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中秋】等月(微小說)
一
一輪圓月掛在玻璃上。月光灑滿屋子……又一個中秋。心中的月也慢慢升起,占據(jù)了整個身體。
二個療程的化療,她的臉越來越蒼白。第三個療程后,她已咽不下任何東西,胃里吐出的盡是些黃色的粘液。頭發(fā)掉落在白布單上。鄰床用冷漠的目光盯著她,她極力回避,但目光還是肆無忌憚地擊碎了她的隱密。
她的身體沁出細汗,不停地翻轉(zhuǎn)。已過處暑,炙熱未減半分。掛在墻上的空調(diào)不停鼓噪,竭力想吸盡房間的熱氣。窗簾什么也擋不住,陽光溜進來掛在輸液瓶上晃晃悠悠。
病房與對面高樓間有塊空地。說是空地,其實是塊沒種糧食的草坪。草坪中央有一棵柚子樹。夜里,她被疼痛喚醒,在病房里無聲地移動。窗外,澆花工人拉著長長的管子,一幅銀白扇面劃開黑暗,散落在枝葉間,沙沙聲在昏暗的燈光下跳躍。墻上的指針疊在2點的刻度上再沒動靜。熱氣困在城市的樓棟里徘徊。她聽到汩汩喝水聲。草坪、柚樹以及熱得發(fā)燙的地磚終于松弛下來。她聞到了空氣的濕度,疼痛似乎輕了些。
柚子樹結(jié)著好多果子,拳頭大了。她發(fā)現(xiàn)柚樹的葉片焉巴巴的,頂在樹尖上的兩個柚子已泛黃,垂在枝椏間。陽光落在果子上迸出一團白光。
二
月亮退進云里,云厚了些,房間暗了一層。
游離在心里的月明亮起來。他的臉忽明忽暗。她聽到喉結(jié)滑動的聲音。思緒排山倒海壓向她…….
城市還在睡眠,江兩岸的樹率先探出了枝葉。一條蜿蜒的江河如墨帶繞在城市腳下,拽著日子向前奔流。
他倆約好去江邊。陽光灑在江面,水輕漾,蕩起一圈一圈的光。他拉著她的手。風穿過指縫,一絲溫暖滑向指尖。明亮的光照得對岸的高樓在水波里一晃一晃,如老家的吊橋。那是她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每次攀著護欄繩向前挪,橋下的溪流捎走她多少尖叫。幸好有他。那些晨昏已被歲月洗得模糊……
烏云逼近窗前,熱浪翻滾。變天了。柚子在樹葉間晃動。那些果子……她心慌起來。
醫(yī)生拿著檢驗報告來查房,她想從醫(yī)生的眼睛里覺察出點東西,那厚厚的鏡片卻擋住了她的探尋。報告上的數(shù)據(jù)她看不明白,只得憑直覺。她相信直覺。
醫(yī)生告訴她,回家后的注意事項,她的頭雞啄米似地點。醫(yī)生沒給出結(jié)果。如同他與她的人生,誰知道結(jié)果?
柚子樹上那兩個黃果子變成炭色,果子萎縮了,聳在樹尖上,如黑色的眼睛望著天空。
三
老板來敲門,她正在清理書架,房間擺滿了書。那些書跟著她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不知挪了多少回。
她給老板倒水,老板轉(zhuǎn)動肥胖的身體四下打量。她想表現(xiàn)得自然點,但不知為什么,她低下了頭。老板自個兒挪開沙發(fā)上的書,坐下來。她坐在老板對面的小凳上,頭低得挨著衣襟了,雙手垂在凳子邊緣,像個認罪的人。
她的身體裂開了縫兒,恐懼從縫隙一點一點竄進來,吞噬了她。屋里沒有聲音。老板走了。老板說,他三天沒去公司了。
撕裂扯得她的心蹙成一團。二十萬元,對她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當初她懷疑過。他去繳款,從不讓她看單子。
她尋遍大半個城市,仿佛他從地球上蒸發(fā)了。她不敢進臥室。蜷縮在沙發(fā)里,白天、黑夜守著。她的思維一刻也沒停止,頭似乎已裂開。她捋著那些可能:他累了,他想開始新的生活,他去找錢填上那個窟窿……對,他一定去找錢了。那天老板跟她說,只要把錢還上,不追究他的責任。
最后見他是出院那天。他那么平靜,甚至在她上車時,還笑著擺了擺手。說要與老板的兒子去談一筆業(yè)務(wù)。
說起業(yè)務(wù),她心隱隱作疼。他是做銷售的,要應酬。應酬都得喝酒,而他偏偏對酒精過敏。每次喝灑后又得吃過敏的藥,吃藥又引起胃疼;有時候出差,一出去好幾天,甚至十天半月。她勸他換工作,211學校畢業(yè),換個工作應該沒問題。他說銷售有提成,收入高。
某天傍晚,她聽到敲門聲,聲音直擊她的心臟,她一下子彈起來,打開門。同事把他的東西放在門邊,那些東西壓倒了她。她扶著門框滑了下去。
她的耳朵里總聽到敲門聲,她在門與沙發(fā)間往返。有時她甚至忘了開門要做什么。天冷了,她依舊窩在沙發(fā)上。她忘了她有床。有時她會翻一下書,打開卻是他的臉。
四
她找了份工作,她得養(yǎng)活自己。她的病,每月要去復查。他的老板又來找過她二次,不過最終沒起訴她。她答應,錢慢慢還。欠的總是要還的。他有更好的生活,離開她是對的,她是個無底洞。
春日的午后,陽光懶懶地打著瞌睡。陽臺上的月季花也昏昏然。一只蝴蝶站在花邊撲扇著翼翅,明亮的斑點抖落在葉片上,滑入了泥土。她正在寫廣告文案,敲門聲打斷了思路。她打開門,老板站在門口。
“月底,錢會打的?!彼幌胱尷习暹M屋。
“我不是要錢。”老板有些尷尬,示意進屋說。
她又坐在老板的對面。沒低頭。她盯著老板,眼里也沒有畏懼。老板回避著她的直視,用手不停地擦著額頭。奇怪,天又不熱。
“李青……回來了?!彼鋭又旖K于吐出幾個字。
“……”她張了張嘴,沒出聲。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老板。她的雙手放在大腿上,身體直直的,一動不動。像一張定格的登記照。陽光凝結(jié)在花瓣上,蝴蝶停止了扇動。
五
老板說不用還錢了,李青不欠他。
對,李青怎么會欠他?李青從不欠誰。他讀大學借村里的錢,上班三年沒買一件衣服,每天步行一小時上班,午飯也是從家里帶到公司。三年還掉了讀大學的欠賬。這樣的人會欠別人?
他們從山尕尕里走出來,從沒置疑生活。
老板帶她去見他。她怎么踏進那扇門的?他的臉很白。她曾為此嫉妒多少回。他倆私下討論過,生女兒一定要像他。
他很文靜。一點不像做銷售的人。她曾懷疑他是怎么說服客戶的。每次她問起這個問題,他都靦腆地笑笑??蛻粲X得他踏實。是的,當初她不也是這么認為?有他,她的心就安安穩(wěn)穩(wěn)的,全世界的風雨都與她無關(guān)。
他的臉,對著天花板。她沒哭,心是空的。那些想問的話,想說的話已輾成粉沫散在空中。粉沫沉沉壓下來,她想呼出一口氣,喉嚨卻被命運攫住。是的,命運,命運將他們踩在泥土里,用鐵鎬夯得死死的,還不忘澆鑄上水泥。
她想笑,想大聲地狂笑,多么荒謬。
老板的兒子突然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磕頭。她呆滯地盯著他,仿佛李青藏在他的身體里,她等著李青出來。老板說以后有事盡管找他。她還能有什么事?
月又圓了。她一直等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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