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生活】黃土地,父親的日記本(散文)
人生的艱辛耕耘進(jìn)泥土,年復(fù)一年,黃土地上挖出生活的味道。黃土地是父親的日記本,風(fēng)雨泥濘里種植春秋。一根香煙點(diǎn)燃父親的辛酸,空曠的田野山間,升騰一縷孤獨(dú)。心里苦悶時,吼一段蒼涼的秦腔,風(fēng)似乎聽懂父親的心事。那條通往田地的,蜿蜒泥濘的斜里坡山路,父親負(fù)重行走了整整一甲子。
多年以后,從頑皮的孩童到成年,當(dāng)我也成為父親的時候;從掙脫黃土地束縛的青年,到成為遠(yuǎn)行客,成為思念故土的游子,我漸漸讀懂了父親的日記。假日里和父親一起下地,逐漸理解父親對土地的這份深沉的愛。這厚重而深情的黃土地,猶如父親珍貴而隱秘的日記本,這里不僅記錄著父親每日辛勤的勞作,有付出的艱辛,有收獲的喜悅,更有父親一生的汗水,都融進(jìn)這腳下的黃土地。
父親幾乎每天都要下地勞作,無論炎熱酷暑,秋涼寒凍,抑或刮風(fēng)下雨,一年四季總有忙不忘的農(nóng)活。春天播種,培土,放玉米青苗,往地里運(yùn)送肥料;夏天除草,打藥,收割小麥,翻地;秋收時節(jié)挖土豆,掰玉米;冬天挖藥材……下雨天,帶著草帽,穿上水鞋,扛著鐵锨修整田地,修補(bǔ)地壟。一輩子在田地里勞動,一輩子都在大西北山區(qū)這片干旱貧瘠的黃土地耕耘,勤勞儉樸,任勞任怨,像牛一樣地耕種。自然條件的惡劣,靠天吃飯,交通不便,山路坡陡,崎嶇難行,面對光禿禿的黃土高坡,父親從未抱怨過土地的貧瘠,從未抱怨過連綿的黃土山,從未抱怨過山區(qū)自然環(huán)境的艱苦,似乎這一片多情的黃土地,注定與父親一生的命運(yùn)緊緊相連。
兒時跟在父親身后,扛著鋤頭,感覺格外地沉,一到農(nóng)忙時節(jié),總想逃離繁重的農(nóng)活。連父親的鋤頭似乎要比別人家的更大更重,我小小的肩膀,扛著鋤頭走陡坡山路,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感覺肩膀酸痛,一會兒扛著走,一會兒拖著走,鋤頭拖過的黃土路,揚(yáng)起蓬松的塵土,只顧氣喘吁吁地跟緊跟父親的腳步。
老灣地是離家最遠(yuǎn)的一處山地,地處山梁上,從村莊山腳下的家沿蜿蜒的山路,走到這塊地需要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別說負(fù)重運(yùn)送肥料,即使是空手而行,也倍感吃力。這塊地雖離家最遠(yuǎn),但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成為家里小麥的主產(chǎn)地,家中一年中小麥一多半的收成來自這塊地。
但這塊地起初并不肥沃,不平坦,屬于典型的山坡地,靠近山梁北邊的地頭是一處幾丈高的黃土崖,土崖上不時有松軟的黃土溜到崖下的田地里。地的中間是一處東西橫亙約十多米長的土崖,土崖約有一人多高,地中間凸起的土崖生生地將這塊不足兩畝的田地分割成兩塊,由于地勢陡峭的緣故,形成上坡地和下坡地。這塊土崖的存在,給播種,收割、施肥等造成阻礙。一到播種時間,牛拉犁播種時,好幾次差點(diǎn)在崖邊踩空掉下去。
數(shù)年間,不知父親挖了多久,父親用镢頭、鋤頭,一鋤頭一鋤頭地將這塊土崖開挖填平。當(dāng)我再次走進(jìn)這塊田地時,土崖已不見蹤影。原來地中間黃土崖的位置,依稀可見的陡坡地勢似乎還在訴說土崖的前身。自這塊土崖挖平整后,播種收割的效率也比之前提高,不再擔(dān)心這塊突兀的黃土崖的障礙,田畝的面積似乎也因了土崖的整平增了一些。
同樣的土地,父親總是打出比別人更多的糧食。在清理碾麥場腐爛的賣草時,父親將這些腐爛發(fā)黑的賣草,和著泥土鏟在一起,背到離碾麥場較近的老灣地,結(jié)果第二年這塊地的麥子又獲豐收,引來鄉(xiāng)鄰們的贊嘆,紛紛求教父親。父親說地力要靠人用心,翻地、施肥、播種等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掉以輕心,你對莊稼地好,莊稼就收成好。靠天吃飯,一年一季,全靠人勤勞。父親有時會為一棵青苗的枯萎感到惋惜,為雨水不調(diào)而感到焦慮。
父親天天下地,如同自然地打開自己的日記本,看著今日的天氣,記錄下今天的收獲與心情。
父親對每一塊土地的“脾性”都非常熟悉,老灣地適合種小麥,水泉溝考慮地的墑情適合種植玉米,扁肚兒地的地力旺盛,交通便利適合種土豆,蘋果園里種植黃芪、黨參等藥材,待蘋果豐收,緊接著就可以挖藥材。這每一塊土地都是一個聚寶盆,這土地的饋贈,陪伴家里走過最艱難的歲月,走過最困苦的日子。父親常說的那句“手里有糧,心中不慌?!睍r至今日,依然蘊(yùn)含樸素而深刻的道理。
黃芪、黨參等藥材,在母親臥病在炕的那段艱難時日,成為家里主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除了莊稼,父親種植一些藥材,作為主要的家庭收入部分,以滿足艱苦生活所需,而這些全部的收入,面對母親每天的醫(yī)藥費(fèi),同時還要供養(yǎng)我這個中學(xué)生時,常常是捉襟見肘。在那段艱難的時光里,父親更加勤勞,幾乎把全部的力量和汗水深埋進(jìn)泥土,以期拉起家庭這架沉重的車。
故鄉(xiāng)地處甘肅山區(qū),而這里的寒意來得更早更快,有時國慶節(jié)前后便會有降雪,一入秋便有了冬的寒意。
猶記深秋時節(jié),父親雙膝跪在泥土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深挖種植的黃芪,有時為了保證一株黃芪藥材的完整性,以期賣個好價錢,父親會不辭勞苦,挖進(jìn)泥土一米多見深,保證黃芪藥材的根須不斷,保障每一株的價值,那些深埋于地下的根須仿佛與父親捉迷藏,越挖的深,根須在泥土的根須越長,在泥土之下四散蔓延開來,父親順著黃芪主干的根須,順勢下挖,小心翼翼,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用長而窄的镢頭剖土,每一次剖土,父親都十分小心,生怕觸碰挖斷藥材,那些新挖出的黃土,伴著濕冷的松軟逐漸將父親的膝蓋淹沒。而我常常沒有耐心,會心急,不小心挖斷藥材的根須,或圖省事挖到一半時撥出來,時有黃芪會扯皮拔斷,父親看后心疼不已,便吩咐我去撿拾整理他挖出的藥材。
在藥材長勢好的年份,幾乎每一株藥材都是父親這樣從泥土里刨出來的,每每此時,全然忘記自己被濕冷的泥土埋沒的膝蓋和小腿。
父親這些艱辛的勞動所得,最終兌換成母親手里各色的藥片和家里的柴米油鹽,當(dāng)然也包括我的學(xué)費(fèi)。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年過五旬的父親,耗盡財力心力,最終沒能挽留住臥病在炕八年的母親,母親終究被病魔帶走了。同年底,大雪紛飛的臘月時節(jié),八十六歲高齡的奶奶仙逝。人至中年,父親經(jīng)歷人生悲痛的生離死別,妻病故,母辭世,仿佛命運(yùn)對父親有更多的不公。那個冬天對于父親太過漫長,對于家太過漫長,本就少言寡語的父親,變得更加沉默。常常會一個人扛著鋤頭走向地頭,似乎有滿腔的淚水和艱辛向土地訴說,如同在日記本里寫下自己不愿為人說的秘密。
第二年的春耕時節(jié),父親變得更加忙碌,也許父親心中的失母喪妻之痛還未遠(yuǎn)去。彼時姐姐已出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平時的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父親。我一上學(xué),家里就只剩孤獨(dú)的父親,聽四叔說,那段時間父親天天都下地,而且比往常更加的勤懇,四叔和父親是親兄弟,四叔稱呼父親為二哥。兩家田地相鄰,時常碰見父親在田間勞作,也作寬慰鼓勵。四叔說父親常常是和他蹲在地頭抽一口煙,也沒有更多的言語,隨后便又掄起鋤頭挖地,唱著蒼涼的秦腔,伴著山野的風(fēng)吹過一絲淡淡的憂傷。
我漸漸懂得父親那時心里的苦悶與孤獨(dú),黃土地如同他的日記本,承載著他的快樂憂愁,也記錄著他的憂傷與無奈。這厚重的黃土地,如同大地母親,給父親安慰,那挖出的松軟新鮮的泥土,裹著土的香,輕輕將父親的赤腳撫摸,撫慰父親難于言說的心傷。這土地把父親和我們滋養(yǎng),也成為父親隱秘的日記,也許這每一塊田地,都記錄著父親每天不同的心情,承載著歲月的故事。
父親勤勞節(jié)儉,堅韌,在那些苦難的歲月里,對病母不離不棄,為了生活拼盡全力,連一包好煙都不舍得抽。把生活的不易,融進(jìn)這深沉的土地。父親是一位普通而樸實(shí)的農(nóng)民,由于他那個年代子女眾多,條件艱苦,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寫,但他數(shù)十年來,以農(nóng)具為筆,以黃土地為日記本,勤勤懇懇,在黃土地上留下一本厚厚的日記,那些磨得溜光的農(nóng)具木質(zhì)的手柄,那些父親掌心厚厚的老繭,母親彌留之際淺淺的微笑,能供我上學(xué)讀書的底氣和信心,那些土地上長出的每一樣?xùn)|西,都在訴說著父親與黃土地的故事。
詩人艾青說:“為什么我的眼中飽含淚水,因?yàn)槲覍@片土地愛的深沉。”我在想,父親對土地一樣充滿深情。這日記本,這多情的黃土地,孕育收獲的喜悅,深埋孤獨(dú)清苦。但這土地更多的是給予滋養(yǎng)成長,父親在黃土地流過一生的汗水,傾盡一生的力量。有時候,父親更像是黃土地的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日陪伴相守,不離不棄,不為山外的誘惑所動,在這黃土地上記錄自己的人生歲月。
如今,年至八旬的父親,會怡然地在那條依舊泥濘的斜里坡小山路上走過,這條通向田地的小路,通向黃土地,仿佛會打開父親的日記本一樣。
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