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你會以這樣的方式把生活的艱辛、生命的倔強一并嵌入我的腦海，讓我明白，除了人生不易外還有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
　　 那年春天，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和往常一樣一路上和同學(xué)說說笑笑，到家門口一看，臉色馬上變成了鍋底黑，又是鐵將軍把門——家里沒人。唉！整天都是這樣，煩死了，回家進(jìn)個門咋這么難呢？不用說，母親又去地里干活了。按照慣例，我把書包隔門縫塞進(jìn)去，朝門上狠狠地踢了幾腳，轉(zhuǎn)身就去地里找母親。
　　 一會兒工夫，就到了自家菜地，地里靜悄悄地，黃瓜、西紅柿長勢喜人，黃瓜藤早早爬上了架，吹起淡黃色的小喇叭，正朝著春天的盡頭進(jìn)發(fā)。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有的枝葉上已經(jīng)結(jié)了青毛蟲一樣的小黃瓜，西紅柿枝葉青翠，毛茸茸的枝條上綴著不少拇指大小的青色果實，長勢喜人。地面上生長的韭菜翠色欲滴，肥厚的葉片直楞楞地挺著?？匆娋虏?，就想起母親做的韭菜盒子，肚子似乎更餓了。
　　 我最愛吃母親做的韭菜盒子，將青翠的韭菜洗凈切碎，撒滿搟好的面皮，再用炒好的雞蛋作為點綴，涂抹上鹽和調(diào)料，再蓋上一層面皮，放在燒熱的鏊上。幾分鐘后，鍋里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急得我圍著灶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不容易等到出鍋，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香氣沖擊著味蕾，真是人間至味。一想到母親從早到晚忙忙碌碌的樣子，我煩躁焦急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你媽可真能干啊！她剛把地里的活兒干完，又趕著去給牛割草了，她朝那邊兒去了?！焙眯牡泥従訉ξ艺f。“哦，知道了，謝謝??！”我轉(zhuǎn)身就走，沿著溝崖邊小路來回走了好幾遍，一個人影也沒見到，不知道母親去了哪里？這時，日近黃昏，太陽的余暉給大地披上了一片金黃，遠(yuǎn)處村莊已有炊煙裊裊升起，別的孩子可能正在家里做作業(yè)，等著吃晚飯?？晌疫€四處張望，尋找著母親的身影，完全顧不上肚子的抗議。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這個世界遺棄了。
　　 就在我意亂心煩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碩大的饅頭形的草垛映入我的眼簾。它正從遠(yuǎn)處慢慢地移過來。近了，近了，草垛下面還有一個人扛著一大捆青草迎面走來，左手叉在腰間，右手舉拉著捆草的繩子，偌大的草垛與瘦小的身影形成鮮明的對比。從走路的姿勢，我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這個人不正是我的母親嗎？她被草垛壓得直不起腰來，散亂低垂的草葉遮住了她的頭和臉。
　　 我怔住了，我從未想到瘦小的母親會有這樣的力氣，她竟能扛得起這么大的草垛。一剎那間，我因放學(xué)進(jìn)不了門的所有怨氣和不滿都隨風(fēng)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母親的心疼與憐惜。
　　 我快步地迎過去，“媽，我來背吧！”“不用，你年紀(jì)還小，背不動，來，把鐮拿上?！蹦赣H停下來，抬起頭對我說。迎著晚霞的余輝，晶瑩的汗珠正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一些濡濕的草葉還貼在她的頭發(fā)上。把鐮遞給我，她把身子一聳，從肩上滑下來的草捆又被推到肩上，“草垛”又緩緩地向前移動著。此時，我多想有一輛架子車，可以幫母親將草垛拉回家。我又恨自己年小體弱，要是個頭大，有力氣，自己就可以扛起一捆草，母親也能輕松一點。
　　 走了一會兒，實在走不動了，母親停下來，靠在路邊的樹上休息。一邊用手擦汗，一邊大口地喘氣，“今天割得草有點多，牛可以多吃一天，明天菜地的活兒有點兒多?！薄跋禄厣俑钜稽c，跑恁遠(yuǎn)割那么多，你咋背回去呀？”我說?！皼]事兒，慢慢背吧，眼下就要割麥。咱家拉麥碾場，不得全靠牛呀？”我無言以對。
　　 我清楚地知道，割草喂牛，天天如此，可不辛苦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家是從山溝里搬到這個村的，人生地不熟，家里沒有牛耕地，也借不來別人的牛使喚，連續(xù)幾年，家里的幾畝地都是父母用鐵锨一锨一锨翻出來的，那種艱辛難以形容。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父親從礦上請假回來，和母親一起每天天不亮就去翻地，一直干到晌午。幾畝地兩個人要干十多天，累得腰酸腿疼。有一次，我去地里給父母送水，剛到地邊，碰上村里人二狗子從地頭經(jīng)過，他不無嘲弄地對正在翻地的父母說，你們這是要大干社會主義呀！望著父母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田間勞動的艱辛和不易。
　　 為了不再吃徒手翻地的苦，不再被村里人嘲笑，父母東挪西借湊了幾百塊錢，然后上集買回一頭牛，又找了一個有牛的人家，兩家合聚后，就可以用牛來耕地了。雖說人也得跟上牛來回跑，但與用锨翻地相比，那可是省了不少力氣。可這樣一來，家里的農(nóng)活再加上侍弄牲口，原本忙碌的母親似乎更忙了。從那以后，干農(nóng)活兒，給牛割草也就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勞動。只要去地里，母親總會隨手拿上繩子和鐮刀，等地里活兒干得差不多了，就到附近的山坡上、地堰上割草，回家時順便捎上。母親個子矮，一大捆青草壓得她直不起腰，從遠(yuǎn)處幾乎看不見她的身影，只看到一個碩大的草垛在移動。
　　 回到家里，母親顧不上休息，先給鍋里添上水，就開始剁草了。她將背回來的青草放在地上，抓起一大把青草放在一塊約一寸厚的木板上，用一把生銹的菜刀把青草剁成一寸長的草段，給牛添上后開始燒湯，做飯，母親把自己忙成了一個陀螺，一個不斷旋轉(zhuǎn)的陀螺。這種狀況直到后來父親找人焊了一口鍘刀才結(jié)束。
　　 那時候村里喂牛的人家多，割草的也多。路邊，平地的草割沒了，母親就到坡上、溝邊去割。近處的割完了，就去遠(yuǎn)處去割。有時候為了割草，母親要跑一二里地，到深溝邊、土崖上，才可以發(fā)現(xiàn)草?？捎侨僳E罕至的地方就愈兇險，母親曾說在這些地方割草時，不止一次遇見過蛇和馬蜂。被蜂蟄了的胳膊、腿腫脹起來，一連幾天都不消退，疼得人無法入睡。還有一種昆蟲，俗名“洋剌子”，它的毒性特別大，被這種蟲叮后，全身都非常難受，感覺就像什么東西在身上跑一樣。一碰到就火辣辣地疼。但這些毒蟲的傷害，似乎并不妨礙母親每天的忙碌，直到有一天這種蟲也給我留下噩夢般的經(jīng)歷，我才對這種痛苦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
　　 下雨天，割草就更不容易了，母親拿上搭鉤，跑到樹林里給牛鉤洋槐葉。剛下過雨的地面濕滑。一不留心就會摔倒，鉤住樹枝往下使勁拉的時候，枝葉上的雨水迎面撲來，濺到眼睛里，酸痛酸痛的。洋槐樹枝上有很多鉤刺，撇樹葉或鍘草時一不小心，就會扎到手，那更是一種鉆心的疼。不能想象多少個日日夜夜，母親既要操持家務(wù)、照顧我們的吃穿用度，又要到農(nóng)田里干活、種菜，還要割草喂牛，母親簡直就是一個鐵打的人。但母親終究不是一個鐵人，長年超負(fù)荷的勞動讓她患上了關(guān)節(jié)炎、頸椎病、腰椎骨質(zhì)增生等疾病。這是她一生辛勤付出的見證，也是對她一生苦難生活的寫照。
　　 “只要能干得動，我就不會坐那兒讓你們養(yǎng)活?！蹦赣H語重心長地說。她的堅韌頑強、面對生活苦難的抗?fàn)幘裆钌畹馗腥玖宋?。上高中后，學(xué)校沒有宿舍，沒錢租房，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就住在教室里。白天把鋪蓋卷起來靠在墻角。晚自習(xí)后，等同學(xué)們都離開教室后，我將幾張桌子拼在一起當(dāng)床睡。剛閉上眼睛就聽見蚊子開始唱大戲，還不時地用它的尖嘴提醒我不要瞌睡。由于晚上休息不好，白天上課總是精神恍惚，精力不集中，知識學(xué)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萌生退學(xué)的念頭。于是我悄悄請假回家，家里沒人。沒過多久，只見母親背著一捆草回來了。一進(jìn)門，她顧不上問我回家的理由就忙開了。依然是添鍋，鍘草，做飯。飯后，我一句話也沒說就去學(xué)校了，我沒臉再提退學(xué)的事。從母親身上，讓我感受到一股堅韌不拔、勇敢前行的力量，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不能輕言放棄。在以后的生活工作中，每次遭遇挫折和不順時，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母親忙忙碌碌的身影。那個移動的草垛讓我記憶猶新，那是母親對家庭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面對苦難生活的抗?fàn)幒筒磺?，也是留給我成長路上的寶貴精神財富。
　　 沒有你母親的付出，咱們這個家早就散了。父親多次這樣說，我深以為然。
　　 “你去菜地割點韭菜回來，中午咱們做韭菜盒子吃。”母親笑著對我說。
　　 我拿著鐮刀，沿著熟悉的小路來到菜地，枝葉肥實的韭菜葉挺立著，剛爬上架的黃瓜茁壯地成長著，一串串西紅柿像風(fēng)鈴一樣掛在枝頭……看著熟悉的這一切，我神思恍惚，隱隱約約看見遠(yuǎn)處，一個扛著草垛的身影正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