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臨時宿舍
　　 這小鎮(zhèn)叫松崗，是深圳的西北門戶，我在體育館對面的一家?guī)装偃说呐_資廠上班。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工廠出租屋出租屋工廠，兩點一線的簡單生活就這樣一天天重復(fù)著，日子像溪流悄無聲息地流淌。
　　 三月，突如其來的疫情打破了人們平靜的日常生活，我第一次覺得病毒離自己是那么近。工廠實行封閉管理，外宿人員必須搬進廠里住宿。那天是3月13日，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我沒心情去樓下超市買菜，在簡陋的出租屋煮碗面吃，抹抹嘴巴開始收拾行李：換洗衣服、沖涼的水桶、鋪床的涼席……我把洗漱用品裝進水桶，右手提著水桶，左手抱著涼席離開出租屋，往工廠一步步趕去。下樓梯時，我一直在想，疫情多久結(jié)束，我會在廠里住十天還是半月呢？
　　 我望著冷清的街道，輕輕搖了搖頭，說不出答案！
　　 天空灰蒙蒙的，風從臉上拂過，夾著一絲絲涼意。走在空蕩蕩的路上，我的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出各種念頭，期盼生活回歸正常。宿舍樓在飯?zhí)脤γ?，我一口氣爬上五樓，胸口有些沉悶，在樓梯口摘下口罩，透了口氣，被口罩勒出的印痕還有些痛癢。四四方方的宿舍，像火柴盒一樣。銀灰色的木門，門牌號有些模糊不清，鑰匙插進扭動鎖孔，發(fā)出吱吱的聲響，聽起來有些不流暢。推開木門一瞬間，溫熱的氣息迎面而來。靠窗的墻邊，立著一張光禿禿的兩層鐵床，床板裸露在外。這狹長的鐵床，睡覺時翻身，床板會吱嘎吱嘎響起來。推開窗戶，抹去玻璃上的灰塵，一縷陽光透進來，這方狹小的空間漸漸亮堂起來。
　　 我?guī)弦粋€打工人的全部家當住進了臨時宿舍。
　　 這宿舍長時間沒人住了，屋頂?shù)牡跎榷际菈牡?，也沒有沖涼房和衛(wèi)生間，沖涼要去一樓排隊接開水。宿舍條件是差了些，可有處遮風擋雨的地方就心滿意足了。我平時喜歡拼湊些平淡的文字，讓枯燥的打工生活變得豐富起來?？砂徇M臨時宿舍后，我感到莫名的煩燥，心里頭有種說不出的慌亂，背著手在宿舍來來回回走動。我走出宿舍，來到宿舍外面的走廊上，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后來，煩燥不安的我一步步走下一樓，圍著宿舍樓走了幾圈，又從一樓爬上五樓，接著又從五樓下到一樓……上樓下樓下樓上樓，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雙腿發(fā)軟的我才坐在硬邦邦的鐵床上。走廊上響起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接著有人拖長聲調(diào)喊吃飯。我下了梯子，來到宿舍樓旁邊的飯?zhí)茫似邏K錢買了一份飯菜。米飯有些硬，菜是土豆絲和炒包菜，還有一道煮雞蛋，湯是紫菜湯。菜有些清淡，我舀了半勺油辣椒把菜拌轉(zhuǎn)，坐在角落里吃。晚飯后，我躺在床上看書，睡意不知不覺爬上了眼角眉梢，頭一栽一栽打盹。夜里做夢，夢到自己去排隊做核酸。人多，排著長隊，半天也沒往前挪動一步。聽到有人喊亮出行程碼，我伸手進口袋摸手機，手機不見了。我頓時慌了，走出隊伍拔腿往廠里跑去。跑著跑著不小心被地上的枝椏絆了一下，雙膝跪在地上……
　　 從夢中醒來，我摸了摸膝蓋，忍不住笑了起來。鐵床沒掛蚊帳，我忘了點蚊香，渾身被可惡的蚊子叮咬得又紅又腫。我睡不著，睜大眼睛望著窗口，月光從窗子淌進來，絲絲柔柔的，像水流滿了屋子。我索性坐起來，從枕邊找來小說《平凡的世界》，一頁頁翻看起來。一行行文字，像一位患難與共的知心朋友，陪著我度過無眠的夜晚，走過煎心熬肺的日子。廠區(qū)一片寂靜，夜風吻著窗戶，時不時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圍墻邊的棕櫚樹在輕輕晃動，我那藏在心底的文學夢仿佛也跟著一點點飄動起來……
　　
　　 二、打工生活簡單而忙亂
　　 手機放在床頭。早晨，鬧鈴嘀嗒嘀嗒響了起來。我翻身起來，穿衣服時才想到不用上班，又倒在床上躺下，可心里頭有種說不出的慌亂。躺著刷了一會兒抖音，雙眼酸澀，我爬起來啃了一個蘋果，也沒什么事做，地板干干凈凈的，我又仔仔細細拖了一遍，還把窗戶玻璃擦得一塵不染。我站在宿舍外面的走廊上，盯著圍墻外面的一片草地發(fā)呆，時不時發(fā)出一聲長嘆。時間仿佛凝固下來，一分一秒猶如世紀般漫長。有位長頭發(fā)的女孩站在對面的陽臺上，搖頭哼唱起了《等到疫情過后》：
　　 等到疫情過后
　　 我想出去走走
　　 看山看水看花
　　 看親人和朋友
　　 ……
　　 歌聲在走廊上回蕩，飄出工廠圍墻，飄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每個人都在盼望著疫情早一天徹底結(jié)束，當一切都恢復(fù)正常，不用戴口罩，不用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人們像歌里唱的那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去見自己想見的人。仔細想一想，這種簡單而平淡的日子是多么快樂和幸福呀！
　　 飯?zhí)们懊娣N著幾棵芒果樹，我想去芒果樹下坐坐，呼吸幾口清新的口氣，嗅嗅花草樹木的味道。芒果樹下的木椅上，坐著幾位工友。這些勤勞善良的兄弟姐妹們，他們不怕苦，他們更不怕累，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出門在外，最大的心愿就是多加點班，多掙點錢讓家人的日子越過越好！受疫情影響，廠里沒有安排加班，他們呆呆地坐在石凳上，兩眼無神地望著不遠處的宿舍樓，神情茫然。
　　 那幾棵粗壯的芒果樹，從我進臺郁公司那天起，就默默地生長在那里。八年過去了，芒果樹還是原來的模樣，好像沒有長高，好像也沒有變粗，葉子一年四季都是綠色的，濃密的樹冠在空中像一把撐開的雨傘。我坐在芒果樹下的石凳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風中一閃一閃咷躍起來，在地上投下了斑駁的暗影。油亮而厚實的樹葉在風中輕輕晃動，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晃動起來，陽光在水泥地上一寸一寸挪動。
　　 進這家工廠差不多八年了，我很少像現(xiàn)在這樣有空坐在芒果樹下，每天上下班從芒果樹旁匆匆忙忙走過，沒有仔細看看粗壯的樹干和畢直的枝條，也沒有看看開在芒果樹上那些細小的花。就連芒果成熟的季節(jié)，我也沒有停下腳步吸一口彌漫著清香味的空氣。我想要是可怕的疫情沒有卷土重來，此時此刻我坐在電腦前，查好材料的儲位，用叉車拉著一層層疊滿散熱片的棧板，躬著身子吃力地拉著，一步一步往貨架走去。人影在燈光下晃動，叉車“咔嚓”響著，車輪在狹長的過道上留下兩道淺淺的印痕……
　　 鳥兒在枝椏上一聲聲叫喚著，勤勞的小蜜蜂扇動著透亮的雙翼在花叢中飛進飛出采蜜，幾只叫不出名的蟲子在地上爬行著覓食。這些卑微的動物在自然界有滋有味活著，疫情下的打工日子是難了一些，可我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生活呢？我從木椅上跳起來，用力拍了拍干癟的胸脯，往宿舍樓一路跑去。我坐在狹窄的鐵床上，捧著磚頭厚的小說，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看了起來。漸漸地，感動從手尖往心間蔓延，透過血液流淌在身子的每個角落！宿舍沒有桌椅，我把筆記本放在窗臺上，站著握緊銀灰色的鋼筆，寫下了一行行從心底流淌出的文字……
　　
　　 三、核酸檢測
　　 疫情期間，核酸檢測是是生活的一部份。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中幫不上忙，能做的就是按時做核酸，不給工廠添亂，不給社會添亂！
　　 超市門口、學校旁邊的籃球場上、工業(yè)區(qū)里面，都設(shè)有檢測點。離我們工廠最近的檢測點就在一家叫緯普萊斯的工廠前面。病毒在暗處，人在明處，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核酸采樣現(xiàn)場，戰(zhàn)士就是醫(yī)護人員和志愿者，防護服就是鎧甲！
　　 公司組織員工做核酸，組長帶隊，按指定路線進出工廠。
　　 “請自覺排隊！”
　　 “保持一米距離！”
　　 “請出示健康碼和行程碼！”
　　 這聲音，熟悉，聽起來有些沙啞，每天都會在耳畔響起。隊伍很長，站在人群中，踮著腳看不到隊頭，轉(zhuǎn)過身望不到隊尾。為了讓每個人都聽清楚，他們一天來來回回喊著，嗓子怎么會不沙啞呢？自愿者們穿著密不透風的防護服，在烈日下來回走動，對著廣播走動著大聲喊。閉上眼睛仔細想一想，他們從早到晚走動著喊叫著，嘴巴怎么會不酸，舌頭怎么會不干，雙腿怎么會不脹痛呢？
　　 他們還時不時停下來，提醒排隊人員正確佩戴口罩，幫忙一些老人用手機掃場地碼。排隊做核酸，有人習慣拿著手機，沒把手機舉高一點。自愿者們掃碼錄入身份信息時，前傾身體，伸長胳膊，一次次重復(fù)著同一個工作，手臂怎么會不酸呢？
　　 他們是從工廠抽調(diào)出來的自愿者，除了本廠人，我想再也沒人記住他們的名字，我想再也沒人記住他們流淌著汗水的臉。他們是自愿者，更是默默無聞的英雄！你仔細看看，從他們額頭上流下的每一粒汗水，都會在陽光下晶晶發(fā)亮。
　　 天空湛藍，沒有一絲云彩，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天藍色的帳篷。醫(yī)護人員穿著密不透風的防護服坐在椅子上，保持同一個姿勢數(shù)小時，一個動作重復(fù)上千次：
　　 取棉簽采樣，
　　 保存樣本，
　　 用消屬液熏手。
　　 ……
　　 他們在和時間賽跑，責任像沉重的大山壓在肩上。不少人穿著短袖喊熱，醫(yī)護人員穿著防護服戴著面罩，我透過面罩，看不清她們戴著口罩的臉，汗水一次次打濕衣背，想想汗水打濕的衣服貼著后背，是多么的難受！從早到晚，他們除了吃飯時間，都在緊張工作，根本沒有休息的時間。想起他們的苦累，想著他們的艱辛，我的眼窩一次次濕潤?；氐剿奚?，我可以取下口罩透氣，可他們一天下來，口罩在臉上勒出深深的印痕。一種敬意由然而生，我多想對他們說聲辛苦，可又擔心會打擾他們的工作，話到嘴邊又咽下去。褪去城市的守護衣，他們是父母的兒女，他們是兒女的父母！疫情早一天徹底結(jié)束后，醫(yī)護人員放松下來，舒舒服服服睡上一覺，然后去四處走走，看山看水看花，看親人和朋友！
　　 核酸檢測點一般設(shè)在露天場地，晴天，毒辣的陽光烤著他們的臉；雨天，一陣陣冷風刮著他們的背。我一次次回過頭去，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升起了敬意。好幾次，我的眼窩會變得潤涅，雙眼漸漸變得模糊。
　　 抗疫前線，白衣戰(zhàn)士是這個時代最可愛的人！
　　 回廠的路上，木棉花從樹上掉下來，“啪”一聲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抬頭望去，天很藍云很白，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味。路邊的木棉樹畢直挺拔，木棉花正在綻放，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紅色的花朵在藍天的映襯下格外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