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靈魂的棲息(散文)
一
蒼莽的大興安嶺和燕山山脈從三面環(huán)繞著它,西高東低的地勢讓它看上去就像一座皇家寶座。
清之前這里是古松州,也稱“平地松林”、“千里松林”。提起這名字,耳畔便那么自然地翻涌起松濤陣陣,那一片海洋般廣闊無邊的綠啊,孕育著生命的磅礴,讓人向往,更敬畏。
草原、河流、沙漠、森林、濕地……
這精彩紛呈的地貌,不僅育養(yǎng)著蒼生,也是無窮盡的生物和生態(tài)的樂園,一座天然的大博物館,孕藏著北中國波瀾壯闊的歷史。
人類的起源總離不開水。代代相傳的先人們,也正是在與水為鄰的繁衍棲息中締造出偉大的中華文明。早在八千多年前,古人類的炊煙便開始在這片土地上縈繞,“興隆洼人”手握笨拙的打制石器,進行著原始的農(nóng)耕、漁獵和飼養(yǎng),從懂得使用和制造簡單工具開始,人類便與古猿分道揚鑣。
六千八百多年前,惡劣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以及原始人心理和精神的日漸完善,讓“趙寶溝人”對生活有了更多的幻想、期待,他們抱著繪有“龍鳳鹿”吉祥圖案的彩陶罐叩神問天,完成了又一層面的情感升華。
到了五千年前,“小河沿人”抬著棺木一路披荊斬棘逶迤而上,想讓死去的親人能更接近天堂。他們絕想不到自己這微小的創(chuàng)舉,又將人類的文明往前推進一步……
在赤峰市東北郊的英金河畔,至今依然矗立著一座海拔746米的山峰,陽光映照下,赭紅色的巖石像火。也真應(yīng)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正是在這座紅山腳下,更高層次的文明悄然醞釀、繁衍,從山腳一直延伸到“以遼河流域中的支流西拉沐淪河、老哈河和大凌河為中心,分布面積達2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這便是著名的紅山文化。
那時候,人類社會正經(jīng)歷著母系氏族的全盛時期,紅山文化與中原地區(qū)的仰韶文化就像一對孿生的姊妹花般競放著,歷經(jīng)兩千多年后的晚期,開始向父系氏族過渡。
紅山文化的發(fā)掘?qū)⑷祟愇拿魇酚痔崆傲?500多年。
或許正是這種以女性血緣群體為紐帶的社會形態(tài),促成了紅山文化手工業(yè)的高度發(fā)達,形成極具特色的陶器裝飾藝術(shù)和制玉工藝,這里出土的許多文物都呈現(xiàn)出古中國北部地區(qū)新石器的特征和內(nèi)涵,尤其那件1971年出土的碧玉龍,更為這里贏得“中華玉龍之鄉(xiāng)”的美譽。
文明的出現(xiàn)恰似走著一條崎嶇而蜿蜒的路,一路上荊棘猛獸不過尋常,但人類探索和發(fā)現(xiàn)的腳步從不畏懼也從未停息,而北方文明的種子,正是在那一粒粒堅實的腳窩里生出根脈。
二
天空還未褪盡夜的顏色,太陽已從東邊緩緩升起,山坳間透過來的光暈,似一張酒后微醺的臉。
進入八月,季節(jié)的旅行又開始了,如游子般尋尋覓覓,從不停下腳步。風聲也繃成緊湊的弦,埋伏下十面秋韻,塞外的草原正拉開一張秋天的網(wǎng)。
花草們伸出手臂或躬下腰身向秋致意。她們真是一群巧手的女子啊,織就著草原盛大的斑斕。天地曠遠,各種深深淺淺的顏色擁簇著,最靚的莫過于明艷的紅或者黃,素淡的粉白,也有暗些的藍紫、赭石和熟褐,以及還沒來得及被風掠走的綠。數(shù)不盡的色彩層疊著,整個草原呈現(xiàn)出一種陰陽極致調(diào)和的美,剛?cè)嵯酀?,讓人不自禁想到舞臺上盛裝的京劇大師梅蘭芳,水袖一甩,播下萬種風情。
白樺也著上了金燦燦的舞裙,或挺拔,或虬曲,在草原廣闊的舞臺上,她們是又一道明麗的風景。敦敦實實的河柳傾聽著流水的歌吟,日夜不息默默陪伴,頑皮的風啊也早給它們漂染了一頭時興的發(fā)色。
枝頭大大小小的籽實日漸成熟,整個草原開始縈繞著野菊花的香。草木知秋啊,可秋蟲卻似乎還未感知到季節(jié)的冷,它們或潛伏在草根下,或攀援到相對高些的葉尖上,還在專注而賣力地演奏著。
那是一種天然又盛大的和鳴,一種生命存在的昭告。此起彼落的,或許稱不上多動聽,甚至有些凌亂、聒噪,可在我心里,卻是最動心的天籟。
在生了筋骨的秋風里,它們盡心盡意地演奏,也不覺讓我生出幾許悲憫和敬意。這小家伙還真是不知愁呢,可我也絲毫不忍心嘲笑,因為渺小的它們讓我想到的絕不僅僅是癡迂和貪耍。它們專注于自己的熱愛,不焦躁,更不會心有旁騖;它們安享著當下,那種用心和不驚讓我感動。
其實,它們并不傻,更不麻木。
在腳步靠近的時候,那震顫的弦音便戛然而止,或深潛,或迅速地飛躍著逃往他處;而蝗蟲和油葫蘆兒則是另一副大咧咧的模樣,憨實地抖開翅膀,飛上半空,然后在不遠處的草棵子里再落下。小小的身形劃出一道道弧線,艷紅或者淡黃的翅羽似拉開的風琴,淌出一波波顫抖和清脆,是撥動又一種奇妙的樂音……
一入秋,牧人們就開始準備過冬的飼料了,他們開著拖車剪草,越來越先進的設(shè)備,不僅能把草割下來,還能用滾齒樣的小耙子耬成堆。在透著清新的天宇下,一天天晾曬,等徹底干透了,再用打捆機整理成瓷瓷實實的小方枕兒,秋陽下排兵布陣,專等著給牲畜們越冬了。
太陽掙扎著爬上山頭。羊腸小路上又奔來三三兩兩的趕馬人。蹄下騰著煙塵。風頑皮地撩起趕馬人的衣角。他們遠遠馳來,被霞光鍍上一層金色的馬鬃和馬尾也成了晨光里流動的旋律,看上去那般優(yōu)雅飄逸,像是從天河游到人間。
此刻,少了云朵的天空藍得瑩潤,映襯著望不到盡頭的草原,而遠山是天地間另一種承載。那些人和馬是被鑲嵌到這畫里了吧,那般妥當,給這靜止的畫面平添一派生動、立體與和諧。
圣境絕非人類改造,自然才是永恒的大師。眼前的一切,不禁讓我贊嘆。想那太陽一定比我更善感吧,早用手里的金剪把這輪廓定格了。
站在茫茫草原深處,我癡癡注目,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這種距離上的美感就會消失,因為那些趕馬人及馬的狀況,遠沒有我眼中這般詩意。
幾乎所有趕馬人的皮膚都是粗糙黧黑的,雖然他們用頭巾或者帽子裹嚴首臉,卻依舊抵不住強勁的風吹日曬。那身材也大多是清瘦的,散發(fā)出一種粗獷質(zhì)樸。讓我震驚的是,這里的女人也跟漢子們一起做著同樣的營生,她們穿寬大的藍上衣、綠色迷彩褲,腳上蹬一雙膠鞋,一眼望去,幾乎讓人忽略掉性別,實在太潑辣能干了。
趕馬人大多結(jié)成群,守著同樣結(jié)成群的馬匹;當然也有單干的,牽了三兩匹馬守住一棵樹,或者一片草場的入口。不遠處的草地上,蹄印兒逶迤,清晰可辨。
馬們大多佇立在陽光里,看上去異常安靜。趕馬人則躲在小片的陰涼里嘮嗑兒,實在無聊了,也會叼著紙煙捻開撲克玩兩把,等游人們來了,便趕緊放下手里的牌,殷勤地上前搭訕,討價還價間小心又不失禮貌。趕馬人之間也彼此照應(yīng),絕不會因為搶生意傷了和氣。我猜這也是草原人的襟懷吧,正如眼里的草原一樣。
趁著旺季,他們就這樣風雨無阻地守候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全家老小一年的花銷也差不多就指望這幾個月了,他們當然盼著生意好,因為賺到錢,過日子心里才踏實。
那些大型馬場里更是人頭攢動。馬們被圍在一個方形的木柵欄里,擠擠挨挨的,總有百多頭吧。游客們圍在柵欄邊指指點點,對馬兒們評頭論足,總要選能看上眼的。為了便于捕捉,趕馬人甚至用不超過肩寬的絆索拴住馬的兩條前腿。
終于選中了。在趕馬人的帶領(lǐng)下,馬兒們蔫頭耷腦地馱起帶了幾分激動和小忐忑的游客,一遍又一遍走著那即使不識途也不會錯的路,我曾細心觀察過那些馬兒們的眼睛,大多是逆來順受地圓睜著,幾乎尋不見一絲波瀾……
每想到一匹草原馬淪落至此的命運,我都忍不住心疼。但也有例外,比如那些長得俊朗健碩的優(yōu)質(zhì)馬種,因為擔負著繁育后代或其他重任,便成了馬群里的貴族,不僅得到主人細心的照料,更可以異常優(yōu)雅地到草原深處漫步、馳騁,精靈般愜意閑適,幾乎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隨著地域不同,草原上的主角也會悄悄發(fā)生變化,不禁又想到去多倫看見的那些牛。相比之下牛兒們永遠也沒有載客的擔憂,每天早晨主人打開柵欄,頭牛便領(lǐng)著一路狂奔,不同人家的牛會漸漸聚到一起,轟轟然,如小溪匯成大河。在山坡上,到草場深處,它們自由自在地享受著天賜的美食,任性到喜好哪口吃哪口,各種花草菌類盡為其用,或許它們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直到夕陽西下,牛兒們又自覺排成隊,由頭牛帶著一路往回奔,灑下鈴兒響叮當?shù)臍g快,到了村口便一家家散去,那場面讓我忍不住嘖嘖稱奇,也忽然明白了生而不同真的不是人類的專利,無論你有多強大,還是多弱小,都決定不了生死,因為造物在創(chuàng)造之初,就已安排好了各自的命運。
三
一片奪目的光燦中,那些盤桓在山腳的霧氣快速消散,天空敞開胸懷。前一天傍晚才躲到山后的云仙子們,又像聽到了集結(jié)的號角,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可是游到一定程度,又矜持地駐足觀望,她們在等什么呢。
草原上,風的力量總能讓人感受得更真切,比如那一架架高聳入云的風車,也比如這一片片輕柔如棉的云朵。那些曾在影片里無數(shù)次幻化的特效鏡頭,這一刻也終于被認定為真實,草原的天空正用它無與倫比的神性驚艷著我。
“我看見時間怎樣靜止不動,懸停在空中,純粹而空靈,不再流逝,像那片藏著神明的云?!?br />
自然界從不缺少美,美在自然的眼里也或許不過尋常,但當它被一顆善感的心捕捉到,便會生出別樣的哲思。宇宙間任何事物都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這也恰恰是生命存在的神奇之處。任何情況下獨立都只是相對的,你看,在草原的天空里,透過人類的想象,云是如此巧妙地擁抱了時間。
不知不覺間,一座座棉山懸到空中,風的推送讓它不斷變幻著姿態(tài),一會兒是仙女散開的花,一群群鬃毛獵獵的馬,一會又是大片大片如鱗如綿的錦緞,一尾尾追逐嬉戲的魚,幾只狂奔的大象……
最幸運莫過遇見水。奇幻的云天鋪開壯闊,平如鏡的水面一絲不茍地承載。想知道那水多清多靜,里面游著的云早說了。水也真是夠慷慨的,毫無保留地呈上云的繽紛。水天輝映,模糊了視野的分界,唯有遠處的山和白樺默默揭穿這秘密。不過她們也是好美的女子啊,正臨水梳妝呢!
草原的云天最頑皮,跟太陽捉迷藏,也跟大山玩障眼法,更鐘愛換裝的小游戲,一會穿耀眼的白,一會又披掛起煙灰色、黛青色、淺淡的藍、紫。早晚的時候,還會幻化出層次豐富的紅或者黃。那么多色彩和形狀點綴著天空之城,讓它無比瑰麗、氣派。
草原人眼里,這古老的長生天就是一位神,最尊貴,蒙古民間宗教里稱騰格里。草原人認定他們的幸福離不開長生天的護佑,心里便無比虔誠的敬畏和感恩著,這種對天地的敬畏早已成為扎根于草原人骨子里的信仰。
幾次來草原,我也終于明白了草原人用來迎接客人的哈達,藍即是天,白則代表著白云,都是無比圣潔的,每次接過他們雙手舉著捧給我的哈達,心中都忍不住泛起跟他們一樣的炙熱。
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的情懷。草原是草原人無窮的寶藏,不僅供給著他們的生活、工作,更讓他們的精神有所皈依。
隨著新時代建設(shè)號角的吹響,曾孕育過龍傳人的這片土地,越來越成為美好和奮進的代名詞,幾代人默默躬耕,播下美的夢想,而今的這里早成為水的源頭、云的故鄉(xiāng)、花的世界和林的海洋。
四
葵花和金盞花的笑臉追著太陽。一條條路,一道道河,都是草原淌著激情的血脈,為它輸送著新生的動力。
風吹過,云成了天上奔跑的風;一隊隊馬群馳過,草原開始有了脈搏的律動。
此刻在和天空一樣廣袤的草場上馳騁想象,天地間鋪開著恢宏,它又是誰筆下的杰作呢?這畫卷里綿延的氣勢因有了眾多暖色的點染,讓想象也有了更豐厚的情感溫度。
看啊,一切都是那般深邃、靜美,還感受不到暮秋的疏冷和蕭瑟。草崗上一站,眼睛和腦子就都給這浩蕩的色彩喂飽了,連起起伏伏的思緒也披掛上繽紛。
心激動地跳著,像揣著一只歡悅的鹿,也像頑童隨手敲擊的鼓點。鋼筋水泥的森林里陷落,一顆心真是壓抑得太久;就找個懂的人,去草原深處撒個歡兒吧。以沖刺百米的激情奔跑,放開喉嚨歌唱或歡笑;還要挺直腰身,伸出手臂,擁抱這無邊的闊大,對著不遠處起伏的群山縱情呼喊。即便引來異樣的目光,也不怕……這天高地闊的大草原,有足夠的襟懷容納人類的悲喜,不管是那些尋日里難以承受的之重或之輕,都無足掛齒了,重要的是終于找到了自己。
總算心有所歸。
就干脆把一切雜念都剔除干凈,留一腔滾燙的赤子情懷,像依戀母親那樣依戀,枕著菁菁花草,眺望藍天;用綿長的呼吸撫平內(nèi)心的狂亂,讓所有躁動都灰飛煙滅;閉上眼睛,只張開耳朵和心靈,去傾聽萬物的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