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小說,乃文學重器(隨筆)
古今中外文學史,特別是中世紀、近現(xiàn)代以降,其內(nèi)容建構(gòu)主體章節(jié)基本在小說。一般說來,考察一個時代的文學貢獻,首先看小說;論一個作家的文學實績,主要看小說——當然,除非你于其它文學領(lǐng)域斬獲甚豐或卓有建樹。
小說家不一定是文學家,但極有可能成為文學家,文學家中不少小說家;而詩歌、散文、戲劇(文學)界的從業(yè)者們,則絕少有機會嶄露頭角脫穎而出,大多情況下很難進入文學聚光燈前一展芳容,信步揚眉,成名成家。只是,隨著現(xiàn)代社會新的文化文明,各種各樣的詩人桂冠和戲劇明星頭銜則日見多了起來……
文學作品四大家族:小說,詩歌,散文,戲劇。語云小說百家飯,詩歌座上客,散文真君子,戲劇下午茶。即是說:飯,家家要吃的;詩歌如作客,作客不是每人每日必做的事,且要講究注意點兒禮儀行頭才行;散文子云子曰,君子風致,大約孟子、司馬相如、朱自清之類作派;而戲劇則于劇院中、酒肆里或宅家沙發(fā)上,面前放一盅茉莉花茶,平心靜氣,優(yōu)哉游哉,邊品邊賞。
此說是否合理,我們姑且不去管它,現(xiàn)在單談小說。
一、小說的人民性、通俗性和普泛性
前面我們講小說是百家飯,人人所要吃的,即著眼于其通俗性,普泛性,且強調(diào)其受眾之廣大。誠然郭沫若老說過,每個兒童都是詩人,那是就孩子的高度想象力說的,并非是每個人都可以寫詩。就此說來,雖然誰誰都未必能寫小說,但大抵只要目能識丁小說大家都是要看的,而且人人都有寫小說的天分,因為小說本來就起源于上古民間神話和市井說話。
上古民間神話作為人類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之一,和魯迅先生的所謂“杭育杭育派”詩歌肇始一樣,首先起源于勞動。勞動創(chuàng)造了世界,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同樣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類賴以精神生活的文化藝術(shù),首先是文學。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她首先是這個世界的物質(zhì)文明創(chuàng)造者,在整個世界文化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人類從森林中走出來,開天辟地,鉆木取火,以有人間。古代神話從不同領(lǐng)域、不同層次、不同角度反映人類世界物質(zhì)精神需要和廣泛追求,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后羿射日、精衛(wèi)填海,與西半球古希臘文化之普羅米修斯盜火異曲而同工,無不是勞動人民理想愿望的藝術(shù)寫照,代表著勞動人民改天換地的偉大精神和美好憧憬,是勞動人民智慧和力量的化身。同時,發(fā)軔、起始文明,并推動人類社會早期文化文明不斷走向進步。
市井說話盛行于宋、元時代,當是時“市井間每有演說話者,演說古今驚聽之事?!保惸饲度龂酒皆挕罚?jù)載時汴京專事說話技藝演出的“瓦子”僅街南桑家一帶“大小勾欄五十余座”。(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若再向上追溯,這一民間藝術(shù)形式自唐代出現(xiàn),如《廬山遠公話》、《韓擒虎話本》等。話本,說話人用的底本。這時,唐話本語言尚不夠通俗,其勾欄瓦肆聽眾人等也不能十分普泛,迨至宋、元、明,則漸成濫觴,且日見風靡,市井說話乃逐漸盛行起來。從話本至擬話本,即由說話人口頭文學到文學人的案頭創(chuàng)作,馮夢龍的“三言”、凌蒙初的“二拍”堪稱翹楚。再到通常意義上的小說出現(xiàn),《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漸次脫穎,橫空出世,面目一新,但終掩不住其脫胎于市井說話歷史傳言的鮮明胎記。至此,從宋元話本到擬話本至明、清小說,藝術(shù)受眾影響也不再局限于市井勾欄,從而漸及學人商賈,三教九流,官府宮廷,各色人等,小說閱讀遂庶幾成為歷代社會人們普遍精神生活的必需。
小說源于上古民間神話,源于市井說話,即來源于民間,具有鮮明的人民性特點。小說“以人為本”“以民生為本”的人民性特點,古往今來一以貫之。神話是“在人民幻想中經(jīng)過不自覺的藝術(shù)方式所加工過的自然界和社會形態(tài)”(馬克思語),而市井說話本身就是祖先文化在民間閭里心口相傳的,擬話本作者大多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的落魄文人下層知識分子所為。從思想內(nèi)容方面說,以《水滸傳》為代表的諸多明清小說傳統(tǒng)名著無不為人民大眾鼓與呼,即便《三國演義》人物大多來自民間下層,“邦命中興漢,天心大討曹”(陸游詩句)也富于較強的漢民族人民意義,《紅樓夢》揭示腐朽封建治下社會各階層人物命運,至于新中國建立之初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上世紀80年代路遙的《平凡的世界》、21世紀初葉周梅森《人民的名義》等等,其鮮明的人民性特點呈現(xiàn)則尤為顯豁,熠熠光燦,灼然奪目,自不待言。
小說源于民間,是祖先勞動人民思想的標本和理想愿望精神之旗幟,在茅盾先生看來,上古神話實在是“我們先人原始的宗教和史傳的?!彼从车氖切≌f之起源與早期農(nóng)業(yè)的關(guān)系,與人類的關(guān)系。并稱,古希臘與荷馬齊名的同時代詩人希西阿(Hesiod)即曾做過編述神話的工作,有《神譜》存。此足見人類文化文明進程之于小說起源的初始影響,重大影響。魯迅先生治史,從史家對于小說之著錄及論述、神話與傳說、《漢書.藝文志》所載小說、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世說新語》到唐傳奇文,一路走來,草蛇灰線,斑駁明滅著一個倔強的靈魂,即小說之誕生與人類、與社會、與人生息息相通休戚相關(guān)的卓然特行的進取性,文化品格,和文明擔當精神。
二、小說的承重性及其文化品格
小說的人民性特點,無疑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儒家思想文化“民貴君輕”“以民為本”的藝術(shù)體現(xiàn),這種體現(xiàn)在作為文學的小說中十分顯著。語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哀公》)并此相與的是,小說比起其它任何一種文學樣式更闊大、更廣博、更宏偉,即更具大眾文化品格及其大容量和承重性。傳云:聽《三言》《二拍》,看社會百態(tài),小說創(chuàng)作囊括人間萬象?!端疂G傳》《三國演義》演繹了驚天動地、霹靂神驚的一個時代波瀾壯闊的雄渾歷史;《西游記》天上人間,妖魔guiguai,大圣大賢,神、佛、道、禪無所不涉;百二十回《紅樓夢》,蕩氣回腸,包羅萬有,被稱為中國封建社會的大百科全書,華夏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同樣,19世紀世界長篇小說之王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被譽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百科全書”,列寧稱托爾斯泰的作品是“無比的俄羅斯生活的圖畫”。黑格爾可謂深得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shù)真昧,稱:它能夠“充分表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旨趣、情況、人物性格、生活狀況,乃至整個世界的廣大背景?!?br />
誠然,詩歌、散文也可以具有人民性,也可以表現(xiàn)大場面、反映大時代、體現(xiàn)社會生活重大主題,如荷馬史詩,如李白杜甫,如雪萊拜倫;如文藝復興,如《十日談》,如《戰(zhàn)國策》,如《阿房宮賦》,如《論貴粟疏》。而此畢竟鳳毛麟角,千古一人,曠世之文。無論是從篇目數(shù)量上還是從作品思想規(guī)模及精神影響上,與近、現(xiàn)代泱泱文壇紛繁雜沓訇然鏜鉈的小說文學創(chuàng)作是無法比擬的。唐傳奇宋元話本丶明清乃至現(xiàn)代小說,任何一個時代小說家的名字都可以列出長長的一大串,若在詩歌丶散文丶戲劇領(lǐng)域能叫得出名字的有幾?若就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而言,詩歌、散文更多的在于其作家個人內(nèi)在思想品格和精神風貌的由衷展示、客觀展示,是創(chuàng)作者特定思想精神意志的熱情奔放和生動體現(xiàn),當然也可以包含人民性,如《大堰河——我的保姆》,如《黎明》;但很多時候是個人審美世界的投射,和自我情感、一己意緒的主觀表達,個性色彩十分鮮明。而戲劇,是面向大眾的,毋庸諱言的是其娛樂性和票房價值決定了這一藝術(shù)形式的泡沫和速朽,當然文學史上反映人民意志,揭示某種人類本質(zhì)、歷史規(guī)律和時代走向的經(jīng)典劇作一樣輝煌燁煜,如《巴黎圣母院》,如《開國大典》,如《活著》。
小說的文化品格首先體現(xiàn)在其人民性和通俗性、普泛性上,這種藝術(shù)形式影響廣泛,受眾面大,閱讀方便,而且與普通人民大眾的閱讀習慣、接受習慣、審美習慣須臾不可分離。語曰文學即人學,讀書可以醫(yī)愚,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魯迅先生稱文學是指引國民前途的燈火,文學是,小說尤其是。
三、小說的適應性、普世性與雅俗共賞
小說具有極強的適應性。一般普通人包括職場白領(lǐng)、打工族哪怕引車賣漿者流可以讀,朱自清先生所謂的“素心人”即雅人包括官場士大夫也可以讀。明“公安派”主帥袁宏道從董思白處借到《金瓶梅》后“伏枕略觀”,即醉心其中,大贊“云霞滿紙”。清人姚元之文稱:雍正間有人因薦舉人才失當,被指“孔明不識馬謖”而為朝廷“杖責四十,仍枷示焉。”此,足見小說在社會上的廣泛影響。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被搬上舞臺、寫進詩里或在文中提到或借用者,比比皆是。郭璞、徐渭、李贄等不少當時文壇名家不僅熱衷于閱讀小說,更欣然予以置評乃至為之作序。郭璞作《山海經(jīng)序》,金圣嘆評《水滸》,脂硯齋評點《紅樓夢》等等,且蔚成風氣。
中國人可以讀,外國人也可以讀。日本、韓國的“漢文小說”及東南亞各國漢文化圈小說創(chuàng)作與我國古代小說的淵源關(guān)系自不消說,即便在西方歐美等國家和地區(qū)也頗具影響。據(jù)載我國古代小說《好逑傳》《玉嬌梨》等很早就被傳到海外,并為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德國和歐洲最重要的作家歌德所盛譽,稱“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边@位具有狂飆突進反叛精神的著名思想家、大文學家,甚至將我國其它幾部古代小說與《紅與黑》等歐美經(jīng)典名著相提并論,持類似欣賞態(tài)度。席勒、普希金等世界文壇名流都是《好逑傳》的熱衷者,當代文學巨匠《百年孤獨》作者馬爾克斯和擁有“像數(shù)學一樣簡潔的文筆”小說大師博爾赫斯都十分崇拜曹雪芹和蒲松齡,后者曾給阿根廷版《聊齋志異》寫序并大加頌揚。
小說的適應性與雅俗共賞,是由這一文學樣式的基本文體特點決定的。小說來源于民間,又反過來為人民大眾服務,成為整個社會各個階層不同生活領(lǐng)域人們與之對話的心靈朋友、伙伴,乃至思想精神文化導師,擁有極強的普世性。它,不分貴賤,無論高下,一視同仁,亦俗亦雅。這,也許就是小說有別于其它文學形式而獨步文壇雖千年滄桑展轉(zhuǎn)流徙而經(jīng)久不衰日見繁庶的根本原因之一。
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人,就是國家,就是社會。文學為時代的書記,小說是寫人的,不管什么體裁,特別是小說,其人民性是小說文學的首要特征、主要特征,包括普世性和它的文化品格及其承重性。許子東稱: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小說自從它誕生的那天起,即帶有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丶頑強抗爭精神丶人文理想主義色彩,對神的敬畏,對英雄的崇拜,對理想的渴望,是那樣地頑強丶忠貞丶勇毅和執(zhí)著,動天地而泣鬼神。數(shù)千年來,一脈相承。歷史發(fā)展到了今天,這種文學特色及其時代要求則顯得益發(fā)強烈。我們倘或缺乏國家意識,社會理念,即家國情懷,是非觀念,善惡、美丑分野,而一味地在所謂的技巧中窮途摸索和兜圈子,是寫不出好的作品來的。魯迅先生指出,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只有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屬意于人類命運的終極關(guān)懷,始終從人的立場出發(fā),就人性處著眼,才能創(chuàng)作出讀者滿意的作品來,才能獲得社會人們的廣泛認可和擁躉,當仁不讓登堂入室走進文學史也并非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