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走出大山(小說)
夜,已然收起行裝,西歸月露出半張臉在天際纏綿。一對晨起的喜鵲,肩并肩、尾疊尾棲在阿秀家瓦房后那棵偉岸白楊樹梢喳喳喳地叫喚。
劉四阿婆顫抖著雙手,連續(xù)劃了兩根火柴才把三張青岡樹葉點燃并放入灶膛,灶膛里的竹枝條隨后爆出“嗵、嗵、嗵”的巨響。
劉四阿婆淚眼婆娑,為即將遠行的女兒阿秀準備打尖的早飯。
阿秀聽到鍋碗碰撞發(fā)出的叮鐺聲,隨即翻身下床,洗漱后就踱進廂房幫助母親燒火。
灶膛里的火光將阿秀的臉映得通紅,她與劉四阿婆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眼里都閃閃爍爍,似波光粼粼的金河水。
阿秀埋下頭,雙手交叉按住繡在鞋尖上的桃花。桃花靈動,是母親一針一線給繡上的。
劉四阿婆轉過身,抬起右手拭了一下眼角。
灶上的大鐵鍋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響,縷縷炊煙從瓦縫竄出,裊繞翻飛直上九天。
面已經搟得很薄,但劉四阿婆還在用玻璃瓶一遍一遍地搟。
阿秀起身幫助母親,將面塊扯成片放進熱浪翻騰的鍋里。
這時,阿秀的妹妹梅花睡眼蒙蒙地端著一碗紅糖水走進廂房。
阿秀從妹妹的手里接過那碗紅糖水,并摸了一下她的小臉蛋。
梅花遂緊挨著阿秀蹲下,伸手將一把青岡樹葉抓了放進灶里。
阿秀將坐著的草墩讓給梅花,梅花不肯坐,像只小花貓一樣偎在她身旁。
面塊煮熟后,劉四阿婆摻進一些紅糖水拌勻,滿滿地撈了一碗遞給阿秀。
阿秀拿碗勻些面塊給梅花,并對劉四阿婆說:“媽,你也吃點?!?br />
劉四阿婆說還早,就靜靜地盯著他們兩姊妹吱啾吱啾地吃。
吃過早飯,阿秀準備動身,她計劃到省城闖世界。
臨出門,梅花把阿秀的左手掰開,將一元五角零錢塞在姐姐的手里。
阿秀說什么也不要妹妹的錢,她知道這是妹妹幾個月里撿拾杏仁、桃仁和挖麻玉子(半夏)賣積攢的零花錢。
劉四阿婆哽咽著說,你要出遠門,可我一分錢都沒有。你就收下梅花的這份心意,將來掙錢了別忘了你們姐妹情深!
阿秀在妹妹零亂的頭發(fā)上深情地吻了吻,才把那一元五角錢裝進貼身的衣袋里——這不只是錢呀,更是山區(qū)人家姐妹間淳樸的愛!
劉四阿婆拉著梅花,將阿秀送過陡峭的水碾河溝才折轉身。
娘兒倆站在自家瓦房的墻跟腳,一直注視著蜿蜒山路上那個向上蠕動的黑點,直到什么也看不到為止。
阿秀在崎嶇的山路上攀爬,豆大的汗珠牽線般從額頭上掉下,她信手摘兩張油桐樹葉當扇子。
她汗流浹背地翻過一道又一道山梁??墒?,層層疊疊的山巒無窮盡!
從清早一直走到太陽快要落山,阿秀終于趕到本族一位大爹家,她要在那借宿。
大爹一家剛吃完晚飯,見阿秀進門,她嫂嫂立即到廂房炒了兩個菜端上桌。
大爹聽阿秀說要到省城打工,心里直犯嘀咕,勸她歇一宿回家去。
阿秀用手抹了一下嘴,堅定地告訴大爹明天自己要繼續(xù)走,翻過海青山,找機會搭順車去往省城。
大爹反復說,一個女娃娃去那么遠,要是遇上前不挨村后不接店的地方咋個辦?
這倒是個嚴肅的問題,從大爹家出去有一百多里地就荒無人煙。
但是,阿秀意志堅定非去不可,她大爹一家只好幫她多添置一些路上吃的干糧。
第二天東方才露魚肚白,阿秀的嫂嫂就為她做好早飯。
吃過早飯,大爹一家把她送出一里地才折返身出工去。
路過一片松林,山風穿過密密層層的松針發(fā)出一陣嚎鳴,嚇得阿秀通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隨手拾起一根樹枝當武器。
一只野雞刷刷刷地穿過一片灌木叢,嚇得阿秀倒退了兩三步。
松針掩映,搖來蕩去的松濤似魔陣,阿秀的心高懸著,那根樹枝已被她握出了褶皺。
她茫然地行走著,被竄出的野兔或野雞一次又一次嚇得丟魂落魄。
在林海里穿行了兩個多小時,終于見到荒涼的海青山。
海青山有名無實,既無海又無樹,只有漫山遍野的嶙峋怪石和生命力頑強的山毛野草。
俗話說:“翻越海青山,離天只有三尺三?!?br />
阿秀喘著粗氣,拼命向上攀援。
山風刺骨,有兩次險些把她吹倒,她順勢撲在一塊巖石上碰得胸口生疼。
大約攀爬了兩個半小時,她來到兩個大石頭橫亙之處——夾馬石。
夾馬石是顧名思義,兩個大石頭中間一條縫,人過尚可,膘肥體壯的馬過則受阻,故名夾馬石。
然而,夾馬石是往來商賈和山民翻越海青山的天然歇腳處。從上往下走的人在此歇腳,是防止持續(xù)下陡坡體力不支發(fā)生滾坡的危險;從下往上走的人在此喘口氣,是因為爬了兩個多小時的陡坡早已人困馬乏。
于游客,夾馬石倒是理想的觀景臺。一眼望去,巍峨的群山直抵云天,交叉著似一面面招展的紅旗聳立在金河兩岸,奔騰的金河水氣勢如虹,銀鏈般的牛欄江如脫韁野馬猛然間撞進金河的懷抱,好一派山河無恙。
阿秀不是游客,沒心思欣賞大美山河,腦海里掙扎著走出大山尋一條生計擺脫貧困的畫卷。
休息了大約一刻鐘,阿秀站起身用手拍了拍屁股上沾著的黃土,側身穿過夾馬石繼續(xù)向上攀爬。
越往上,高原的特點越明顯,錯落有致的黃土包布滿牛毛草,無名小花卑微但挺拔,一只雄鷹翱翔在蔚藍天際尋找獵物,阿秀感到異常孤獨。
又翻過一道山梁,遠遠地看到一個小村莊,狗吠聲此起彼伏。
阿秀頓時緊張起來,她聽說這個村莊的狗特別多也特別兇,過路的人如不提前做好應對準備就有可能遭惡狗撕咬。
于是,她在路邊拾掇起一些石塊,將衣服和褲子的每一個口袋都裝滿,兩只手緊握著幾枚石子準備反擊來襲的狗群。
這是一個只有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莊,在距離村子百米開外的地方,十多條毛色花雜的土狗發(fā)現(xiàn)了阿秀并飛奔著向她撲來。
阿秀雙腿發(fā)顫,心快蹦出胸腔。
狗群像鬼子進村一般囂張,但它們始終缺乏狼的智謀和堅毅,只需一點擊破就能取得完勝。
狗群眼看就要沖到阿秀身邊,她用力把右手里的幾枚石子拋了出去。
狗紛紛止步,并往后退。
碎石子嘀嗒落地,惡狗安然無恙。
為首的大黑狗張牙舞爪,準備反撲。
阿秀知道這個時候自己絕對不能跑,否則,她將成為這群惡狗的午餐。
于是,她迅速從衣袋里摸出幾枚石塊,右手往后一擺將一枚石塊扔向大黑狗,但沒打中。
狗群再一次往后退,但都弓著腰準備發(fā)動閃擊。
阿秀迎著狗群走去,右手捏著石塊蓄勢待發(fā)。
人進狗退。
大黑狗張著血盆大口吠叫。
狹路相逢勇者勝!
就在大黑狗四蹄抓地獠牙畢露之時,阿秀一擺右手將那枚火夾石狠狠地擲向它,大黑狗猝不及防被打了個正著,尖叫著“告奶奶、告奶奶”落荒而逃。
狗群不是狼群,險惡攻勢立刻化為烏有,十余條狗四散而去。
阿秀又向它們扔去幾枚石塊進行驅趕,就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前走,她害怕其他狗群加入后反撲。
約摸走出五里地,見到幾個放牧的孩童披著羊毛披氈立在坡頂,阿秀才終于放慢腳步,但背心早已汗淋淋,脖頸處的汗早已匯成小溪流過了肚臍。
夕陽西下,寒鴉歸巢,海青鎮(zhèn)上幾頭散漫的土豬拖著干癟的乳房在一條小河邊徘徊。
阿秀倚靠在一戶人家的燕麥草垛上喘粗氣。
一個小女孩看到她并轉身告訴了父母。
一位老奶奶走出來,送給阿秀幾枚烤土豆。那位孩子的媽媽拉她進屋歇息。
明天,阿秀離開這戶人家時布包里多了幾個苦蕎餅,她感動得淚花閃爍。
在集鎮(zhèn)的尾巴上,一輛解放牌貨車嘟嘟嘟地冒著尾氣。
阿秀攆過去,請求駕駛員捎帶她一程。
看來,駕駛員心眼倒不錯,她沒費多少話就坐到貨廂里。
路,坑多彎急,汽車顛簸得十分利害,阿秀嘔吐得肝腸寸斷。
不知過了多久,這輛車終于停了下來。
坐在駕駛室的人一邊向駕駛員說著感激話,一邊把車費一五一十地遞到駕駛員手里。
駕駛員毫不客氣,沾唾沫將鈔票點過后裝進上衣口袋。
阿秀一臉剎白,跌跌撞撞,駕駛員乘勢上前扶她。
然而,這一扶顛覆了世人對三觀的普遍認知。駕駛員借機抱住阿秀,雙手牢牢地按在她那對堅挺但似破酥包子的功能性器官上,似乎還用勁捏了兩把。
阿秀的臉漲得通紅,就使勁擺脫他的束縛,卻不敢嚷嚷,擔心被別人笑話。
駕駛員眉飛色舞地跳上駕駛室,作為回報他沒有收阿秀的車費。
阿秀的鼻彎涓滴成溪,淚水勁直流過下巴流進脖頸里。
阿秀餓了,就在路邊的一個臺階上打開布包,吃苦蕎餅當晚飯。
幾個戴著墨鏡的男子晃?;舞K地朝她走來。
一個二流子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其他人起哄,嚇得她五魂丟了四魂。
幸好,兩名穿軍裝的人從對面走了過來,那幾個二流子迅速離去。
顯然,這兩名解放軍戰(zhàn)士看到了一切,就向這群二流子猛追過去,嚇得他們紛紛跳過臭水溝落荒而逃。
這兩名解放軍戰(zhàn)士回轉身把阿秀一直護送到縣長途汽車客運站,并幫助她聯(lián)系上一輛即將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
阿秀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向那兩位解放軍告別,一串串晶瑩的淚珠如泉涌。
經過一夜顛簸,城市剛剛蘇醒汽車就到達了省城。
阿秀提著那個寒酸的花布包走出車站,立即有一伙人圍上來向她推銷些七零八落的產品,還有兩個“壞心眼兒”準備把她騙去夜總會當小姐。
阿秀立即提高警惕,她早就聽說省城長途汽車站周邊魚龍混雜,“壞心眼兒”特別多,尤其是那些撐把小花傘左顧右盼的胖女子。
那個準備誘導并騙阿秀去夜總會當小姐的“壞心眼兒”一直尾隨在她身后,阿秀的心跳得異常利害,盤算著如何才能擺脫她。
突然,阿秀準備去投靠的表姐春嬌跑到她面前。
阿秀喜出望外,把跟在她身后的那個“壞心眼兒”嚇得一溜煙跑了。
春嬌是在送貨途中看到阿秀,就徑直朝她跑來。兩姐妹緊緊地抓著對方的手晃來晃去,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
春嬌徑直帶阿秀來到自己上班的地方——一壺春茶藝店。
老板娘見春嬌帶進來一個農村姑娘,就猜是來找工作的,不及他們開口就先問到:“你來找工作?”
阿秀點了點頭,把布包抱得死死的。
老板娘轉身問春嬌,她是你什么人?
春嬌說是我表妹,人機靈著。
老板娘仔細打量阿秀,調侃道:“包里裝啥寶貝,抱得這樣緊實”。
阿秀臉一紅,把捂得死緊的包松開,幾個苦蕎餅落在地上滾了一圈。
老板娘收住笑容,彎腰撿拾滾到自己腳邊的那個苦蕎餅。
春嬌和阿秀都有些尷尬。
“一壺春”沒收留阿秀,但老板娘幫她聯(lián)系上一家餐館做勤雜工。
春嬌陪阿秀去了那家餐館,老板二話沒說就叫阿秀系上圍裙干活。
春嬌謹慎地幫阿秀問餐館老板工錢怎么算,她晚上住哪里?
餐館老板見春嬌喋喋不休,就有點不高興,吼雷打閃地回了句:“試用三天,可以就留下,不行就走人,試用期管吃,但沒工錢。”
春嬌追問一句,那她晚上睡哪呢?
餐館老板不耐煩地說,愛睡哪就睡哪。
阿秀扯了一下春嬌的衣袖,春嬌無奈地向她遞了個眼神。
阿秀從早忙到晚,吃飯也沒閑著,往往扒一嘴飯進嘴吃著手里還做著活計。
關店前,老板指著一個儲物間對她說,如果沒去處就在那地方將就睡一晚,里面有個沙發(fā)。
就這樣,阿秀在這家餐館工作滿三天。她忍不住問老板,我能留用嗎?
老板微笑著說,除非你自己不想在這里干。
阿秀高興得跳起來,晚上像一只流浪貓蝸居在儲物間的沙發(fā)上。
那晚,她沒急著睡覺,把餐館里外能拖能抹的地方都清理了一遍,餐館陡然煥然一新。
第二天,老板開門進來嚇了一跳,以為進錯了門,趕緊退了出去。當她確認這地方就是自己的餐館時,她向阿秀投去贊許的眼神。
阿秀腳勤手快,客人很滿意,老板在心里樂開了花。
一個月后,阿秀領到餐館發(fā)放的工錢,老板連三天試用期一并結算工錢,阿秀十分感激。
某個周末休息,阿秀去“一壺春”找春嬌玩。
春嬌有些魂不守舍,倆表姐妹基本沒說什么話,阿秀坐坐就走了。
回到餐館,她聽老板正與人通電話,無意間她聽老板沖對方說:“這樣子,你還不把她趕走,當心竹籃打水一場空喲!”
阿秀旋即踱出餐館,找一個僻靜處坐著發(fā)呆。
過了兩天,老板告訴她不能繼續(xù)住在儲物間了,讓她抽時間到外面租房住。
阿秀有些無奈,但還是接受了這個安排。
她在餐館周邊打問著租房,房雖多但租金都超過她的預期。于是,她準備去找春嬌,想是否可以與她一起合租,這樣彼此也有個照應且省錢。
她到“一壺春”迎面碰著幾張陌生面孔,卻不見春嬌的身影。
老板娘顯然還記得她,就告訴她春嬌已辭職。
由于沒有聯(lián)系方式她無法找到春嬌,只得頹喪地往回走。
餐館老板見她一直沒租到房,就勉強同意她暫時窩居在儲物間的沙發(f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