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雅褪去工作服，掛在衣架上，準(zhǔn)備下班。這時，一輛120急救車呼嘯著疾馳而來。
　　 “快，急救室！”醫(yī)生和護士噔噔奔跑起來。很快，一個右臂血淋淋的穿著迷彩服的軍人被抬下來。
　　 “李醫(yī)生，李醫(yī)生！”隨車下來的護士大聲呼叫。
　　 李雅是醫(yī)院外科第一把刀。院長已提前接到電話，緊急打電話給她參與對軍人的急救。李雅沒有猶豫，返回房間，換上工作服，立刻帶著她的科室助手及麻醉師等人員奔進洗手室，洗手消毒，穿上手術(shù)服，戴上手術(shù)帽、無菌手套，然后朝著手術(shù)室急急地走去。
　　 怎么是他？李雅看到病人的第一眼就驚呆了。那是她一輩子也沒忘記的臉。高鼻梁，蒼白的厚嘴唇，濃眉下一雙眼緊閉著。他顯然已經(jīng)痛暈過去了。
　　 一切以最快的速度進行。病人的資料建檔完成在她面前：朱輝，男，A型血，28歲，排雷遇爆，重傷右手臂……
　　 查血壓，開心電圖，無影燈，手術(shù)鉗，手術(shù)在緊張中有序進行。剪開血衣，李雅看到他胸前掛著一塊朱砂石，上面刻著一個“雅”字。閃電般的觸動，她像被雷擊中一樣，她甩甩頭發(fā)，立即定了定神，馬上集中精力專注手術(shù)中。接駁手臂，接駁神經(jīng)及血管，時間在一分一秒中過去。差不多三個小時這場艱難的手術(shù)才算完成。
　　 手術(shù)完后，太陽已經(jīng)落山，一輪半弦月早早地升在天空。朱輝被推進ICU危重病房，李雅請求留下，整晚在醫(yī)院值班室里，累了就在椅子上合眼休息。
　　 朱輝，這個名字像一個搜索鍵，將李雅的回憶瞬間拉回懵懂的青春校園。她想起了高中畢業(yè)后上大學(xué)前那個驚魂的黃昏。
　　
　　 二
　　 黃昏，夕陽在天邊的余光給云涂上一層橙黃色。香山湖邊，紅木廊橋前，湖水瀲滟波光，像少女的裙邊，折折疊疊，從遠方奔來，也似羞澀的、似醒未醒的夢，無限逼近現(xiàn)實，又突然害怕地退進夢里。
　　 朱輝遞給李雅一枚綠箭口香糖。李雅右手緊攬朱輝的臂彎，左手撫摸著他那有些因打籃球略顯粗糙的手掌：“我很想把家安在湖邊，每天等風(fēng)，聽溪水呢喃。看到它，什么煩惱都煙消云散了?！?br />　　 “好，等我有本事，將來我們的婚房就買一套海濱房?？梢钥吹奖群蟮乃妗！敝燧x勾著右手食指，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這是朱輝第一次鄭重向一個女孩說出鄭重的承諾。
　　 “啥？婚房？誰答應(yīng)嫁你了？”李雅臉一紅，羞澀和白眼交匯在低眉的瞬間。
　　 李雅也是第一次與男生單獨在一起。因為她覺得朱輝能給她安全感。有他在身邊，她什么也不用怕。他是學(xué)?；@球隊的隊長，球場上拍球騰挪避轉(zhuǎn)馳騁球場的模樣，在李雅看來，他簡直帥呆了，是心中的男神。
　　 一陣微風(fēng)吹來，李雅的長發(fā)飄在耳邊，時不時撩觸朱輝的臉，薰衣草的發(fā)香陣陣，還有她纖長細膩的手指，那感覺像巧克力糖混融著牛奶，香香地從嘴里滑向身體深處，愉悅奔騰在每根神經(jīng)里，他感覺自己也快變成了洶涌的大海。他的心兵荒馬亂地蹦跳，特別像潮音撞向岸石窟的咕嚕咕咚的響聲。李雅被眼前的海面迷住了，渾然不覺朱輝的臉在微微發(fā)燙、發(fā)紅。
　　 突然，他像著了魔似的，呼吸急促，轉(zhuǎn)頭，兩手用力地捧著李雅的臉，不管不顧地吻了上去。
　　 口香糖的味道隨著他重重的呼吸直往李雅鼻孔鉆。初吻是青春最神圣的夢想，李雅從沒想過自己的初吻，有人會沒經(jīng)過自己同意就這樣輕易掠奪了去。她設(shè)想過各種浪漫的初吻，就偏偏不是這樣像被土匪搶劫似的模式。朱輝的突然襲擊，讓她本能地害怕，她扭過頭，閉上唇，雙手試圖使勁推開朱輝的臉，李雅鼻子里發(fā)出極不情愿的“嗚嗯”聲。
　　 情急之下，驚慌失措中，“啪”的一聲響，李雅狠狠打了朱輝一記耳光。
　　 朱輝像被一雙大手從火海里“呼”地一下子甩了出來，他立刻清醒，困窘，愣怔。李雅迅急掙脫他的手掌，跳起來，向遠處急急跑去。風(fēng)在耳旁呼呼響著，她立刻想起媽媽無數(shù)次地告誡：“千萬別單獨與男生出去，別相信任何人！”
　　 “你、你、你……”朱輝覺得有些委屈，也有些憤怒，她太怪了。他從沒想過一向溫柔的李雅會揮手給自己一個耳光。他狼狽不堪地站起身，看著李雅像受驚的小鹿奔跑的背影，他跺著腳朝李雅喊：“雅雅，明天我參軍要走了，兩年后才能回來繼續(xù)上大學(xué)……”那聲音像一只被冷箭射傷的大雁，在空無一人的香山湖上空，無奈回旋，哀鳴著傷痛、委屈和不舍。
　　 李雅逃回家，砰地關(guān)上門，好像把所有的驚恐都關(guān)在門外邊。但她的內(nèi)心還在兔子一樣狂跳。她不知該怎么辦，沒有人告訴她怎樣與男生相處才最恰當(dāng)。媽媽也只是提醒她不要與男朋友未婚同居。但戀愛到同居的過程里的突發(fā)事件，她真沒想過。
　　 我居然打他了？李雅思緒混亂，她拍拍胸口，冷靜、冷靜，她對自己說。這時她的手機震動起來。她一看，是朱輝。
　　 她按下紅鍵掛斷電話。一會兒手機又震動起來。她又驚動未定地按斷電話。
　　 一條短信叮咚在她的手機微信聊天窗口：雅，我害怕離開你后，你就被別人追走了。所以我想在參軍前確定下我倆的關(guān)系。我是不是太唐突，嚇著你了，實在對不起。
　　 朱輝反復(fù)在手機上給李雅道歉，直到李雅覺得好像真是自己錯怪他了一樣，她在手機上回復(fù)他：別說了，翻篇吧，祝你一切順利。兩年后見。
　　
　　 三
　　 兩年后，李雅沒有見到朱輝。他在部隊考上軍校，李雅也隨后念完山西醫(yī)科大學(xué)本科，接著又考上研究生，然后出國留學(xué)，再又回國，各自在前程的奮斗中，一眨眼就是多年不見面了。
　　 過節(jié)時，偶爾還會收到朱輝的短信。李雅覺得與他找不到共同的話題，不知說啥好，因此聊天也有些敷衍。
　　 “我當(dāng)班長了”，“我當(dāng)排長了”，“我立三等功了”，他給李雅報告的這些喜訊，有時李雅也會替他高興和自豪。甚至有時調(diào)侃說“有不少美人圍著你這個英雄吧”。那時，朱輝覺得被全世界的表揚也不及李雅夸她一句，高興地叉開中指和食指，向著天空比著勝利的手勢，大叫一聲“Yes!”，像個獲勝的將軍，還握緊右手向空中捶打三下。
　　 誰能想到，他倆多年以后又以這種場面再次相遇呢？
　　 思來想去，天終于亮了。麻醉師小梁帶著一盒云吞早餐走進李雅的辦公室。
　　 “你再敬業(yè)，也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吧。快吃了早餐，我替你查看病房去?！?br />　　 “不行，我也真的餓了，吃點東西，一起去吧。”李雅打開餐盒，舀了兩口吃下去，邊吃邊夸真好吃。
　　 小梁一直與李雅在工作中配合得特別默契。手術(shù)醫(yī)生與麻醉師，配合得好，往往能解決一些意想不到的突發(fā)事件。梁醫(yī)生也特別佩服李雅年紀(jì)輕輕，業(yè)務(wù)能力非凡，看似柔弱的女子，有時比男士還能拼。梁醫(yī)生看著李雅狼吞虎咽的樣子，笑說：“慢慢吃，沒有人跟你搶?！?br />　　 李雅又喝了兩口湯，把盒子一蓋，看看手表時間，拿起觀察記錄本說：“走，一起去看看。”
　　 李雅和梁醫(yī)生一前一后走進ICU，剛好朱輝蘇醒過來。他立刻認(rèn)出了李雅，后者看了看輸液瓶里的藥水，笑著示意朱輝別動，微笑點頭表示她也認(rèn)出他來了，并告訴他，手術(shù)很成功，右手還能保留，只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fù)。
　　 “謝謝！”朱輝緩緩抬起左手，匯集全部的力氣給她敬了一個特殊的軍禮。雖然右手很腫，還有些像雞啄般地疼痛。看到手上血液流通了，梁醫(yī)生和李雅相視會心一笑。
　　 朱輝的眼神捕捉到李雅和梁醫(yī)生的這相視一笑后，心無端地往下一沉，痛苦狀蹙眉，齒間發(fā)出因疼痛而深深吸氣的聲音，閉眼，虛弱地說：“好困，我想再休息一會兒?！?br />　　 李雅和梁醫(yī)生剛走出病房，迎面走來一個燙著卷發(fā)、穿著講究的中年婦女，她是朱輝的母親。
　　
　　 四
　　 朱輝母親提著雞湯來到醫(yī)院病房，看到李雅的身影時也愣住了。李雅比過去高了，瘦了，眉間透著秀氣和領(lǐng)導(dǎo)才具有的堅毅和果敢的氣質(zhì)。朱輝的母親怕那個由自己編出的謊言在這兒穿幫了。兒子現(xiàn)在重傷，她不能讓這謊言這么快拆穿，不能讓他再受打擊。于是她拉著李雅的手說：“對不起，阿姨曾經(jīng)撒了個謊。”
　　 李雅疑惑地跟著她來到走廊盡頭。朱輝的母親嘆了一口氣，將李雅先講出了心中那個沉重得如石頭一樣的謊言。
　　 原來，朱輝是獨生子，也是母親的心頭肉，他剛?cè)ゲ筷牐睦锸艿昧四切┯?xùn)練的苦。新兵的手機被沒收，不許給親人打電話，他平時在家做什么都慢，在部隊里排隊剛打完飯端著碗又馬上要集合了。他幾次餓得頭暈，以后索性不打飯，就到窗口取兩個饅頭放褲兜里就趕緊去排隊站著。最難受的是長跑拉練，教官指著一個大圓場地的對面說，那是目的地，朱輝以為很近，隨知回頭一看出發(fā)點，遠得看不到盡頭。他跑得虛脫時，他幾乎認(rèn)為自己要掛了。后來他使勁鬧情緒，要回家，指導(dǎo)員怎么勸說都不行，最后對他講：“你可以不當(dāng)兵了，但在離隊時填的表格上會寫上‘拒服兵役’幾個字，你就永遠是個逃兵了?！笨墒?，就算這樣，他仍然倔強著要回家。部隊指導(dǎo)員只好打通了朱輝母親的電話，知兒莫若母，朱輝的母親想了想，對指導(dǎo)員說：“你告訴他，他的女朋友李雅到家里來過，說她喜歡朱輝，更自豪他還是個軍人。”
　　 沒想到，這一句頂一萬句，朱輝想起了李雅，難道她不生氣了？到我家找我了？他沉默了兩個多小時，終于下定決心，不中途退伍回家了。咬牙堅持磨煉，才成長為一個合格的軍人。這次排雷遇爆，本是他手下的排雷工兵在做，為保護他們，他讓他們退后，獨自前去面對危險。
　　 李雅聽完朱輝母親的一番話，從她眼神里讀到一個母親的心疼和對兒子由衷地欣賞。李雅心里五味雜陳。在隨后的查房換藥時間里，她對朱輝說話的語調(diào)明顯要用格外溫柔一些。
　　 “阿姨放心吧，我會治好他的手臂?！崩钛烹S接到一個電話說有緊急情況，馬上轉(zhuǎn)身走了。
　　
　　 五
　　 “緊急通知，醫(yī)院發(fā)現(xiàn)新冠病毒感染病人，現(xiàn)馬上關(guān)閉醫(yī)院通道，就地進行核酸檢測?！?br />　　 李雅馬上帶著團隊穿上防護服，連軸工作，對著來醫(yī)院看病的人及在醫(yī)院的所有醫(yī)生護士做核酸檢測。從早上到晚上，為減少上廁所的時間，只能穿上紙尿褲。雖是初秋，天熱還是很熱，層層衣服被汗水浸透。當(dāng)她再給朱輝查病房的時候，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踉踉蹌蹌幾步，強撐著站穩(wěn)，朱輝眼見情況不妙，迅急跳下床，奔到她身邊，顧不了手臂的傷痛，半跪著一把抱住她：“李醫(yī)生！李醫(yī)生！李雅！李雅！”
　　 隔了一會兒，李雅慢慢蘇醒過來，口罩上方的兩朵明亮，含著淚光，熠熠閃亮：“別亂跑，別出這個病房?！?br />　　 “好……吧?！敝燧x隱忍著說完這個字，他面露非常痛苦的表情，他的手臂因突然承重沖撞而再次受傷。
　　
　　 六
　　 三個月后，朱輝辦理出院手續(xù)，約李雅再去看香山湖。他又遞給李雅一枚綠箭口香糖。高高的山上云道蜿蜒逶迤，山坳里，梯田似的湖一個邊一個，從高處流向低洼，坎壩上形成散狀的瀑布，兩邊高聳的青山，從山上流下的溪流匯到山坳走道邊的人工渠，像條條白練飄在山間。清湖中不時有兩只黑天鵝，曲著問號似的長長的脖子，在湖中悠閑地游來游去。
　　 朱輝與李雅手牽著手，坐在當(dāng)年的那個紅木廊橋椅上。他轉(zhuǎn)頭問她：“現(xiàn)在……你相信我了嗎？”
　　 李雅閃念，當(dāng)年自己打他耳光的情景浮現(xiàn)眼前。她有點尷尬，仍然不想解釋當(dāng)年為什么要打他，嬌嗔地拋給他一個大白眼，說：“不信?！敝燧x的眼中頓時閃過一絲失落。
　　 李雅輕撫著他那只曾經(jīng)忘記傷痛并在危急關(guān)頭抱起她的右手臂，幸福和溫婉溢露眼底：“我只信它?！闭f著抬頭仰望著天空，好像要把過去的一切倒回腦部似的，輕輕地閉上眼睛，耳畔，風(fēng)輕輕吹著，山澗兩邊的溪水潺湲著，瀑布嘩嘩響著，她聞到了他唇邊口香糖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