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山鄉(xiāng)孕事(小說)
1
六月的山鄉(xiāng)夜晚,靜謐得像個安閑的女子。
幽藍的天幕猶如一塊上好的絲絨,熠熠星辰寶石般散落其上。橫亙的雁嶺山,像大雁張開“雙翅”把天地割裂開來,形成黢黑的犬牙式剪影。近處,一棵開花的大楸樹靜靜矗立在夜空之下,一嘟簌一嘟簌的粉紅,散發(fā)著甜蜜的淡香。
大楸樹齊腰的地方,是依著一坪土臺而建的院落,院子約有兩三百平,沒有圍墻,幾孔窯洞并排著立于院落后方。
李萍婆家一家人和鄰居一起,正坐在院里乘涼。大家搖著蒲扇,嘮著天氣、莊稼、莊稼人,講著老故事、新鮮事……艾草辮子燃燒的青煙,悠悠地繚繞于這些家長里短之間。
“這艾火藥快燒完了!”坡上頭家翠嬸兒抓著被白皮子蚊咬了的手臂,看著破鐵盆里只剩一小截的艾草辮子。
李萍的婆婆金花大娘搖著扇子,不緊不慢道:“這不前些天,旭燕叫我和你良哥到城里住了半個來月,倒把家里這些小事給誤了?!?br />
翠嬸兒聽了這話,不禁在心里暗暗嗤笑,不就是有個女兒嫁到了城里嗎,有什么好諞的?
當然,從翠嬸兒嘴里說出來的卻是另一番話:“敢情是這樣。那明兒讓俺家小狗蛋給恁拿幾辮下來!俺家小狗蛋那孩是真親了,天天一睜眼就‘奶奶、奶奶’地叫,我讓孩干甚就干甚?!?br />
翠嬸話音剛落,李萍悄悄捏了一把她漢子翟旭東的胳膊,翟旭東知她意思,扭頭沖她苦笑。
果然,金花大娘聽完翠嬸兒的話,臉色變了幾變,不過幸好有這夜色做掩護,才不致于讓人看了笑話。她笑得略有點干,回道:“那敢情好!明兒讓小狗蛋穿一條有兜的褲子來,就說良奶奶這有可多哩好吃的?!?br />
翠嬸兒自覺扳回一局,自然不再說什么,滿口答應(yīng)著。
后來,大家又隨便拉呱一陣也就各自散了??帐幨幍脑簝豪镱D時只剩下小蟲唧唧的叫聲,偶爾也有幾只螢火蟲,飛舞著劃出忽明忽暗的光點。
2
“東子,你過來!”
正要跟著老婆回自己屋洗漱、睡覺的翟旭東,突然被他媽叫住。
李萍知道婆婆要說什么,所以對翟旭東使了個“自求多?!钡难凵_下沒停地回了屋。
翟旭東只好轉(zhuǎn)過身來,裝著哈欠連天道:“媽,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說嗎?我都困死了!”
“這事就得在你睡前說!”金花大娘拽著兒子進了他們老倆那屋。
一進屋,金花大娘戳著兒子的頭道:“臭小子!你們倒是快點努努力,生個一兒半女出來,也讓我們老倆抬頭做回人!”
翟旭東哭笑不得:“媽,您這都什么道理,沒孩子又沒做錯什么,咋就不能抬頭做人了?”
金花大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轉(zhuǎn)向良大爺尋求援助:“他爹,你說說,咱是不是快被人戳著脊梁骨罵,要絕了老翟家的后了?”
正在洗腳的良大爺突然被點名,頭皮莫名一緊:“啊,東子,你媽說得也對,你們不管男女生個出來,俺們老倆的心也就能放下了。不過,這事急也急不來……”
“爹,還是您老人家講道理!”翟旭東嬉皮笑臉道,“爹,媽,我真困了,恁也早點睡??!”說完,他就泚溜一下溜進夜色里,留下金花大娘在他身后干瞪眼。
“他爹,你倒是好……”良大爺躲不開,只好被老伴一頓連珠炮加以洗禮。
另一廂,黑暗中,翟旭東兩口子并排躺在床上。
“萍萍,你說咱咋就懷不上呢?”翟旭東其實對這件事也有點打鼓的。
李萍沒好氣道:“很簡單,不是你有問題,就是我有問題,要不就是咱倆都有問題!”
翟旭東聽出老婆不高興,迅速不再糾結(jié)這個問題,偎過來哄老婆:“我就順嘴這么一說,沒其它意思,老婆你可別惱我!”
李萍佯怒,推開翟旭東搭過來的手,但是顯然翟旭東深諳讓她快樂起來的路數(shù)。所以不一會兒,涼爽的窯洞里迅速升溫,一室旖旎讓月兒也羞得躲到了云層里……
3
這李萍,其實原本是村里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書教得不錯,只是人長相一般,還有點兒冷面。但是不知怎么的,這么冷面的李萍就被比她還小三歲的翟旭東看上了。
翟旭東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一表人材,頭腦活絡(luò)。在喜歡上李萍之后,他就使出渾身解數(shù)去追求,直到把李萍追到手。
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雙方父母卻不約而同打出了反對牌:翟家覺得李萍比他們家兒子年紀大,人也長得不算好看;李家覺得翟旭東比他們家女兒小,文化水平還不高!
但是,在自由戀愛的男女眼中,這些障礙又算得了什么?在他們堅定地宣告非對方不娶不嫁的時候,雙方父母也只得敗下陣來,于是,翟旭東和李萍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現(xiàn)在,李萍和翟旭東已結(jié)婚兩年了,小兩口也沒正經(jīng)做過什么避孕,但李萍的肚子卻一直不見動靜。
翟旭東是翟慶良家唯一的兒子,老兩口原本盼著兒子早為家里添丁,延續(xù)他們老翟家的香火,但是他們這個兒子偏偏就娶了個生不出的。
“去去去,你這只下不了蛋的母雞,只知道搶著吃!再不下蛋,就只有把你燉了!”
一大早,金花大娘舀了一瓢玉茭粒兒,撒在土院兒里喂雞,看見兒媳婦出來刷牙,她便“教訓(xùn)”起了那只不怎么下蛋的蘆花雞來。
“媽,你這是說誰呢?”李萍聽著婆婆當她面指桑罵槐,不由也來了氣。
金花大娘嘴癮過完,這會兒被兒媳婦質(zhì)問,心里也有點虛,面上卻強自鎮(zhèn)定道:“啊,萍萍起這么早啊?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呢?我就是覺得這只母雞光吃糧食不生蛋,留著它也沒什么用?!?br />
李萍漱了一口水冷冷道:“媽,恁嫌棄我生不了孩子就直接說,也不用跟一只雞過不去!”
金花大娘見兒媳婦臉更冷了,心里更加不喜:“俺們哪敢嫌棄你?你有文化,大家閨秀,這不是一直俺家在高攀你嗎?”
李萍氣極反笑:“那你們可以不用高攀啊,離了你們家,我還能過得更好呢!”
“你!你以為俺們喜歡供著你這宗泥胎菩薩呀,要是旭東肯,我早給他換個好看還能生養(yǎng)的回來了!”金花大娘的嘴從不會讓自己落了下風(fēng)。
“那就按您說得辦,我給那漂亮能生的騰地方!”李萍草草刷完牙,甩了這么一句就回了屋。
金花大娘在李萍身后咬著牙又嘀咕了句:“切!還真把自己當仙女了!”隨即哄了雞拿著瓢回廚房做早飯去了。
這一早的唇槍舌劍來回,其實一字不落地落入在床上裝睡的翟旭東耳朵里。他是個聰明人,知道當時幫誰都不合適,所以選擇事后兩頭討好,把這兩宗女神都哄服貼了。
4
但是這事過去沒多久,又發(fā)生一件事,使得金花大娘跳將起來、以死相逼,非要兒子兩口子離婚。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在那次嚷了幾句之后,李萍就寫了一篇文章,內(nèi)容就是女人對傳宗接代這件事的無奈,其中還舉了自己家的例子。
90年代的中國還處于計劃生育政策的中期,以及女性地位變化的新里程碑時期,所以李萍的文章還就被報社給收了。而這個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似的,不久就在村里傳開了!
當金花大娘從翠嬸兒嘴里得知,自己成了兒媳婦文章里催生養(yǎng)的惡婆婆形象,她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于是,由金花大娘召集的一個家庭會議,就在緊張、不安的氛圍里拉開了序幕。
會議的主題只有一個:讓李萍離開翟家!
會議首先是“受害人”金花大娘坐在炕上,拍著大腿、哭天抹淚地,做了一番凄凄切切的血淚控訴!
接著由她拋出主旨,讓各家庭成員表決。
良大爺沉默地坐在窗戶根兒底的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翟旭東兩個姐姐翟旭燕和翟旭平,只能不時安撫、勸慰她們老媽幾句。
翟旭東卻是獨自氣哼哼地坐在椅子上。
會議的另一主角——李萍缺席,人正在學(xué)校里培育祖國的花朵。
“媽,李萍這件事確實做得不好,傷了您的心,但是也不致于讓我們離婚呀!”翟旭東再次耐著性子試圖和老媽講道理。
金花大娘眼淚一抹,搶白道:“你媽我的‘光輝形象’都見了報了,全世界人都知道我王金花是個惡婆婆了!我這張老臉就不是臉嗎?再說,她生不出來孩子,讓老翟家絕了后,你們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我是怕死后被翟家列祖列宗罵啊!”
“又是這一套……”翟旭東正嘀咕,收到兩姐姐警告的眼神,只得先閉嘴。
眼看老媽又要發(fā)作,翟旭燕趕緊起身把弟弟拉到屋外頭去談話。
翟旭燕望著院子邊上幾棵開滿棗花的棗樹道:“其實說來說去,媽也就是想抱個孫子。”
翟旭東當然知道這才是老媽心病所在:“二姐,我知道,但這事情不是急也急不來嘛!”
“我回去給你們問問我縣醫(yī)院的同學(xué),她在婦科當大夫,看什么時候帶李萍去檢查一下!”翟旭燕拿了主意。
翟旭東還是覺得自己有義務(wù)為老婆正聲:“也不一定就是李萍有問題,也許是我有問題!”
翟旭燕白一眼自家弟弟,道:“那就一起檢查!”
最后,在兩姐妹好說歹說的勸說之下,這場鬧劇終于以翟旭東保證帶李萍向老媽來道歉,并把生孩子當成頭等大事來對待,而告一段落。
5
之后,在翟旭燕的幫助下,翟旭東夫婦果然去做了檢查,檢查結(jié)果顯示確實是李萍身體的問題,她的子宮天生發(fā)育不良,幾乎不可能懷孕。
雖然之前兩個人設(shè)想過各種可能,但當最糟糕的一種擺在面前的時候,李萍和翟旭東還是如遭晴天霹靂。
縣城公園里的一張長椅上,李萍拿著診斷書,靠著翟旭東的肩膀幽幽道:“東子,我們離婚吧!你再找一個,肯定比我強。”
翟旭東緊了緊抱著李萍的手臂,眼神堅定:“萍萍,我看上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你的子宮!”
頓了頓,翟旭東又道:“你快打消那些傻念頭哇!我的老婆,我會護著的!”
命運雖然向這對真心相愛的人開了個玩笑,但是他們兩個其實并不認命,尤其是翟旭東。
之后的幾天,翟旭東進行多方“斡旋”,先是將李萍的真實檢查結(jié)果瞞住,然后通過一些灰色渠道打聽到一些路子,隨后經(jīng)過他的一番“深思熟慮”的運作,終于制定了一個“周密”的生產(chǎn)計劃。
“這太扯了吧!”
“這能成?”
當?shù)孕駯|說完自己想出來的辦法,翟旭燕和李萍不約而同地發(fā)出質(zhì)疑聲。
“我都聯(lián)系好操辦的人了,只要你們倆配合,我保證萬無一失!”
接著翟旭東又花了些功夫,動之以情曉之以現(xiàn)實,最終說動了在場的兩個女人,參與到他制定的計劃中來。
一晃三個月后,當院子邊兒上的棗樹果實累累,快要成熟之際,那項計劃也終于開始啟動。
“嘔!”
一大早,李萍偷偷喝了一滴藿香正氣水之后,故意拿著牙杯在院里干嘔,心里卻在暗罵翟旭東出的什么餿主意!
這邊的動靜,立刻引起正在掃院兒的金花大娘的注意。
她壓抑著心中的狂喜,臉上滿滿都是對李萍的“關(guān)切”之意:“萍萍,你這是咋了?”
李萍裝作不經(jīng)意地道:“媽,也沒什么,就是最近胃口不好,有時還惡心。”
金花大娘臉上的笑容終于藏也藏不住了:“惡心好,惡心好!啊,不是,我是說,你們該去醫(yī)院做個檢查了!”
于是,李萍懷孕的消息又像長了翅膀似的,在村里傳了開來,金花大娘人前人后,那笑得簡直像陽坡上的葵花朵子!
翠嬸兒見金花大娘天天笑得不見眉眼,不禁又在心里腹誹:誰沒懷過孩子呢?也就你家這不開窩的母雞終于肯下蛋了,擱別人家誰能稀罕成這樣!
但不管別人怎么想怎么說,老翟家那真是,每天都泡在歡樂的海洋里。金花大娘為了給兒媳婦補身體,還殺了好幾只老母雞,其中就有被她罵光吃不下蛋的那只蘆花雞。
只是翟旭東和李萍在一家人空前融洽的表象之下,一直謹小慎微,畢竟,他們倆心里清楚,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戲。
只能等操辦人給找的那個侉女人肚里的丫頭瓜熟蒂落,他們不出差錯地一手交錢一手抱走孩子,這場戲才能收官!
當李萍辛苦地扮演著“孕婦”的角色的時候,侉女人肚子里的小肉肉也在茁壯成長。兩個女人都希望早點從這場“孕事”里解脫,但在另一些心思上,會有些微妙的不同。
時間,總是會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6
第二年,當紅的桃花白的杏花開滿整個山坡的時候,侉女人終于要臨產(chǎn)了。
翟旭東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要么叫桃紅,要么叫杏芳,讓老婆來選。李萍又笑他一頓,說孩子當校長的外公會給孩子取名字的,可用不著他費神組合腦子里那幾個有限的漢字。
然而,除去表面上的一派欣欣氣象,其實越到最后幾天,小兩口的壓力也就越大,因為,整場戲里最重頭最決定性的一出即將上演,那是萬不能有任何閃失的。
誰道人算不如天算,千小心萬小心,到了生產(chǎn)那天,事情還是出了誰也不愿意看到的意外。
侉女人在病房里奶著剛出生的女兒,看著她皺紅的小臉、濃黑的頭發(fā),感受著她吮吸奶水使的勁兒,突然生出無限的不舍。她說什么也不肯再將懷中的女兒“出讓”。
最終,這場談好的“交易”,就這樣因為一個女人母愛的覺醒而以失敗告終。
翟旭燕家的一間房里,李萍去除掉最后的一身偽裝,突然覺得一陣輕松。
她靠著墻坐在地上,輕輕摸了摸并排坐在旁邊的翟旭東的頭發(fā)。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東子,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翟旭東捉住李萍的手,心里沮喪萬分。都是他導(dǎo)演的這一切,這個結(jié)果,大概會讓全家徹底雞犬不寧吧!
“萍萍,咱逃吧!”
李萍苦笑:“能逃到哪里去呢?咱的親人都在這兒,咱的生活、咱的根基都在這兒。”
翟旭東替李萍理了理額前的頭發(fā),嘆口氣道:“可是,我不想看到你經(jīng)歷接下來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
那個等著人收拾的,可不是普通的一個爛攤子。
“怕什么!咱倆都長得不矮,天塌下來,咱一起扛唄!”
翟旭東看著李萍那普普通通的容顏之上,那朵豁達、樂觀的笑容,心里也頓時亮堂起來。
“對,咱一起扛!”
7
翟旭東和李萍兩口子主心骨定了以后,就和二姐翟旭燕以及二姐夫一起商量接下來的對策,最終,他們決定把家里的老人們一起請進城里來,告知他們這起事件的始末。
在雙方家長均以為是李萍要生了,興沖沖進了城來到翟旭燕家的時候,他們訝異沒看到預(yù)想中的喜氣慌亂的局面,反而是幾個垂頭喪氣的孩子局促不安的樣子。
“爹,媽,你們先坐下喝杯茶,有些事情我得坦白!”翟旭東這個“主謀”終于艱難地開了口。
接下來這漫長而焦灼的半小時,是在場所有人此生相當難忘的半小時。這段短小的時間單位里,翟、李兩家家長臉上的表情由最初的喜氣洋洋,變?yōu)槊婷嫦嘤U,再變?yōu)榇篌@失色,最后氣急敗壞……
但戲劇性的是,當大家做好萬全準備,防止最難搞定的金花大娘聽了事情原委會氣出個好歹的時候,金花大娘只是捶著胸脯“哎吆”了幾聲,在心里默默憑吊她那一直不存在的孫女,這才恨鐵不成鋼地指著罪魁禍首、她的寶貝兒子恨聲道:“你這個臭小子!你是怕恁爹恁媽活得太長久嗎?竟然想出這種劣法子來糊弄我們!幸虧這事沒成,要是成了,你們這幫孩子可就犯了大錯了!電視里都說了,這屬于販賣人口,是要坐牢的!”
一大家子人在金花大娘一番空前理性的言語中,又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經(jīng)過這件事后,老翟家這一家人倒是彼此之間增進了理解和信任。金花大娘從此再不敢催小兩口生孩子的事,翟旭東、李萍兩口子也覺得相當羞愧。
六月的驕陽,復(fù)又傾瀉在那棵開滿粉花的老楸樹上時,李萍忽然扶著老楸樹,俯下身子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