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時光】山中日月長(征文·散文)
一
山路彎彎,蜿蜒曲折。左邊傍著水庫,右邊依著山麓,是一條剛剛澆鑄的水泥路,寬闊平坦,可以行車。它像一條灰白色的緞帶在前面飄飄蕩蕩,將我們慢慢引進山的深處。
天空不掛一絲云彩,藍得可以汪出水來;連綿不斷的群山,像大海中的層層波浪;水庫已干涸大半,形成若干條港汊,遠遠望去,像極了一條大魚的尾巴。水庫里的水依然碧綠澄澈,倒映著高遠的天空和起伏的山巒,仿若是一幅丹青妙手精心繪制的絕美山水畫。
這是我熟悉的一方山水,碧藍的天空,青翠的山巒,一汪碧水,與半個世紀(jì)前幾乎沒有兩樣。所不同的是這條進山的路,還有正在進山的人。
山里很安靜,路上沒遇到一個人,只聽見一山的秋蟬可著勁鳴唱。風(fēng),躡手躡腳地從樹林鉆出來,與我汗涔涔的身體來了個親密相擁。我頓感步履輕盈,神清氣爽。
“好風(fēng)!”走在前面的姐姐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言說。她是這山的主人,在水庫壩下的謝家亭度過了五十六年的時光。在這山路上來來回回的次數(shù)少說也有幾百趟。她記得最初進山走的是一條窄窄的羊腸小道,常有野兔、野雞等各種野物出沒;不知什么時候,路被拓寬了,但還是坑坑洼洼的土石路,遇上下雨天,特別不好走;如今這路修得光亮光亮的,跟山外的大馬路一個樣。昨天她聽說山里的路修好了,今日便陪著回家探親的我來看個究竟。
姐姐穿一件暗紅底色有牡丹花圖案的真絲圓領(lǐng)衫,一條黑底藍花的棉綢褲子,身形微胖,看上去與城市退休的老太太沒啥區(qū)別。她腰板筆直,步伐從容,從背后看一點不像七十三歲的老人。但偶一回首,頭頂和兩鬢蘆花似的白發(fā)暴露了她的實際年齡;臉上的溝溝壑壑,記錄了她半個世紀(jì)煙熏火燎的艱難歲月。
二
那年正月初五,年僅十七歲的姐姐穿著大紅嫁衣,在鑼鼓和嗩吶的吹吹打打中,被迎娶到這座水庫腳下的小山村。這里距她土生土長的村子不過一山之隔。她曾經(jīng)站在自家背后的山頂眺望,視野所及,山連著山,嶺連著嶺,直到天盡頭。聽姆媽說那是武山,很大很深。在兩排山的夾縫里,散落著幾個小村莊。也是聽姆媽說,在群山環(huán)繞中,躺臥著一座不大不小的水庫,叫梅溪水庫。離大壩不遠處,是一個因修建水庫而移民到山口的小山村,叫謝家亭。姐姐常去武山更深處的姆媽奶奶家,曾多次從村口路過。只是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在這里安家落戶,生兒育女。
姐夫是武山林場的員工,兄弟三個,他排行老二。父母雙亡,一個姑姑為他們操持家務(wù)。大哥已結(jié)婚生子,自立門戶。姐姐嫁過來不到一年,他們的女兒剛滿月,姑姑就把他們一家三口分出去了,和大哥一家共住一棟四間的磚瓦房。
姐夫在正屋旁邊加蓋了一個廚房,廚房里搭建好柴火灶,買來兩口大鐵鍋,算是把家安好了,把暫住娘家的母女倆接回了家。跟著一同來的還有不滿六歲的我。我的職責(zé)是幫著帶半歲的外甥女,因為姐姐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
在姐姐家?guī)馍衅甙藗€月的時間,由于當(dāng)時年紀(jì)尚小,許多往事糊里糊涂,像一鍋煮糊了的稀粥,只有第一次跟姐姐進山的情景至今還深深地印在腦海中。
端午節(jié)前夕,姐姐和生產(chǎn)隊一群婦女到山里割麥子,要去一整天。外甥女要吃奶,沒有辦法,她只能把我倆帶在身邊。
小小的我對山里的世界充滿了憧憬,特地起了個大早,還把熟睡的外甥女抱了起來。被驚醒的她哇哇大哭,我奶聲奶氣地哄她:“好乖乖,別哭,我?guī)闳ド嚼锿?!”外甥女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即刻停止了哭泣,雙手圍住我的脖子,將一臉的淚水蹭到我臉上。
這時,姐姐早已把早餐端上了餐桌,又把午餐用飯盒裝好,軍用水壺里灌滿隔夜的茶水,還有鐮刀和捆麥子的草繩、扁擔(dān)和籮筐。一切準(zhǔn)備就緒,她接過外甥女,衣襟往上一撩,熟練地把奶頭塞進了外甥女的嘴,并吩咐我趕緊吃早飯。
姐姐挑著擔(dān)走在前面,我緊隨其后。外甥女坐在籮筐里,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還不時與我躲貓貓,發(fā)出“咯咯”的笑聲。爬水庫壩時,我嫌姐姐走得太慢,自顧自沖上前去,“噔噔噔”地往上跑。等回過頭來,已拉下姐姐一段距離。只見她臉上大汗淋漓,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挪。我心痛了,繞到她的身后幫忙托起籮筐,給她減輕一點負擔(dān)。姐姐哭了,眼淚和汗水流在一起。那時,她只有十八歲多一點。
還好,山路雖然狹窄,但比較平坦,比上水庫壩容易多了。我們怕有蛇,小心翼翼地走著。突然,離我們不足五米的灌木叢中,一只野雞嚯的一聲騰起,“嘎嘎嘎”大叫著飛入密林深處。把我嚇得一個趔趄,差點沒摔著。外甥女被驚嚇得哇哇大哭,一直哭到目的地,姐姐給她喂了奶才罷休。
姐姐干活的時候,我抱著外甥女坐在樹蔭下,和她一起看飛鳥,捉蝴蝶,抓螞蟻,快樂極了,全然沒注意到姐姐和一群婦女正在不遠處揮汗如雨??斓缴挝?,外甥女在我懷里睡著了,我也困得睜不開眼睛。于是,我和外甥女一起躺在草地上沉沉睡去。其結(jié)果是被各種蚊蟲叮咬,身上到處都是紅紅的印子,癢得難受。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仿若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境,但在那個年代,山里的孩子哪個不是跟著父母在田間地頭摸爬滾打、被蚊叮蟲咬長大的?外甥女在姐姐三個孩子中還算幸運,因為有我?guī)兔?。她兩個弟弟則完全是姐姐一手拉扯大,其中的甜酸苦辣外人無法知曉。
在山路上我問姐姐,兩個外甥是怎樣帶大的?她回答:“拖大的?!?br />
“拖大的”,三個字,沉重若千鈞。
三
這次回家探親,在姐姐家住了四個晚上。每天吃過晚飯,都陪同姐姐去水庫壩散步,還興致勃勃攀登水庫壩,眺望壩內(nèi)壩外的風(fēng)景。
夕陽西下,秋老虎隱去,西天的晚霞像上帝手中的調(diào)色板,給巍巍群山抹上一層緋紅的胭脂,又將水庫里的清波攪拌得五彩斑斕。北風(fēng)從山里吹來,帶著些許清涼,讓人感覺到秋天確已到來。
每次去水庫壩,都要經(jīng)過一棟老式的磚瓦平房?;疑拇u,黑色的瓦,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fēng)吹日曬,早已陳舊不堪,夾在一幢幢嶄新的樓房中間,顯得那么低矮,卑微,像是一位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形容枯萎,抬不起頭來。屋里現(xiàn)今住著一位年逾七旬的單身老人,他是姐夫的弟弟。
門前的小溪跟舊時差不多,從水庫涵洞里流出來的溪水,依然那么清澈,只有那塊青石板被歲月打磨得更加光滑锃亮。
這房子也曾經(jīng)是姐姐的家,小外甥就是在這里出生的。
小外甥出生那年,我正在讀初二。適逢國慶節(jié)假期,姆媽派我去照顧剛生孩子的姐姐。
我是跟著到我家報喜的姐夫一起來姐姐家的,姆媽也來了。姐夫剛到家門口,跟姆媽打了個招呼,就回林場去了。
我和姆媽走進姐姐住的房間。她頭上系著一條印花毛巾,斜躺在床頭,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更沒有一絲再為人母的喜悅。她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姆媽”,就低低地哭泣起來。
媽媽走過去,坐在床沿,拉住姐姐的手,柔聲說:“兒啊,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以后眼睛不好。咱們做女人的都是這個命。”姆媽先是勸慰著姐姐,不知怎么回事,勸著勸著,她自己也跟著哭起來。
我在旁邊好生奇怪:生了兒子不是應(yīng)該高興嗎?怎么姆媽和姐姐都哭了呀?
年幼無知的我哪里懂得女人分娩的痛苦。民間俗語“一只腳在棺材內(nèi),一只腳在棺材外”說的就是生孩子?,F(xiàn)在有一句耳熟能詳?shù)脑挘骸昂⒆拥纳站褪悄赣H的受難日。”這還僅僅說的是生孩子,還有懷胎十月的艱辛呢?還有孩子出生后的日夜操勞呢?
我是長大后才慢慢明白姆媽和姐姐為啥哭在一堆。姐姐懷孕期間沒有歇過一天工,沒有得到過姐夫的一句噓寒問暖。姐姐是極愛干凈的人,晚上臨盆,早上把家里的衣服被子通通洗了個遍;傍晚還把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孩子半夜出生,是她小叔子把接生娘喊來的;姐夫早上到家,也是小叔子去武山林場叫來的。
還有一個更加迫切的難題:誰來照顧姐姐坐月子?誰來照顧?quán)秽淮傅膵雰??姆媽家里也是一大堆事,生產(chǎn)隊的勞動不能不參加,不然分糧食就沒有你家的份??蓱z的姐姐在我的照顧下坐了七天的月子,就不得不拖著虛弱的身體,打理家務(wù),照顧三個孩子的飲食起居。幸好,八歲的外甥女乖巧懂事,能幫忙帶帶弟弟,洗洗尿布。
那天從山里返回的路上,姐姐對我講了一件事。有一年冬天,她帶著三四歲的小外甥去山里割蕎麥?;丶业臅r候,天已擦黑,呼呼的北風(fēng)像野獸一般嚎叫。她挑著一擔(dān)蕎麥,緊緊拉著小外甥的手走在幽暗的山道上。母子倆又冷又害怕,走進家門,兩人同時癱倒在地上。小外甥的嘴唇發(fā)紫,嘟囔一句“姆媽,我不想吃飯”就睡著了。姐姐掙扎著爬起來,用熱水幫他洗臉洗手洗腳,好半天才將他暖和過來。
望著姐姐滿頭的白發(fā),憔悴的面容,我的心在流淚。我曾多次建議她到廣州跟我同住,她總是說:“我沒有那么好的命,又不能坐車,只能在這山村里終老?!?br />
四
中秋過后的第二天,是我返程的日子。姐姐一大早起來,張羅著做米粑。上午,哥哥和大侄子來了,小侄女也來了。親人們圍坐在一起,吃著美味的米粑,聊著瑣細的家常,感受到歲月的靜好??墒牵嗑鄣臅r光總是那么短暫。我雖已退休,但家事繁多,沒有更多時間陪伴姐姐。今朝別離,只能待明年再見。
這時,姐姐最小的孫子騎著電瓶車從鎮(zhèn)里辦身份證回來。他今年高中畢業(yè),過幾天要去樟樹一家職業(yè)學(xué)院讀書,姐姐將和村里其他許多老人一樣,成為空巢老人。
自從十幾年前姐夫罹患肝癌去世,姐姐在家里開間小店,帶著小孫子生活,把菜園地和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偶爾還進山去抽竹筍、摘野果。如今小孫子也長大了,同三個子女和其他孫輩一樣,要從老巢里離開,飛往外面的世界,只留下她獨自留守在小山村,等待子孫們像候鳥般歸來。
下午,冒著火辣辣的秋陽,我驅(qū)車踏上歸程。回望逶迤的武山和武山腳下的小山村,我的眼前一片朦朧。
我想,這是姐姐的宿命。她在這座大山腳下已經(jīng)生活了五十六年,她的根已經(jīng)深深地扎在這片土地,就像武山上那些數(shù)不清的百年老樹。未來的人生歲月,她必定還要與這座大山相伴始終。
你魂牽夢縈的故土,你念念不忘的姐姐,還有那百吃不厭的米粑,是你于煙火人間里的深情的回望。
姐姐此文,寫得真而深,有摯愛,有疼痛,有眷戀,各種情味融合在這篇文里,令散文的內(nèi)里更為豐沛。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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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姐姐作文,語言樸素,情感真摯且節(jié)制,細節(jié)動人,以點帶面,刻畫了一代女性的生命史。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