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跟著父親為田忙(散文)
可能我是個懷舊的人,年近五十,慢慢地喜歡上了回憶過去。每次走過土地塆,看到如今栽上冰糖柚的旱田,不由自主,就會想起兒時在那里發(fā)生的一切,記憶猶新。
一
那是在我未讀高中之前的六七年間經歷過的事情,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在那塊土地上曾經流下了汗水,還有至今難忘的,和別人不一樣的勞動——雙搶。
每次雙搶都很辛苦,卻又無可奈何。人要吃飯,就得做事,普通的老百姓不可能不勞而獲。旱田,靠上天賞賜,早稻插于谷雨時節(jié),雨水充沛,不用擔心。晚稻則不一樣,經常天旱,勤勞的農村人聯(lián)合起來,逆天而行,在立秋之前,到幾里之外的黃獅洞電站大壩抽水灌溉,硬是把晚稻秧插進了旱田里。因為,那時的人認為稻田金貴,不管天氣如何惡劣,里面就應該栽水稻,天經地義。不栽水稻,就要餓肚子,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1959年至1961年)苦日子的人都是這樣想的。
父親詩歌特別的人,做任何事情都喜歡拉上全家老小一起上,有時不管白天和晚上。
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記得,第一次在父親的“鼓舞”下,剛滿七歲的我,還有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就跟隨他們一起,奔忙在稻田里雙搶。從此,這樣的待遇,就成了我小時候的常態(tài)。
其實,我們家的田并不多,大概兩畝多一點,兩個大人可以在立秋前搞完雙搶。但父親不這樣想,用他的話來說,讓我們從小學會干活,終身受益。說實話,那時我真的很羨慕鄰里的伙伴,他們或漫山遍野地瘋癲,或到黃獅洞電站下寬闊的溪里瘋玩,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羨慕著。除了下田干活外,小小的我還得協(xié)助母親,一起負責家里的一日三餐。每天忙完家務后,還要跟隨母親去田里打下手。那時的感覺就是一天到晚忙,真的好累,好想踏踏實實睡一覺。
現(xiàn)在的農村,年輕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只剩老人留守。稻田里,大部分都是玉米和油菜輪換著套栽。即使是栽水稻的,也只有一季中稻,不再承受雙搶之苦。而在我的小時候,田里除了栽早、晚兩季水稻之外,還要在秋收之后栽上油菜,以彌補食用油不足的問題。
每年七月的中下旬,正是收割早稻,插晚稻的最忙時節(jié),這種搶收、搶栽就是“雙搶”。雙搶,既是在搶收成,也是在搶時間。雙搶就是從老天口里奪食,因為,晚稻必須得立秋前把秧苗插進田里,要不然就會影響的產量。
二
父親是最會“算計”時間的人,他的理由很簡單,晚上涼快,所以,經常把割早稻安排在晚上,特別是土地灣的旱田,更是如此:上半夜有月亮,就安排在上半夜;下半夜有月亮,則安排在下半夜,毫不含糊。而打稻谷,通常則順延到白天進行。
因為家里的稻田有冬水田、管水田和旱田之分。每年雙搶,等忙完冬水田和管水田之后,才把土地灣旱田的耕種提上日程。父親知道,太早了也沒有用,組里面有安排,那就是:大家都只??砍樗喔鹊牡咎飼r,才有專人負責抽水。抽水之前,必須把早稻打完。每年割土地塆的早稻基本上都是在晚上,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記得有一年,打土地灣的早稻時,正逢下半夜才有月亮,父親就早早地做了安排。半夜一點多鐘,父親的“高音炮”準時響起,再想睡的人也只能睜開朦朧地睡眼。在高音炮的催促下,我慢慢吞吞、極不情愿地穿好衣服,跟隨父母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此時,月亮似害羞的少女,剛剛在遠處的朦朧山崗露了半張臉。夜,是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音,唯一能聽到的是腳步發(fā)出輕微聲響,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緊跟在母親身后,一直喋喋不休:“媽,我怕!媽,我害怕……”母親見我如此,有些心軟,轉身彎腰,用那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土話說:“莫怕,我在你前面!”隨后,溫暖的大手牽上了我有些發(fā)抖的小手。父親只顧自己,早已走遠,只留下余音:“你們快點啰,太陽要出來曬屁股了,二個三個都跟磨洋工似的……馬上就要立秋了,到時候晚稻栽遲了,還想吃飯?你們都喝西北風去!”那語氣,好像逃難人一樣,急不可耐!
父親的話音還在夜空里縈繞,母親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然后柔聲地喊應我和哥哥:“你們快點跟上,要不然又要挨罵了!”我雖然加快了腳步,但仍然是母親拖著走,深一腳淺一腳,嘴里還嘀咕著,心里怨言是有些的,但絕不敢回懟!
月亮好像也受了感染,明白了事理,慢慢地明朗起來。通往土地塆的泥土路,也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清晰了。
說起晚上收割早稻,要數(shù)土地灣的最辛苦——晚上割稻白天打,再接著晚上抽水白天栽(晚稻),連續(xù)作戰(zhàn),真的有點受不了。
大約四十多分鐘之后,終于到達目的地,走累了的我,隨便找了一處草坪,躺了下去,不管父親怎么催,就是賴著不動。母親知道我還沒睡醒,聽之任之。哥哥也學我的樣子,坐了下來,央求母親:“媽,我好困,先休息一下,等會我叫弟弟來殺(收割)禾。”母親沒說什么,拿上禾鐮刀(收割水稻專用鐮刀),走進早就干裂的不成樣子的田里,彎下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沙沙沙……”的聲音響起,母親眼前低垂著頭的稻禾迅速倒下,一把把稻禾握在母親手里,反向一擺,放在她的身后,三把之后組成一手稻禾,整齊排列,如軍營里的方陣,非常好看。
銀色的月光越來越明亮。月亮恰似大大的白玉盤,懸掛在天上,不見云朵,一片素色,此時,靜謐籠罩了山塆,籠罩了眼前的一切。
躺在軟軟的草坪上,心是平靜的。雖有明月普照,山塆兩邊一棵棵高高的茶油樹清晰可辨,茶油樹的葉子密密麻麻,好像一個個緊挨著的蘑菇云,墨色也替代了陽光下的翠綠,在如此寂靜的夜晚,看著有點滲人。
母親擔心我們兄弟兩個再次睡著,時不時地提醒著:“別睡著了,下半夜天涼,小心啊,別感冒了哦!”聽到母親的話,我有氣無力地回答:“媽,我們沒睡,休息一下就來?!?br />
半個小時過去,彎月形的稻田里,成熟的早稻在父母禾鐮刀揮舞下,已經倒了一片,整齊地排列在他們的身后。
“你們兩個還莫(不)動啊,天就要亮了,你們是來做事的,不是來嗨(玩)的,都哦茲(這么)懶!”只會講土話的父親,那刺耳的“高音炮”,再次劃破寧靜的夜。哥哥知道,再賴下去是不行了,所以,只能叫上我,手拿著禾鐮刀走入田里……
說實話,我從小就懼怕父親,怕他的“高音炮”,那音量足可以嚇醒沉睡的任何動物,而且不厭其煩,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走入田里,我和哥哥緊挨著母親,學著她的樣子——彎腰,左手抓住一叢稻桿的半腰處,右手拿禾鐮刀,彎彎的禾鐮刀伸到稻禾后面,離地五厘米,用力一拉,“唆”的一聲后,一叢稻禾應聲脫離根部,然后側身一轉,把沉甸甸的一把稻禾放在身后,五六次之后就成雙手可握的“一手”稻禾。如此反復,越來越順手,自得其樂。
旁邊,母親的速度不緊不慢,所到之處,站立著的早稻紛紛平躺在她的身后。我和哥哥拼命在后面追趕。母親看到我們兄弟倆這么急躁,提醒說:“你們慢一點,小心些,別割到手!”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母親的話剛落音,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由于分心聽母親講話,一不留神,我的左手傳來了一陣刺痛感,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手可能真的被割到了,血淋淋的場面馬上浮現(xiàn)在腦海里。此時,我下意識放開稻禾桿,任由它們散落在地,迅速抬起左手,把受傷的手指放入嘴里含著,一股腥甜的味道即刻在口腔里面彌漫開來。
“媽,我割到手了,好痛!”我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母親和哥哥還是聽到了,兩人馬上放下禾鐮刀,急步向我走來。
“崽啊,我反復喊你們小心點、小心點,怎么就是不聽,還是這么不小心啊!你看你,割到手了吧!”母親邊走邊埋怨著,那種心疼的感,溢于言表。她快步走到我的身邊,急促地說:“割到哪里了?快給我看看!”我拿出含在嘴里的中指,伸向母親,她拉著我的手湊近眼前,就著月光,仔細地端詳著。
“怎么割得那么深,還流了好多血,疼不疼?”母親溫柔地詢問。
“好疼,媽,輕點!”我的手微微一顫,咬著牙輕聲地喊著。
血,從中指指背的傷口處一直在往外冒。母親見此,心疼得不行,馬上一手按住我的傷口,一手輕撫著我的后背,很小心地帶著我,跨過排放整齊的稻禾。
“走,我們先去弄一點茶樹末(茶油樹皮上刮下來的粉末)止血,然后回家找些蜘蛛網,拿布包上,過幾天就好了。”母親一邊安慰我,一邊叫著哥哥:“大毛(哥哥的乳名),你去幫弟弟刮點茶樹末來,小心點,別摔著了!”
在母親的帶領下,我們三人再也不管身后父親那不休止的“誰受傷了,傷到哪里了,是不是又想偷懶……”之類的“高音炮”聲,離開了土地塆。
三
父親愿意接受離家遠,灌溉水源也是最遠的土地塆兩丘面積將近四擔(1畝=6擔)谷的旱田,因為只算三擔,他覺得很劃算,這就是他的“精打細算”。他的這個小九九,可害苦了母親和我,還有哥哥。每次面對土地塆的“雙搶”,我都感覺很累很累。割早稻在晚上,連抽水也經常在晚上,好像那里的田和晚上有仇一樣——杠上了!割早稻雖然在晚上,可以不用那么趕,稍微好一些,但抽水灌溉弄得跟打仗似的,隨時嚴陣以待,可苦了我的“瞌睡蟲”。我是經常半夜被喊醒,睡眼朦朧、搖搖晃晃地跟著母親走。哎!那日子,只有經歷過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旱田的早稻打完后,便牽涉到水的問題,沒有水灌溉,無法耕田,栽晚稻幾乎成了癡心妄想。
由于旱田的收割和栽種都集中在一起,所以,爭奪抽水的先后順序,就成了村民們最關心的事情。在村干部、組長的安排下,大家只能排隊等號子。而晚上抽水是很多人不愿的,因此,父親就鉆了這個“空子”,故意去排晚上的抽水號。
抽水的地方離土地塆有五六里路程,是生產隊時,在黃獅洞大壩的一個山坳里修建的一個抽水機房,那里安裝了大功能的抽水機,專供全隊抗旱所用。
水田栽完后,大家好像不約而同一樣,紛紛涌向黃獅洞大壩的抽水機房排號子。排號子很辛苦,基本上是按到達抽水機機房的先后順序。最難熬的就是等待,要時刻提著神關注,當然,人更不能離開機房太遠,否則,叫到名字而無人答應時,視為自動棄權。
抽水灌溉旱田,牽涉一系列的問題,除了排號子之外,還有抽水時水過渠道的安全。那時候,大家都在爭水,總有一些愛占小便宜的、居心叵測的人想打水的主意,趁你一不留神,就打開水渠的“破口(pòqiǎo,即出水口)”,把水灌入自己的田里。那些人,就是這么上心,比給自己家里抽水還要操心,防不勝防。一旦發(fā)生糾紛,那些人都是一樣的借口,狡辯地說:“是你們自己沒有堵好‘破口’,怪誰?我從來沒有放你們的水,是你們沒有堵好,是水太大、太急,自己沖開的,關我什么事?真是‘屎拉不出來怪茅肆(廁所)’……”甚至還有更難聽的,不堪入耳。
水從大壩里抽上來之后,沿途往返打招呼,“管水”的工作就交給了年幼的我們哥倆。父親在機房等抽完水后,就得趕往土地塆的田里。趕到后,他馬不停蹄,馬上在黃牛身上套好耕犁,只要水一到,就驅趕著黃牛,“號哧(犁田時的趕牛聲),號哧……”的,在滿布裂縫、干落底的田里犁著田。母親主要負責田里開犁前的準備:刨去田埂內的雜草,剁完田坎上生長了半年的小灌木、絲茅草等等,這個活也不輕松。可以這樣說——物盡其用,人盡其能,絕不讓一個人閑著,是父親腦子里根深蒂固的理念,也是他一貫的做法。
記得第一次和哥哥一起“管水”,就是土地塆的夜里抽水。那時,月亮已經升起,懸掛在夜空之上,大地鍍上了一片銀白,山能看清,樹能看清,泥土山間小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在這樣的夜晚,我們哥倆互相安慰著。
“哥,我聽別人說,晚上,山里經常有鬼出現(xiàn),是真的嗎?”由于心里有點害怕,所以問道。
“不是,世上沒有鬼,不要信那些,別怕!”哥哥安慰我。
“我才不怕呢!”我的嘴巴雖然這樣答應著哥哥,可是,心卻提到了嗓子眼了,蹦蹦蹦,跳得特別厲害。
“咕(gū),咕,咕咕(gùgu)……”突然,遠處的山梁上,幽幽傳來陰森的叫聲,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比一聲凄涼,很有節(jié)奏感。
此時,我身上的毛孔馬上豎了起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顫顫巍巍地問:“哥,這是什么東西在叫,好恐怖,我有點害怕!”
“別怕,是貓頭鷹叫!”哥哥的回答聲也有些發(fā)抖。我們驚恐萬分,四處張望。所見之處,除了貓頭鷹的叫聲,就是孤獨的月亮和黑漆漆的山,還有身邊無聲無息的流水,一直順著水渠往前沖著。
因為害怕,我和哥哥只能加快腳步,逃離那個地方。水,已經遠離黃獅洞大壩抽水機房有兩、三里之遙,貓頭鷹的叫聲,漸行漸遠,慢慢消失于遠處,我們也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渠道中,從黃獅洞大壩里抽來的水,經過平坦的路途時,靜如處子;經過下坡路時,嘩嘩有聲,浪花朵朵;穿密林時,幽深神秘,不見蹤跡;路過旱田密集之處,則小心翼翼,不敢驚動渠道“破口”,悄悄而過,一路不停歇,終于到達目的地,汩汩聲不絕,迅速在旱田里散開……
四
父親雖然勤勞肯干,但他爭強好勝和急躁的性格,還有那張怎么也停不下來的嘴巴,實在讓人有點受不了,更是不敢恭維。
他總是嫌棄我們做事情拖拉,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只要他醒來,哪怕是凌晨兩三點,或四五點,就必須起來做早飯,要不然,輕一點的是抱怨。如果稍微起遲了或無人搭理,家里就不得安寧了。就這樣,不得不讓我們把弦總是繃得緊緊的,不敢懈怠一絲一毫。
如今,他已經辭世兩年,一切都如過眼云煙。每次回家時,沒有了他的“高音炮”,還真有點不習慣。他在世時,害怕他的嘮叨;不在了,卻有點想。有時候,我想人就是這樣子,挺糾結的。
父親,是一個家庭的坐標。父親有著很多缺點,家人包容著。我尚年幼,不懂得父親的苦,心里總是跟父親抵觸。長大以后,特別是自己參加工作,過上自己的日子,感覺父親對我的影響還是蠻大的。他的勤奮,他的吃苦,他一不做二不休的勁頭,都傳給了我。感謝父親,盡管那么小,惹父親生氣,父親仍然依然如故承擔著撫養(yǎng)我們哥倆的任務,教我們做人,值得我一輩子感激。
不說其它的,光憑他能帶領全家硬扛著生活的貧窮,讓我讀完大學這一點,就值得敬佩,這不是所有父親能做到的。愿此文能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