我站在土炕上,看著父母忙碌了一個早上。
我們要搬新家了?,F(xiàn)在住的房子本來是分給知青的,母親嫁給了父親后,知青身份改變了,村里要收回房子,這是沒辦法的事。父親只好和村里申請了宅基地,用了一年的時間蓋了新房子。
新房子在村子最北面。村外的小路上,父親推著獨輪車,左邊放著母親的陪嫁,一只黃色木箱,右邊是幾件農具和一些生活用品。母親懷里抱著妹妹,右手挽著包袱,走在父親旁邊,兩人一路上說著話。我的胳膊上挎著一只柳條籃子,里面放著幾只碗和筷子。人小步子慢,緊追慢趕還是被父母落下老遠。籃子里的碗筷在我小跑時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嚇得我趕緊放慢腳步,生怕里面的碗發(fā)生破碎。那可是全家人的飯碗,不能有一點閃失。
一陣風吹過,路旁的高粱葉子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碗筷的振動聲,高粱葉的沙沙聲,都讓我感到害怕。
高粱桿是甜的,在它吐出穗子,剛剛結出高粱米時最甜。村里的小孩子會在這時跑到高粱地里,撅幾根高粱桿來嚼。我們這里沒有甘蔗,高粱桿和甘蔗一樣甜。我被大孩子們安排在地頭望風,看到有人來就喊。我喊了,地里的大孩子們有密密的高粱做掩護,全跑光了。我被人揪著衣領,推搡著去家里告狀,并說要罰家里的糧食。我哭了一路,晚上發(fā)起燒來。
一個月來,父親每天早上帶了干糧去幾十里外的山上撿石頭,準備蓋新房。來到山腳下,父親慢慢往山坡上走,左瞧右看,仔細地打量每塊石頭的形狀,在心里估量一下??吹胶线m的石頭,彎腰將石頭一點點搬動,滾到山腳下。等到太陽快要落山,父親停下來大口喘著氣,從車上拿起中午剩下的干糧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仰脖往嘴里灌下幾口水,靠在樹上閉眼歇上一會,緩緩精神準備回家。
父親回到家里,天已經黑了,母親焦急地等在門口。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來給我打了針,說后半夜能退燒。父親進屋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提著鞭子出去了。母親慌慌地跟在后面趕,沒能將他攔住。
父親去了王福家,就是白天揪著我往家里告狀的人,他是村里的生產隊長。前些年,知青們剛來村里時,和村里人時常發(fā)生矛盾,摩擦不斷。王福手里有權,為自己的私利,沒少找知青們的麻煩,與父親的梁子就在那時結下的。
父親是村里的民兵連長,人耿直脾氣火爆。與母親談戀愛時,常為知青們出頭,維護知青們的利益,為此父親的民兵連長被撤了。父親耿耿于懷,卻也不得不低頭。不用說,趕我家騰房子的人也是王福。母親結婚時在門口栽了幾棵樹,如今碗口粗,能做檁條用。父親將樹放倒,準備找木匠來做活,王福又來了。說父母住的房子是村里的,房前的樹自然歸村里所有,并叫人拖走了樹。母親據(jù)理力爭,說自己栽的樹澆的水,咋成了公家的東西?村里人勸說父母忍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父親拎了鞭子進了王福家的院子,兩人沒說上幾句話,父親揚起鞭子抽了王福一下,沒等對方回過神,扭頭走出院子,臉上的怒氣仍沒散去。王福豈是善罷甘休的人,建房子的事一波三折,其中的艱辛可想而之。
新房子的院墻矮矮的,和父親的身高差不多。母親在院墻邊栽了槐樹,用不了幾年,我就能爬上墻頭去摘槐花吃。院墻完全是石頭壘成,不同于村里其它人家的院墻,下面一半是石頭,上面一半是青磚,看起來更為美觀。沒勾石縫的墻體看上去有些粗糙,石頭以它們原始的姿態(tài)錯落著又相互依靠,形成一堵結實的墻體。父親說,莊稼人的日子,用不著高墻大院。
二
我一路小跑著進了院子,像一只小燕子輕盈的飛進了自己的新家。顧不得籃子里的碗筷發(fā)出嘩啦的聲響,徑直跑進堂屋,隨手將籃子往灶臺上一放,蹦蹦跳跳開始參觀我們的新家。炕上鋪了新葦席,如果細細地聞,還能聞到葦草的清香氣息。腳下是干凈結實的黃土地面。墻壁刷過薄薄一層白粉,遮住了青灰色的水泥墻面,白色的墻面使屋子看起來更干凈明亮。門窗還沒來的及上過漆,保留著木材原來的紋路和顏色。陽光透過玻璃鋪滿半張土炕,將葦席照得發(fā)亮,一切都讓人感到新奇和快樂。
院子里,父母忙著將帶來的東西整理好,一件件往屋里搬,他們臉上的神情更多是疲憊與愁悶。村里催得急,我們不得不匆忙地搬過來。新房子還有許多地方需要修補,許多東西需要添置。蓋房子欠下的錢要盡快還給人家,父母需要應對太多的困難,搬來新家,只有我這個小孩子是快樂的。
父親將院子掃干凈,將一捆蓋房子剩下的竹竿放到地上。他找來麻繩和剪刀之后,蹲在地上拿起一根竹竿橫著放好,系上麻繩,留出長長的繩子頭。再拿起另一根竹竿,將它們綁在一起。如初反復,父親好像在編一只竹排。一個下午的時間,形似竹排的院門編好了,父親將它固定在院墻上。有了院門,我們的新家就多了一道屏障和保護,父親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
新房子的院子很寬闊,開墾出菜園,能種好些蔬菜。父親用鐵鍬翻開院里的泥土,一面彎腰將土里碎石瓦塊撿出來,再細細地將土塊拍碎。母親則找來幾捆玉米秸稈,將上面的葉子揪掉,剩下光禿禿的玉米秸稈剁成相同的高度。只等父親在翻好的土地邊緣打出一條長溝,兩人合作用玉米秸稈扎成一道籬笆,防止院里的狗呀雞呀進菜園搗亂。
村里只有兩口水井,村南一口,村西一口。新家離水井遠,菜園又要大量的水來澆灌。每天天剛亮,父親便去井邊挑水澆菜。澆過水后,父親會沿著畦壟走一遍,看水澆沒澆透,菜的長勢如何。我趴在窗臺上看父親忙碌著,等到他又一次拿起扁擔挑起水桶,甩著兩條胳膊出了院子,我立刻從炕上出溜下來,學著父親的樣子在畦邊走上一遍。扒開西紅柿的葉子,看看葉子下面藏的西紅柿是不是紅了臉,希望能有漏網之魚讓我發(fā)現(xiàn)。園子里的菜是要賣錢的,只有那些品相不好的才留著家里吃,我也只能望園興嘆。
搬進新家的第二年,發(fā)生了7.28特大地震。城市在地動山搖中成為一片廢墟,鄉(xiāng)村里同樣大片的房屋倒塌。父親帶著全家人從窗戶里跳出來,沖出院子來到街上,和同樣死里逃生的鄰居們光腳站在細雨中。黎明前的黑暗里,蒙蒙細雨中,我家房子完好地矗立在那。驚魂未定的父親發(fā)出感嘆,幸好房子建得結實,不然全家人都逃不出來。去年家里蓋房子,村里許多人來幫忙,沒要任何的報酬。母親使出渾身解數(shù),變著法子想讓大家吃好些,可那時勉強能吃飽肚子,母親又能做出什么好吃的?只能粗糧細作,在菜里多滴幾滴香油。即便是這樣,父親和母親也總覺得虧欠了鄉(xiāng)親們。
死里逃生的人們聚在一起,大家商量后由女人們負責照顧孩子,男人們去廢墟里扒人,早一分鐘也許能救一條命。母親在別人的幫助下,在院子里支起窩棚。余震不斷,沒人敢回到屋子里住。天黑透時,父親才回來找到我們,他坐在窩棚外的地上,好半天說了一句話“原來的房子塌了,幸好里面沒人住?!?br />
三
村里人開始在院子里建簡易房,多是土坯壘成,房梁椽頭不敢用粗木頭。大災之后,人們沒有能力建好房子。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簡易房的危險更小些。我家的簡易房只有一間,建在院子的西側。房子低矮,粗糙的土坯墻上糊滿報紙。東面墻上開了兩扇小窗戶,糊了塑料布。這樣房子里能照進些陽光,給屋子添些光亮,冬天也能暖和些。
簡易房沒能給我們多少安全感。不時發(fā)生的輕微余震,讓我們的心里時刻處于緊張狀態(tài)。每晚睡覺前,母親會把全家人的衣服放在枕頭邊上,如果有余震發(fā)生,能快速逃出屋子。很長時間里,母親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
飄第一場雪花時,父母在忙著收獲菜園里的白菜。那個趴窗臺看父親干活的小孩子,正在菜畦里來跑來跑去,小手凍得通紅,吃力地將白菜抱在懷里,運到房沿下。父親在房檐下鋪上一張草簾,將母親和我遞過來的白菜小心翼翼地碼整齊,一根菜葉都不舍得丟掉。最后,要給白菜蒙上厚厚的草簾保暖。這些菜要吃上整個冬天,絲毫馬虎不得。
余震發(fā)生的次數(shù)漸漸少起來,地震留給人們的恐慌也在慢慢減輕,日子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村里陸續(xù)有人搬回原來的房子里住,趁母親不注意,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常溜到原來的房子里捉迷藏。母親發(fā)現(xiàn)后,總免不了對我一頓嚇唬。而那件事情的發(fā)生,使得母親不得不同意搬回原來的房子住。
那天,父親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準備去挑水。突然感覺頭重腳輕,差點栽倒在地上。父親聞到屋里有一股刺鼻煤煙味,看著還在沉沉睡著的母親感覺不對勁,急忙去將屋門和窗戶打開。屋里生了爐火,母親擔心夜里冷,臨睡前將爐膛填滿。狹小的房間里,煤煙產生的一氧化碳散不出去,全家人煤氣中毒病倒了。這件事發(fā)生后,我們搬回了原來的房子里。
槐花開了,清香溢滿我們的院子。我已經能攀上墻頭,摘下雪白的槐花。我上學了,學會了寫字,家里的白墻上有我的涂鴉。父母承包了村里幾十畝土地,更加忙碌了。每到秋收,我家的院子里、房頂上全是收獲來的糧食,父母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母親還是和以前一樣節(jié)儉,總提醒我早點關燈,不要費電。我和妹妹在燈下學習,母親心疼我們,也心疼電錢。
二十歲那年我離開家,來到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成為半個城里人。當年的新房子成了老屋,雖歷經滄桑,但依舊巍然挺立。
時光匆匆像一陣風,老房子的故事斑駁了歲月。輕輕開啟記憶的軒窗,老房子的一草一木鮮活而生動,那一磚一瓦凝聚著父母的心血,堅實的墻壁猶如父親耿直的品格,不懼風吹雨打。老房子猶如時光寶盒,裝滿了成長路上的動人往事,讓人久久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