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發(fā)小張進步(小說)
一
我有個發(fā)小叫張進步,十多年前那個青黃不接的五月,他一夜睡成了富翁。那年我從城里回家,老爸見到我就嚷嚷,脫口來了句國罵,這在老爸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足見他當時的憤怒程度,然后他感慨地說:“竟有這么好的事情落到他身上,他是渾身來勁(得瑟)哉?!彼母锌菦_張進步而發(fā)的。語氣里包裹著強烈的抱怨:為何這么的好事會落在張進步這種人頭上,而不是落在自己頭上,他就覺得老天爺不公得很。就連老爸這大把年紀的人都對張進步心生嫉妒,那村里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老爸說張進步去銀行白拿鈔票那天,他把“白拿”兩個字咬得很重,這個賊坯那是發(fā)瘋哉,在這條路上奔進奔出的,不知奔了多少回,像條野狗偷到一根筒骨,都不曉得如何是好哉。
你聽聽,好像這錢是張進步偷來的。
其實,造這條從機場到城里的高速道所沖掉的土地,在車村并非張進步一家,其他還有七家,他們都有土地征用費,按沖掉的土地面積賠償?shù)摹W罡叩挠袃杉?,賠了30萬;其余的20來萬、10來萬不等,只不過張進步是最高兩家之一罷了。我想村里所有的目光之所以光盯住張進步不放,就因為他是村里最窮的,最倒霉的,也就是說,是被村里人看死了的人,誰料到他還有破瓦翻身的一天,大家就死都不甘心接受這個事實。但平心而論,張進步礙著誰了嗎?沒有!縱然他有一點古怪的臭脾氣,那也是環(huán)境使然,怎么就見不得他先富起來呢?
村里通知他征用費到賬的那天,張進步接到電話,就傻在他家道地上,噘起鼻子,沖著老天呼哧呼哧的。他在深呼吸,他臉色煞白,胸腔里的那點氣好像不夠使了。他老婆大白頭就催他,你這么不放心,去趟銀行呀。對對對,張進步匆忙推出三輪車,載上大白頭,呼哧呼哧地直奔鎮(zhèn)上。
五月中旬,天氣本來就熱,張進步又格外燥熱,兩只腳又踏得要死的快,趕了三里路到農村信用合作社時,雙腳抽筋,一下地,兩根細腿子又軟又酸,還是大白頭扶著渾身汗?jié)竦乃M去的,但他依舊瑟瑟地發(fā)抖,生怕進去一問,那筆對他來說天大的巨款就會不翼而飛了。
銀行不大,但顧客不少,估計都是來問賠償款到賬的。張進步取了個號,想在廳里找個角落等,但坐沒有坐處、站沒有站處,要坐就只能坐地上,大理石倒是锃亮的,卻沒有人這么做,他也就不敢造次。他讓大白頭捏著號子候在廳里,自己出去,坐到銀行門前的花壇上抽煙,晾一晾火燒般的心窩。他抽的是西湖牌香煙,現(xiàn)在屬于最疵毛的香煙,2塊錢一包,相當于老底子的經濟牌香煙。西湖牌香煙過去倒是紅過一時,但那時候他咋抽得起,后來西湖牌煙絲做了利群牌香煙,西湖牌香煙就一蹶不振,但還是老價錢,從此就成了他的最愛。
差不多抽了半包煙,大白頭才慌張出來喊他,說叫到號子了。他擠到窗口,人家要他出示身份證,他在身上一陣亂摸,發(fā)現(xiàn)沒有帶。張進步又不是沒來過銀行,他知道身份證的重要性,但今天不是太那個……匆忙了嗎,居然一點都沒有想到。他求人幫他刷個卡,只要看看錢是否到賬就行,但人家就是不給他看,讓他去廳里服務機上看??伤麖膩頉]有操作過那玩意兒,萬一自己不小心,把卡上的錢弄沒了咋辦?好在廳里有個工作人員,熱情地引他過去,幫他把卡塞進去,讓他自己輸了密碼,然后在屏幕上啪啪地點了幾下手指頭,一串數(shù)字就出來了,告訴他這是余額。張進步和大白頭瞪著牛眼,數(shù)了一遍后面的“零”字,兩人緊張地對視了一下,又扳手指重數(shù)了一遍,才朝工作人員傻笑。人家問他還有需要幫助的嗎,他搖頭,人家就把卡退出來,讓他小心收好。
那卡頓時有千斤重,張進步哆哆嗦嗦地塞進皮夾里。
夫妻倆云里霧里地搖晃出銀行,呆立在門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不認識對方似的。大白頭突然問:“這可咋辦呵?”好像這筆巨款是個負擔,是筆新債,是塊巨石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張進步頓時虎起臉道:“要你管!”他讓她留在這兒,自己踏了三輪車風風火火地趕回家,取了身份證又風風火火地趕回來。他擠到窗口,以為馬上就能給他辦的,誰知人家讓他重新取號子。他說他先前取過號的。但那個號已經用過了,人家說必須重取。他罵娘,又取了號子,又等了許久,才輪到他。他先取了一萬元現(xiàn)金,證明卡里的那些數(shù)字確實是真錢,又取了一千元,打算零花。余下的,20萬元、5萬元、3萬元各一張,定期存三年;另外,1萬元和9千元各一張,定期存一年。辦完事,張進步懷里揣著一刀天外飛來般的存單,載上大白頭,一路傻笑,高高興興地踏著三輪車奔回家。
回到家里,張進步突然大吼一聲,把大白頭嚇得半死,以為他把存單搞丟了。張進步卻說今天這樣的日子怎么能不吃肉呢?他要吃肉!他要天天吃肉,放大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肮彼痔ち巳嗆嚾ユ?zhèn)上,從市場斬了一大刀肥肉來,滿滿地煮上一鍋。
從此,張進步開始了他朝圣般的吃肉生活。
我估摸,張進步活到2010年初夏,在他已經大半生過去的47年里,并沒有吃過幾回肉。過年應該吃的,嫁兩個女兒時也應該吃的,但除此之外,他應該不會再大方到去買肉吃,他哪舍得浪費這個錢呀?!安怀匀鈺姥?!”有次他帶著和他一樣瘦骨嶙峋的小女兒來老爸店里打醬油時,老媽正在煤球爐上燉豬蹄,鐵鍋里偷跑出來的肉香,讓他小女兒吵著要吃肉,張進步可能覺得丟臉了,或許是因為他小女兒,也或許是因為他自己,總之,他猛地咽下自己嘴里泛濫的口水,就是這么吼他小女兒的,嚇得她哇哇大哭。當時我也剛巧回老家,看到這一幕,我從店里抓了幾顆水果糖,蹲下身來逗他小女兒。吃中飯時,我夾了兩小段豬蹄到一只小碗里;老媽顯然看不起我的發(fā)小,她也明白我的舉動,就沉下臉來道:“這送得好呀!”
我在心里一聲嘆息,放棄打算,中午就只吃了這兩小段豬蹄。
記得我和張進步在村小讀書時,張進步問過我最多的“作業(yè)答案”,就是:肉是啥味道。
其實,我家成分不好,老媽常生病,我又有一個姐三個哥,全家就靠老爸的手藝生活,一年之中也是難得能吃到一回肉的,唯有兩個娘舅每年冬天農閑時,從東沙趕過來討生活,半夜里到我家落個腳,老媽才會在第二天去肉店里淘些骨頭,斬得碎碎的,放在大半鍋黃豆里燉,來招待兩個娘舅。有一回我想到張進步的問題,就偷了兩小塊骨頭,撕了一張作業(yè)簿上做錯作業(yè)被老師打上大紅叉的紙頭包著,帶去村小算是給他的“標準答案”。我本想放學后,在校外給他的,但我一到學校就忍不住告訴他,誰知張進步猛地跳將起來,激動得亂嚷嚷,害得班里的同學都朝我們看,一臉鄙夷表情。
兩小塊骨頭燉得最酥,畢竟還是骨頭,但張進步前額貼住書桌沿,低頭趴在那兒,硬是把它們嚼得碎碎的,連渣都不吐,全吞到了肚里。他抬起起頭來,沖我傻笑時,嘴唇都嚼出血來。說實話,骨頭上沒肉,或許原本是有一點的,但因為燉久了,我慌忙夾時掉了。但張進步異常幸福。我問他怎么樣,他說香。他說好吃。他嘖了幾下出血的嘴唇,無比深情地說:“哇,原來是這個味道!”
他的豬鼻子又一噘一噘的,豬舌頭舔了上嘴唇,又舔下嘴唇,我看他舔了一整天。
就連那張浸透了油漬的作業(yè)紙,他也悉心地保存起來,并且時不時偷偷地攤在手上,拿他的豬鼻子往油紙上拱。都好幾天了,我看他還這么做,就去奪那張紙,要擲掉它。他死活不肯。他說他想記住肉的味道。他說他老是忘記,老是記不住肉是啥味道,這時候他就需要拿出來確定一下。
“算了,隨你便。”我說。
他就又把那張油紙對折,又對折,然后用一張不知哪兒撿來的半版大的舊報紙,小心翼翼地把油紙包起來,夾在語文課本里,藏到書包的最底層。我不清楚這張臟紙,他要珍藏到什么時候,或者說什么時候他才肯擲。但我估摸,他是絕對不會把它擲掉的,或者最后是他吃掉了也說不定;但凡與肉有關,這種事情他是絕對做得出來的,他怎么肯浪費滲透到紙里的豬油呢。
但結果到底如何,我沒問,他自然也不說。
不過,我和他的友誼就是由此深厚起來的。
二
張家是1955年夏天逃難到我們車村的。
那時候還沒有他,但已經有了他的三個兄長。他們老家在東沙,據(jù)說那年夏天錢塘江決堤,東沙那邊淹了一大片,張家被洪水沖走了,張進步的父親張濤就一瘸一拐的,帶著一家五口向西逃,輾轉一百余里,最終在車村落腳。他家之所以落腳在車村,是因為車村與外草塘之間有個破涼亭,可以容他們棲身。張濤有所不知,車村依舊在錢塘江邊,向西三里路,或向北江五里路,就是錢塘江;車村人得知他家的經歷,就嘲笑張濤:“你吃錢塘江的苦還不夠嗎?還不趕緊逃?”
但張濤已經無力再逃了。
車村北邊有一大片早些年圍涂所獲的沙地,村里人叫它外草塘,沒有人家,距離村子又遠,村里就在中間造了個涼亭,躲雨或休息,不承想讓張家占了。占了就占了,是人誰沒有個難處呀,村人也就不跟張家去計較。張家在涼亭熬了六年,有人看到他們到錢塘江防堤上采榆樹葉兒,煮上一鍋就當飯吃。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呀。但張家卻在這六年里一點點積蓄力量,等到戶籍遷到車村后,便在村北較偏僻的地方建了一間直頭草舍,正式成為車村人。
當然,張家是這么愿意的,但車村人未必是這樣想的。
張進步是兩年后——也就是1963年——生的,他比我大一歲,但我去村小讀書時,他卻成了我的同桌。張進步在前一年上過學,但他讀了幾天書,就不讀了,或者說讀不下去了。我估摸,原因眾多:一是他家是外來戶,而且還是逃難來的,在村里被人歧視;二是他家那個窮不是一般的窮,他的衣服都是他兄長穿剩下的,他們年齡又相差10來歲,舊衣服擱了這么久再翻出來給他穿時,和后來流行的乞丐衫一般,只不過人家的乞丐衫是新的,而他的乞丐衫是天成的,爛成了流蘇,不能碰,一碰就一塊塊地掉,太丟人了;三是張進步又瘦又小,比同齡人小一號的,欺負他不帶風險,所以誰都敢欺負他。即便他長大了一年,再來上學時也依舊改變不了帶著烙印的命運。
同班同學里,有個叫劉躍進的,或許因為他們名字中都有一個“進”字,而且名字的意思也有些類似,劉躍進就覺得張進步不配擁有這個名字,又或者覺得自己的名字因他受了污辱,就特別仇恨張進步,但凡看到張進步在看他,他就滿臉通紅,就怒吼:“小叫化子,你也配!”就沖上去揍他。劉躍進比張進步頭高出一個頭,身子也闊許多,一把揪住張進步的頭發(fā),像拎只夜壺似的,就近往任何能磕頭的地方磕他的頭,比如課桌、板凳、教室的草墻或門板,磕得張進步賴倒在地上,他也還是不解恨,繼續(xù)往泥地上磕。不過,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孩子都比較實誠,只要劉躍進一動手,不管是我,還是別的同學,總會第一時間跑去告訴老師。劉躍進的父親被叫來過村小幾次后,劉躍進就改變了策略,堵在張進步放學回家的路上,繼續(xù)找機會揍他。
我家和張家不同方向,他家在村北,我家在村南,我唯一能幫他做的,就是先去偵探一下劉躍進走哪條路,讓張進步改道而行。其實村里就南北一條道,但對于我們來說,只要沒有房屋,任何田野都是路。雖然鄉(xiāng)村的田野是遼闊的,張進步也練就了奔跑的才能,躥得比老鼠都快,但他依舊沒少吃苦頭,他的臉上或四肢上,總是隔三差五會出現(xiàn)新的傷疤。不過,他倒是有些“無所謂”,他就這個性格,我都不知道他干嗎這樣,在村小,人人都叫他“小叫化子”。
他經常被一幫高年級的學生叫去村小后面那個大池塘邊的小樹林里。他是自愿的。我不知道他們去小樹林里干什么壞事,鬼鬼祟祟的,問他,他也不說。有次我偷偷地尾隨,躲在池塘邊偷看林子里面,發(fā)現(xiàn)這幫大學生圍著張進步,而他竟然自個兒彎下身去,扯開褲子,將自己的頭塞到自己的褲子里,嘴巴在褲襠里唱“花籃里的花兒香”,他唱上一段,圍觀的學生就問他:“香不香?”他回答:“香!”他們中的一個人就將一塊咸菜塞到他手上。他把咸菜塞到褲子里,放進嘴里,在褲子里吃了起來。他們又問他“香不香?”他邊嚼邊答:“香!”
我在樹林外面大吼一聲,拔腿就逃。
我既不想張進步這么做,又怕高年級學生報復我,就再也不敢去那個該死的小樹林。我經常從家里帶來一把蘿卜干啥的給張進步,讓他別去那兒。但他蠻不在乎的,他說這樣才有東西吃呀。我說一塊咸菜(或一根蘿卜干)至于讓你這么做嗎?你家就沒有了嗎?他居然沖我傻笑,說沒有,說他家里的任何東西,只要能換錢的,都讓父母拿去換錢了。他家一天只吃兩頓,中晚兩頓的飯桌上,也只有兩碗咸菜湯,而碗底那點菜干,總是被他的哥哥們搶個精光。
我家成分不好,外公是地主,只不過老爸是個手藝人,靠一手絕活在車村站穩(wěn)腳跟,但父母做人的那份小心勁兒,從小就教會了我們偽善,所以我并沒有欺負張進步,相反的,我蠻同情他的。只不過,在我看來,張進步讀那點書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因為他把一個孩子有限的精力全都用在了割羊草上,上學對他而言,就是能在課堂上睡個覺。他父親張濤沒錢給他上學,他讀書所交的錢都是他自己放學后去割草,把割來的草曬干,然后賣給來收草的牧場人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