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民政局里出來，小縣城上空投下的一抹橘黃色夕陽光懶洋洋地?fù)硐蛄诵⊙拧Ｐ⊙艑⒆霞t色的離婚證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了挎包，然后愜意地伸伸胳膊，使勁深呼吸著，在這個瞬間，她如釋重負(f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冬天的暖意。
　　 直覺告訴小雅，小剛一直跟隨在她身后，因為他發(fā)出的沉重腳步聲和喘息聲是那樣的清晰可聞。小雅扭轉(zhuǎn)身，沖著小剛微微一笑，并大方地伸出手：“小剛，祝以后我們各自安好吧，再見！”
　　 小剛緊盯著小雅，眼神無助而絕望，這讓小雅有些害怕而恐慌。突然，小剛上前伸出雙手使勁按著小雅的雙肩搖晃：“小雅，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看到你像現(xiàn)在這樣開心地笑過，你和我離了婚真的就這樣開心嗎？”
　　 “是的，此時我就是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去成都整整十年了，我從來沒有為自己笑過。此刻，我是真正由衷地為自己笑了……”
　　 “小剛，你的手把我捏得太疼了，怎么，你還想像以前那樣打我嗎？我們現(xiàn)在沒有一點關(guān)系了，再對我動手我就要報警了……”
　　 在小雅的呼喊聲中，小剛慢慢恢復(fù)了平靜，他拽著小雅的雙手慢慢無力地滑落下來。接下來，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地上。小剛抱著小雅的雙腿，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小雅，我突然后悔離婚了，別離開我好嗎？我真的好愛你！我一定痛改前非和你好好過日子！小雅，別離開我，求求你……”
　　 “愛我？真可笑！你愛的一直是我的身份吧！只是當(dāng)初你不知道我這樣的身份卻一直是一個笑話，對吧……哈哈！”小雅笑凄然而心酸。
　　 而對于小剛的這些招把式，小雅也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以前只要犯了錯，他都是用這樣可憐巴巴的祈求。心軟的小雅一次次地原諒他，可是事后，小剛又是一次次的犯錯。是的，犯錯。他不僅嗜賭月月輸光了工資，他還憑著自己高大英俊的外表，經(jīng)常出軌背叛了當(dāng)初對小雅許下的誓言。一次次的傷心絕望后，小雅越來越看不到與小剛以后生活的未來，于是小雅一次次提出與他分手，可是小剛堅持提出只有小雅彌補(bǔ)他十萬塊錢才同意離婚。
　　 十萬元，對于小雅來說，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她知道，能借出這筆錢的只有自己的二姨，二姨父錢寶和小姨小鳳。二姨的日子這么多年一直過得暗無天日，小雅不想讓她再為自己的事情煩心。接下來是小雅的二姨父錢寶，他是成都市某建筑企業(yè)的董事長，要拿出十萬塊錢是小菜一碟，而小姨小鳳是一家裝修公司的老板，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墒?，這兩個人都被小雅狠毒地大罵甚至詛咒過，他們會借給自己錢嗎？不過小雅知道，除了向他們開口，在成都沒有誰能借她十萬塊錢了。
　　 曾經(jīng)，小雅在二姨父面前賭咒發(fā)誓不邁那個地方的門檻?？墒牵瑸榱私璧绞f塊錢離婚擺脫小剛，那晚，她像往常一樣在二姨家里料理完一切家務(wù)，準(zhǔn)備回出租屋的時候，小雅做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還是決定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二姨夫錢寶的住處。
　　 開門的卻是穿著睡衣敷著面膜的小姨，在二姨父的住處碰見小鳳，小雅也是見怪不怪了。見是小雅，小鳳很意外也很尷尬，訕笑著問：“小雅，你怎么來了，有啥事情嗎？”
　　 “我找……二姨父有點事情……”
　　 兩個人的話雖然很輕，但是顯然被里屋的人聽見了，就聽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小鳳，是誰來了？”說話間，一個穿著睡衣，身材魁梧的男人來到門口：“哦，是小雅。你幾年不登門了，登門肯定有啥難事情，說吧？”
　　 錢寶口口聲聲的“我們”在小雅聽起來就特別諷刺。二姨父，你和小姨是“我們”，那可憐的二姨算啥呢？在法律上，二姨與你至少還是合法的夫妻。原來時間真的無法淡忘一切，這一刻小雅終于明白，她真的無法面對他們，也無法原諒他們。
　　 小雅打消了借錢的念頭，不再言語，轉(zhuǎn)身離去了，只留下錢寶和小鳳在門口面面相覷。
　　
　　 二
　　 小雅沒有籌到十萬塊錢，也就無法滿足小剛提出的離婚要求。這一拖，就是三年。三年后的今天，一切都變了。錢寶因為偷稅漏稅和賄賂被人檢舉鋃鐺入獄，二姨聞訊遭受打擊瞬間蒼老了許多。贏家最大的是小姨小鳳，她憑借姐夫錢寶的關(guān)系，利用這十多年的時間打造出了自己的事業(yè)，而且在錢寶事件發(fā)生后還做到了獨善其身。
　　 唯一不變的，就是小雅和小剛離婚，她還是支付了他十萬塊錢的青春損失費。在成都十年，她洗衣拖地買菜做飯，伺候了二姨差不多十年，可是小雅從來就沒有看到過自己的工資。因為她的工資都讓二姨寄給老家的母親了。母親用這些錢家庭開銷，用這些錢修了一幢小洋樓……母親時常在電話里提醒小雅家里用錢的地方還很多：父親的身體遠(yuǎn)不如從前，時常毛病纏身要花錢看??；弟弟在讀高中成績優(yōu)異，考個名牌大學(xué)沒有問題，讀書也得花上一大筆錢；后面，弟弟就是成家，哪家討個媳婦不給一大筆彩禮，這又是很大一筆錢……
　　 十年前，小雅背著一個行李包走出了家鄉(xiāng)的小縣城。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宛如一朵芙蓉出水的青春少女。那個年代的她，愛扎著一條粗黑的馬尾辮子，愛跳愛笑。那時候，子墨最愛給小雅唱李春波的那首歌《小芳》，他經(jīng)?？湫⊙牛霓p子像小芳，她的樸實更像小芳。當(dāng)初兩個人在讀大學(xué)的時候同班，因為有對文學(xué)共同的愛好加入了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隨著了解的深入，原來兩個人的家鄉(xiāng)竟然是同縣不同鎮(zhèn)，也算是老鄉(xiāng)了。因為志趣相投，青春愛戀的種子在兩個人心里開始生根發(fā)芽，最后肯定水到渠成談起了戀愛。假期的時候，兩個人還帶著對方見了各自的家長，兩邊的老人都十分喜歡。
　　 一段恩愛的戀情能得到家人的認(rèn)可和祝福，那走向和諧美滿的婚姻想來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吧？可偏偏就在兩個人大學(xué)畢業(yè)的前幾個月節(jié)外生枝了。
　　 有一天，遠(yuǎn)在一千多里之外的二姨和錢寶坐著一輛越野寶馬回來老家祭祖，還帶著隨從司機(jī)和保姆，那個風(fēng)光??！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出現(xiàn)這樣的豪車，瞬間小山村就炸開了鍋。
　　 二姨和錢寶都是本村人，兩個人是青梅竹馬的同學(xué)，二姨長得水靈靈的漂亮，錢寶長得英俊魁梧。小雅聽母親講過，當(dāng)時二姨和錢寶的成績都非常好，可是作為農(nóng)民家庭，兩邊的家境都很困難。后來，二姨為了供錢寶讀書，高中讀了兩年就輟學(xué)去深州打工了?？赡軙r運不濟(jì)，一向成績優(yōu)異的錢寶高考居然落榜了，在二姨的鼓勵下，錢寶又復(fù)讀一年，居然還是落榜了，錢寶再無斗志。那時候，錢寶也算得上一介書生，細(xì)皮嫩肉的他既承受不了農(nóng)村土地上的辛苦勞作，也不愿隨二姨去深州打工，他就窩在家里待著，他難得上山下田幫父母干農(nóng)活，即使偶爾去幫忙一下，因為畏手畏腳磨磨蹭蹭難免時不時受到父母的責(zé)罵。平時，錢寶衣冠不整，頭發(fā)也不理，亂糟糟的。錢寶經(jīng)常睡到半晌午才起床，不洗臉不刷牙，拿上一本書一邊埋頭翻看一邊圍著田埂和山路轉(zhuǎn)圈圈。有時候呢，錢寶也去村口的劉大娘店里買上一兩塊豌豆酥餅或稱幾兩花生，打上一杯燒酒一坐就是半天消磨時光。他也不和誰說話，就獨處著發(fā)呆，誰也不知道錢寶的腦子里在想什么。那花銷的錢哪里來呢？當(dāng)然是二姨寄回來的。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半年多，突然有一天，錢寶收拾了些衣物裝進(jìn)一個背包就離開了村子，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錢寶從此銷聲匿跡了，連錢寶的父母，包括小雅的母親也得不到錢寶和二姨的一點點消息。
　　 約莫過了五六年，錢寶家突然放出消息要大擺宴席請客舉辦錢寶和二姨的婚禮，家家戶戶都無需送禮。全村的婦幼老少都去了，整整擺了八十桌，那個場面才壯觀喲。后來母親才從二姨口里得知，錢寶當(dāng)年去了外地輔助他的一個同學(xué)做工程，頗有頭腦的錢寶從小管理做到了小包工頭，再從小包工頭一步步扎扎實實做大了自己的事業(yè)，后來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當(dāng)事業(yè)穩(wěn)定下來了，錢寶和二姨才商量好回老家完婚，舉辦了這場隆重的婚禮。
　　
　　 三
　　 小雅拉上了所有的窗簾，依然能在酒店的房間里聽到樓下那些人來人往說話的嘈雜聲音，這些熟悉的鄉(xiāng)音撲面而來令人沉醉，讓小雅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了踏實和心安，她的內(nèi)心異常地疲憊，就這樣昏沉沉地睡著了。
　　 睡夢中，小雅仿佛置身于當(dāng)年這座小縣城的火車站。她背著行李在檢票口外徘徊，焦急地四處張望，她盯著人群，搜尋著目之所及的角落。小雅從來沒有懷疑過子墨對的她承諾，子墨要到車站接她，然后他們?nèi)ド钲凇V州或上海，哪里都行，就是不去成都二姨那里?？墒牵驹撛绲降淖幽恢睕]有出現(xiàn)。小雅在一步一回頭中，走向了檢票口。那個入口，就是通往成都的起點……
　　 夜幕降臨了，醒來的小雅拉開窗簾，一陣涼風(fēng)襲來，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算算時間，冬月即將過去很快邁入臘月了，距離春節(jié)已然不遠(yuǎn)了。
　　 縣城的街頭巷尾都亮起來了明亮的路燈，家家戶戶的窗戶也陸陸續(xù)續(xù)透出來了無比柔和的亮光。小雅覺得，十年后的縣城比之十年前已經(jīng)脫胎換骨，到處都是新樓林立。此時的大馬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到處華燈溢彩，到處霓虹燈閃爍，街道的各種美食香味伴隨夜風(fēng)飄散，空氣里氤氳著刺激著鼻子無比的香味，那些KTV扯著喉嚨唱歌的，一個比一個聲音大，將這座縣城折騰得太不安寧。
　　 小雅知道，自己站立窗戶的前方，一直一直向前延伸，穿過這座縣城的大路和樓房，然后再穿過幾座山巒和幾條小河就是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生在那里、長在那里的地方。前幾年，父母修了新樓房，可是它是什么樣子的，小雅不知道，對于家，小雅還停留在以前。記憶中的家是清貧的，幾間土墻茅草屋，父母僅靠耕種幾畝田地養(yǎng)家糊口。雖然自己有個弟弟，可是父母從來不重男輕女，只要弟弟有吃有穿，小雅就有一份。小雅讀書成績好，父母表示砸鍋賣鐵也要供養(yǎng)她。小雅的父母能做到這些，在這樣封閉落后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很難得了?？墒请S著弟弟長大入學(xué)自己又進(jìn)入高中開銷也越來越大，捉襟見肘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緊急關(guān)頭，遠(yuǎn)在深圳打工的二姨慷慨解囊，她表示愿意支助小雅當(dāng)前讀高中的一切費用，如果能考上大學(xué)還得繼續(xù)幫助。小雅的父母當(dāng)然是感激涕零，母親不止一次告誡小雅：”二姨就是你的再生父母啊，這個恩情你不能忘，以后一定要報答！”
　　 只是這份報答小雅還沒有想好，二姨就已經(jīng)為她安排了。就在小雅快畢業(yè)的前幾個月，二姨和錢寶帶著司機(jī)和保姆開著越野寶馬衣錦還鄉(xiāng)祭祖，那場聲勢浩大的新聞也傳到了在校讀書的小雅耳里。只是她不知道，那次二姨回來還和父母做了一次交談，說是交談，其實二姨就是告知父母她的安排。二姨的意思是，希望小雅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去成都發(fā)展，他們現(xiàn)在的事業(yè)蒸蒸日上，可是那邊沒有什么親人，小雅有文化，過去可以在生意上幫助他們。對于妹妹和妹夫的要求，小雅的父母當(dāng)然喜出望外。其實原本是小雅父母想開口的，不曾想他們倒先說出來了。等妹妹妹夫走后，老倆口抑制不住心中喜悅，迫不及待給小雅打去了電話。
　　 “什么？畢業(yè)了去二姨那里，他們給我安排工作？媽，我不想去，畢業(yè)了我就在我們縣城找個工作吧，這樣離家近，有空回家照顧你們也方便……”
　　 “我和你爸要你照顧啥？只要你有前途掙得到錢，走再遠(yuǎn)都行。守到我們再近掙不到錢有屁用，還不是只有喝西北風(fēng)！小雅呀，聽話，現(xiàn)在你的二姨父飛黃騰達(dá)了，你只要攀上他們肯定一片前程……”母親依然在苦口婆心地勸。
　　 還在小雅頭腦蒙圈的時候，電話那端又傳來了父親的聲音：“還有哈，小雅！你去成都了，算是鳳凰落在高枝上了。你和那個子墨已經(jīng)不是一個檔次的人了，你得趕緊和他分手！”
　　 父親的話倒像一錘子敲得小雅一激靈，她趕緊爭辯帶著嗔怪：“爸，你咋這樣??！……”
　　 電話那端的父親打斷了小雅的話：“為了你過得好，爸就是這樣的人！趕緊和子墨說清楚，沒得商量！”
　　 ……
　　 去成都十年，小雅過得特別漫長，那種牢獄之災(zāi)的感覺一直桎梏著她的身子，甚至是靈魂。當(dāng)初離開這座小縣城，她正值風(fēng)華正茂，帶走的是一個塞滿衣物的背包；十年后她又回到這座縣城，和小剛辦理離婚成了一個離異女人。她甚至連十年前的兩手空空都不如，為了離婚背負(fù)了十萬塊錢的沉重債務(wù)。
　　 小雅至今還那么刻骨銘心地記得，那個早晨，為了不去成都小雅哭紅腫了雙眼?？墒?，小雅的哀求是那么無力，父親鐵青著臉不為所動，冷冷重復(fù)著那句話：“你雖是一個大學(xué)生，可是在這鳥不拉屎的破縣城有什么出路？成都是四川的省城多好，那么大個城市，現(xiàn)在你的二姨那么有錢，他哪怕給你一點點照顧你以后的日子都一片亮堂！你去了那里有了前程，我們才能真正的享福。我和你媽辛辛苦苦一輩子，全家人都指望你了，不要讓我和你媽失望……”可是，在父親動之以理曉之以情的情況下，小雅依然倔強(qiáng)地不斷流淚、搖頭。父親終于發(fā)飆了，小雅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看到父親發(fā)那么大的火，父親將手里的煙斗使勁拍打在桌上，一下子就折斷了。他扔掉殘存的半截?zé)煻罚瑢⒛赣H手里沉重的行李包奪過來塞進(jìn)小雅的懷里，使勁把她往門外推。一邊推搡父親一邊罵罵咧咧，擺出了一副毅然決絕：“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則你就不是我的女兒。你哪怕要死，也去成都死吧！”父親一副鐵石心腸的態(tài)度嚴(yán)重刺傷了小雅。他猙獰的面孔還是那個曾經(jīng)疼愛自己的父親嗎？還是那個，自己小時候犯了錯誤，總要被母親訓(xùn)斥，他總是站出來不分理由和對錯都要維護(hù)自己的父親嗎？怎么一切都變了？那個瞬間，小雅心如死灰，恍恍惚惚中，她失魂落魄地背著行李離開了家。這一走到至今，小雅就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