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回 歸(小說) ——心靈獨白
一
我把那個掃地的老頭打了。怎么會打他呢?吃了一碗清湯面坐在小飯館里,長得像黑塔的鄭國榮,怔怔地看著面前像盤子的碗,抓著硬如鋼針的頭發(fā),一遍遍地在心里問自己。我沒打過人啊,那天晚上怎么就打人了呢?而且打的還是一個瘦弱的老人。鄭國榮把大如海碗的拳頭舉到眼前看,那天晚上它重重地落在了瘦弱老人的胸脯上了。為啥要打他呢?他只是一個早出晚歸,在灰塵烈日風霜雨雪中,一個月掙三百塊的老人啊。我怎么就下得了手呢?
鄭國榮努力想記起那天晚上為什么要打在風雨烈日中,打掃鐘鼓樓到郵電局那段街道的老人,可是,除了買烤玉米的男人女人小孩,污垢泛光黑色的腰包再怎么用力也塞不進半張紙幣一個硬幣,最后不得不把錢往短褲膝蓋處的兜里裝錢外,其他的都記不起來了。是不是我做夢了,夢見打了人?鄭國榮抓了抓短發(fā),頭皮屑紛紛揚揚。絕對不是夢,是夢的話我怎么會在這里,而不是在街邊橋頭賣烤玉米?這里離家千里,汽車火車要坐幾天呢。既然不是夢,怎么想不起來為了啥事打那個老人?真是奇了怪了。
鄭國榮啪啪打了兩下被老婆鄰人罵作牛頭的頭,不痛,用了很大的勁啊,怎么不痛呢?鄭國榮曲起指頭彈了彈腦門,還是不痛。有多少年沒打過人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對了,是三十年。三十年前讀小學三年級為了那個白白凈凈細細弱弱的女孩,打過班上個子最高學習最差的張仕途。為了感謝,那個女孩八年后做了我的妻子。想到妻子,鄭國榮嘴一裂,露出被劣質(zhì)煙糟蹋得慘不忍睹的牙齒。結(jié)婚后妻子對我好得不能再好,可是,好景不長,五六年后就變了,成天罵我沒本事,是窩囊廢。罵我空長了一副鐵塔一樣的身體,卻掙不來錢干不成事,讓她吃不上美食,穿不上好綢段,住不上好房子在,親戚鄰居面前說不起話抬不起頭,矮了一截。剛開始只是在被窩里罵,后來在兒女面前罵,再后來在鄉(xiāng)鄰面前罵,再再后來在親戚面前罵。罵得兒女不正眼看我,罵得鄉(xiāng)鄰親朋都用腳后跟看我。兒女讀書開家長會,不要我去,說免得丟人現(xiàn)眼,同學笑話。這些還受得了,誰讓自己沒本事是窩囊廢呢。受不了的是白天兒女叫我吃飯不叫“爸”叫“哎”,夜里妻子連摸都不許摸,面向墻壁睡,把一個冰冷的背對我。這樣的日子過了多少年?八年十年,還是十五年?
鄭國榮努力想要弄清楚被妻子兒女冷落了多少年,但從日上三竿高想到日在中天也沒弄清楚。在他抓撓短發(fā)埋頭苦想時,高挑身材,瓜子臉上有幾顆白麻子,四十歲左右穿著紅花裙子,趿拉著“雙星”牌紅拖鞋的飯館老板娘;謝頂腦門發(fā)亮,穿著白背心,前后左右六個兜鐵圈布條十幾個的灰色短褲,長得膀大腰圓的老板看了他十次。一次比一次看的時間久,看第十次時目光如釘子,直看得鄭國榮的后腦勺脊梁骨嗖嗖直冒涼氣。
不能在這里坐了,再坐下去,他們不但會找人打我(電視劇中這樣的情節(jié)很多),還會起疑心打電話叫警察,那樣可就糟了。說不定那個老人死了,我已成通緝犯?,F(xiàn)在是信息時代,不只是把通緝令貼在電線桿橋柱上,還會發(fā)到網(wǎng)上,像新聞里一樣。罪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張網(wǎng),“那是一張雖看不見,但卻威力無窮的網(wǎng)”,電視臺的人和電視里的警察和罪犯經(jīng)常這么說。我能逃出那張雖看不見,但卻威力無窮的網(wǎng)嗎?答案不用是不能。
鄭國榮想到這里,唰,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逃是逃不掉的,可是——不逃會很慘,兒女不再見我,妻子離家出走。離家出走的話她說了好幾年了,我哄著一直沒有付諸行動,這次鐵定的要離家出走了。鄭國榮只覺得心被人摘走了。兒女不理,妻子出走,活著還有啥意思,不如從立交橋跳下去算了。
冰涼的淚水滾下鄭國榮浮腫得厲害的臉,滴落在污垢泛光,看不清顏色的短褲上。死了一了百了,啥煩惱也沒有了。不會被人罵沒本事,不會被人罵窩囊廢,更不會受妻子如刀的目光,兒女如冰的神情。那么——再也不用勞作奔波,四處碰壁受氣遭白眼了。死了就平等了,如電視里演戲的人說的“死人是不分尊卑貴賤的。不論你是一文不名,還是富甲一方,死了便都一樣:一捧黃土,一把白骨。唯有不同的是,一文不名的人葬禮冷清,富甲一方的人葬禮熱鬧?!毖輵虻娜丝吹煤芡?,說的也正確。任他是富人,還是窮人,都要死,死了便一樣了,沒有啥不同。鄭國榮臉上浮出了四天來的第二絲笑,第一絲笑是剛才想起妻子嫁給他的原因后浮出的。
得走了,去那座立交橋上跳下去,讓魂靈兒飄飄蕩蕩回四川去。鄭國榮對著桌子上十多只搓手搓腳的蒼蠅使勁點了點頭,拍拍被汗水弄濕的頭,站起來跨出小飯館,走進冒著熱氣的街上。
二
從電扇簸箕大的小飯館里出來,被如火的秋陽一曬,鄭國榮眼前一黑,差點暈倒。閉上四天四夜沒合過血絲遍布的眼睛,撫撫劇烈起伏的胸脯,深吸一口氣,向不遠處的立交橋走去。
正午,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離鬧市遠,人車少,既不必擔心有人看熱鬧,也不必擔心有人打電話叫電視臺的記者來。沒有記者也就不會有警察,沒有警察也就不會被抓住押送回四川。很好!鄭國榮擦著臉上豆大的汗珠說。這橋有多高呢,跳下去摔得死嗎?不要像電視里討要工資無果的農(nóng)民兄弟摔成殘廢,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開始父母妻兒兄弟姐妹還端湯遞水,接屎倒尿,后來誰也不管了,任其自生自滅,好凄慘好可憐。鄭國榮抓住橋欄向下看,嗯,很高,不但摔得死,還會摔成一張肉餅。鄭國榮長舒口氣,抬起頭眼望西南方,淚水滾滾而下。
老婆,兒子,女兒,我鄭國榮對不起你們。沒讓你們穿上好衣服,沒讓你們住上好房子,沒讓你們吃上山珍海味,沒讓你們喝上瓊漿玉露。讓你們過著布衣粗茶的日子,沒有別人羨慕嫉妒的華衣美服,沒有人人稱贊的高樓大屋,你們跟著我受苦了。淚水模糊了鄭國榮的視線,西南方變成了一團灰藍色的云。我鄭國榮也想讓你們過上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也想讓你們穿華衣美服,也想讓你們住高樓大廈,也想讓你們在人前抬得起頭說得話,更想讓你們被人仰視高看??墒恰獜哪锾ダ锔鷣淼男呐K病像繩子縛住了我的手腳,讓我不能如鄰居鄉(xiāng)人親戚們上礦山,下江海,鉆煤井,爬鷹架,揮磚刀,舉鐵鎬,灑汗水,掙大錢。致使你們受鄰里鄉(xiāng)親的挖苦,遭親戚朋友的白眼。有病痛求借無門,有災難無人伸手,這一切的一切都因我是一個沒有用的男人。鄭國榮使勁抓扯頭發(fā),抓扯得硬如鋼針的頭發(fā),暗紅色的頭皮哭爹叫娘。
爹,媽,你們的獨生兒子沒有用,沒能如你們所希愿的掙一份好家業(yè)。奔波勞累了大半生,只修了四間土瓦房,買了一臺十四英寸的小彩電,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現(xiàn)在已不能騎要賣廢鐵了),除了這些,其它再沒啥了。爹,媽,我沒像別人的兒子給你們修墳立碑,沒給你們做法事道場,讓你們死后被人挖苦:哼,養(yǎng)了個沒本事的窩囊廢兒子。
爹,媽,兒子三天前打了人,說不定打死了,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抓住了是要挨槍子的。遲早都是死,不如現(xiàn)在就來與你們相聚,免得東躲西藏如喪家犬漏網(wǎng)魚,惶惶不可終日。白天怕看見警察,夜里怕聽見警笛,膽戰(zhàn)心驚的日子讓我如受油煎似火烤。俗話說得好“早死早脫身”我不想逃了,不想跑了,太累。四天四夜沒合過眼,腦子和眼睛里面都是拿著手銬手槍的警察,指著罵我的人群(那個老人的兒孫們,以及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怨恨地看著我的妻兒。他們一刻也不離開我的腦海眼睛,輪番罵我,恨我,抓我,追我。那聲如炸雷的罵,如刀似劍的恨,以及寒光閃閃的手銬手槍,把我折磨得都快瘋了。我一刻也受不了了,反正抓住了要槍斃,被人罵著死,還不如從這橋上跳下去。
鄭國榮抹去臉上的淚和汗,看看前后左右,沒人注意他。誰也不會想到我會打那個掃地為生比我還可憐的老人。我雖然長相兇惡,可是別說打人,罵人也不會。結(jié)婚二十二年,我一句也沒罵過妻兒,只有妻兒罵我打我,我一根手指頭也沒碰過他們。罵人打人的男人不是好男人——雖然我在老婆眼里不是真正的男人,是個窩囊至極一無是處的男人,可我絕對是一個不罵人不打人的男人(把那個“好”字去掉)。一個被老婆成天罵沒有用的男人的我卻打了人,而且打的還是一個瘦弱的老人。這是一件很恥辱的事。為啥不打年輕力壯的人,要打瘦弱的老人呢?真是羞死人了。打死一個身強體壯的人雖然同樣不是件榮耀的事,但總比打死一個瘦弱的老人要令人高興(高興?打死人能說高興?。?。鄭國榮重重地打了四下被太陽曬得生疼的頭,一次比一次重。至少人們不會說“打死一個瘦得不能再瘦的老人算什么本事?有種打死身體強壯的年輕人!”“以強凌弱,欺軟怕硬,算什么本事!”
羞愧的淚水汗水如雨簌簌直落,鄭國榮覺得有一千個人在罵自己,一千個人在扇自己耳光,臉上火辣辣地疼,脊梁骨鉆心徹肺的痛。
是啊,為啥要打那個瘦弱的老人呢?何況瘦弱的老人還是環(huán)衛(wèi)工人。不久前的那場大雨,不但奪走了一個年輕的生命,還把老縣城弄得污泥滿街渣滓滿巷,要不是環(huán)衛(wèi)工人沒日沒夜地打掃清洗,老縣城不知要被臭氣污水淤泥糟蹋蹂躪多久。鄭國榮右手握拳擂打胸脯,唉,真是鬼怪迷了心竅,妖魔偷了魂魄,怎么就打那個瘦弱的老人呢?真是該死了!鄭國榮抹掉滿臉的汗和淚,把臟得不能再臟,穿了四年的短袖衫扯了扯,把皺成一團的短褲抖了抖,蹲下看看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十元錢買的黑色涼鞋的扣子是不是扣好了,然后便向橋欄攀去,可是腳沒跨上橋欄便放了下來。
就這么死了嗎?死在離家千里外的地方。這么遠魂魄能回到家鄉(xiāng)?家里人不知道我死了,不會為我招魂呼魄,沒人為我招魂呼魄,魂魄是回不去的。從小就聽老人說人死得太遠魂魄回不到家,魂魄回不到家豈不成了孤魂野鬼?不行,我不能死在這么遠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如此魂魄才能回到家。鄭國榮撫撫起伏如浪的胸脯,長長地吐口氣。好險,差點成了孤魂野鬼。幸好沒跳下去,否則魂魄回不到家,死了也不安寧。鄭國榮啪啪拍了兩下直冒涼氣的頭頂,轉(zhuǎn)身向來時的路走去,疲憊無力的影子踩著他的背,隱約聽見骨頭肌肉的呻吟聲。
三
天,總算黑了,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更沒有浮云浮云是有的,與夜空的顏色一樣,只是難以分清哪是夜空哪是浮云罷了。若是在鄉(xiāng)下,這樣的夜晚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燈火通明的城市,與白天沒什么區(qū)別。空中的塵,地上的塵,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繡花針掉到草叢里也能找出來。還是鄉(xiāng)下好,白天是白天,夜晚是夜晚,不像城市,白天和黑夜的界線分不太清。車多,人多,噪音多,刀子一樣的目光也多。唉,怎么想起跑到這里來呢?是因為小時候讀了寫南京長江大橋的課文,想看看那跨江而過的大橋么?橋是看了,可是——回去的路太遠,遠得不知兜里的錢坐火車汽車夠不夠。鄭國榮看著沒有星星月亮的夜空,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陣便躺下去閉上眼睛。
這是啥草?柔軟,像毯子。鄭國榮坐起來仔細看了看,嗯,像房后山坡上的草。鄭國榮像見到了親人,淚水滾下浮腫得一按一個坑的臉后,看著綠茸茸的草出了好一會兒神,抹了幾下臉便又躺下去。
會有人來趕我走嗎?像電視劇里的流浪漢,剛睡著便被人連罵帶吼地趕走。可是——不睡在這兒,去哪里睡呢?兜里的錢又不多,不能住旅館飯店。總得找個地方睡一覺,四天四夜沒合眼了,頭又脹又痛,眼睛疼得像揉滿了辣椒粉。再不睡一覺明天便沒有精力去買車票,沒有精力買車票便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便要在外受這難以忍受的折磨。鄭國榮反復想著,半個小時后進入了夢鄉(xiāng)。
讀高二的女兒怎么沒上學呢?不是已經(jīng)開學了嗎,她在干啥呢?哦,跪在墳前燒紙。那座墳里埋的是誰?墳是新的,也就是說所埋之人剛死不久。噫,在珠海打工三年錢沒回來人也沒回來,長得像老婆,眉清目秀的兒子怎么也站在墳前?臉上還有淚水。呀,還有老婆,她也站在那里,臉上雖然沒有淚水,卻是雙眉緊皺,一臉悲戚。墳里埋的人不會是我吧,我不是還活著嗎?怎么會埋在墳里呢。鄭國榮想上前問問墳里埋的是誰,卻又既怕兒子女兒老婆罵,更怕嚇著他們。還是不上前問吧,可是——不問怎么能知道墳里埋的人是誰?鄭國榮站起來向老婆兒子女兒走去。
“起來,怎么睡在這里?”
一聲低喝響起,幾米處的老婆兒子女兒插著靈幡花圈,墳頭石沒壘好的新墳不見了。鄭國榮睜開眼睛,穿迷彩服戴紅袖套,身材高大健壯如塔的中年男人正看著自己。鄭國榮打了個冷顫,一骨碌爬起來,想向手拿電棍健壯如塔的男人笑笑,可是使了很大的勁也沒笑出來。他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嘴唇動了動,便低下頭慌不擇路地向大街跑去。
四
陽光燦爛,又是一個熱不可當汗水如雨的日子。鄭國榮走在離市區(qū)很遠的另一座立交橋上,身上沾了不少沙子。
昨晚被健壯如塔的中年男人嚇醒后,鄭國榮在大街上走了一會兒,便去了白天路過的建筑工地。從矮圍墻翻進去,找了一塊平地,枕著沙子想著老婆兒子女兒,不知不覺便睡著了。一夜無夢,甚至連身也沒翻,睡得很香,比在家聞著老婆身上的低廉香水雪花膏的香味還睡得香。如果不是紛雜零亂的腳步聲,鄭國榮不知要睡到啥時候,這可是他四天四夜第一次合眼睡覺。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